越是温贫暖老的东西,越能勾动人心,那些流年记忆,终会看若闲花。
——题记
夜色寂寥,几点星辰。
母亲说今日带我去看越剧,我很欣喜,长这么大,还从未正经看过一出戏。
说来惭愧,我对戏曲的认识仅限于书本上一板一眼的方块字,什么四大剧种、中国国粹云云,以及电视屏幕上的流光溢彩,顾盼生姿。也许儿时在剧院里是看过戏的吧,但那时不过六七岁年纪,又怎生坐得住?不是被那动人的起承转合的腔韵吸引,而只全神贯注于那五彩斑斓的戏服了。
前去的路上,遥遥地就望见了那座阁,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八角玲珑,四方通透,古朴却不拙重,轻灵却不出挑。橘黄的灯光掩映,像是披上了一层华衣,有种令人惊艳的大气与典雅。
行至正面,只见匾额上书三个隶字:
“琢玉阁”
不免被震撼。青石阶、雕梁柱、钿花窗,似乎回到了那些个梅雨色的朝代,在那江南亭阁深院里,那些个知书达礼的世家小姐,是否期待着她的那个翩翩公子打马而来?抚今追昔,那些金玉良缘、才子佳人的故事岂又少了?
一直到踏上石阶,我还幻想着水袖轻扬、佩玉鸣鸾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窈窕淑女。然而世事总是那么地出人意料。
没有戏台,没有道袍,没有浓妆粉饰,只有几个普通的老头老太正在理座清腔,准备开唱,只有一束纯白的日光灯笼罩着他们,几台风扇不知疲倦地微微吹着。凉风有信,花香清逸。
实在难掩失落,这不过是阁的一隅罢了。我草草寻了张塑料椅落座,周围已有零零星星十几人,看样子是常客了,从容宁静。他们大都倚在石栏上,和母亲一样。我闭上了眼,有些乏困。
“梁兄——”
一道亮丽清亢的女声乍起,随后,是二胡,是琵琶,是胡琴,是洞箫,水月镜花之中还有微微的钟磬之音。
倏地,我睁开了眼,不可置信地注视着眼前这一群低眉信手续续弹的老人,莫不是谪下凡尘的仙人?恍惚间,我似乎觉得他们身上形式不一的家常便服化为了雪白的素衣,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衣炔飘飘,仙风道骨。
他们气定神闲,在经历了沧海桑田的这个年纪里,看什么都看若闲花。有的两鬓斑白,有的戴上了老花镜,但他们从来不看曲谱,成竹在胸,信手拈来。
此时此刻,莫名地想到一个词——艺术家,而且是老艺术家,肃然起敬。
这儿没有《桃花扇》、《西厢记》这样的经典曲目,没有青衣绰约的名旦花角,没有像样的舞台,没有华美的灯光,却聚集了一众爱好者,岁月如流,笑颜如花。
正所谓“高山仰止,流水知音。”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倘若有些吟风弄月的风雅,不难在此等简陋艰苦的处境中拾得些许过往的流年记忆。越是温贫暖老的东西,越入心。就像梁祝化蝶,“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谶语总是让人心头一暖。
浅浅一笑,我莫不是入了戏吧。
忽然忆起,程蝶衣就那样入了戏。究竟是蝶衣还是虞姬?一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让他深陷命运,困了一生。拔剑自刎的那一刻,他有灵魂演绎了死亡的美丽。他的名字是张国荣……
一曲终了,余音仍绕梁。我们四下俱静,无人回神,唯见江心秋月白。不知是谁拍手叫好,拉回了我们,瞬间掌声轰鸣。
突然发现一件奇事,弹奏乐器的都是男子,甚至琵琶也是。
原来,琵琶不仅对旗袍美人。
原来,男子也有这般书生儒气。
原来,普通人也可沾尽风流。
于我看,他们虽垂垂老矣。但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因于那份岁月的沉淀与对文化的感怀,在静笃的云烟里,他们与自己相知相悦、相承欢。流年,便在温贫暖老中开出了清欢的模样。
青莲皓月,斗酒十千。这些人,也许他们还有一个名字:
一生诗意似少年。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