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建安站在白玉制的牌坊下举目远眺时,远在高台的黑衣男子亦看到了建安。
一袭白衣,一身黑服。
虽隔数里,亦如,近在迟尺。
黑衣男子不由得产生不安,他如被定格在原地,仿若雕像。
白衣男子神色莫名,在原地稍顿片刻,便迈开了步子,在他身后,阳光洒下,透过玉制的牌坊,圣洁空灵。他每向前踏一步,阳光带着洁净柔和的光束亦随之而来。
男子建安,身披日光而来,格外惹人注目。
步伐,不疾不徐,鞋与青石碰撞产生轻微的声响,如未耳闻,但对于黑衣男子而言,那低微不明的声响如若擂鼓,击在心间,回荡脑海。
离得越近,声越大,也越急,越发的意乱心惊,愈发的摄人心魂。
不安,恐惧,不甘,焦躁。不一而足。
“不……”
黑衣男子内心深处狰狞地咆哮,一如他脸上的面具,狰狞不再掩藏,
心脏开始急剧的收缩膨胀,继而蓬勃跳动,血液加快变得沸腾,身躯已然兴奋震颤。
在那心海的深处,群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铺开,仅见墩矮的山头。
而那云雾结成海的深处,不再平静,云海翻腾,连带着群山也簌簌抖动,
伴随着一阵汹厉的大吼,云海向两边排开,显露出朦胧的庞大黑影,很快,黑影总是推开了云雾,露出了巨大、狰狞的黑色头颅,其上长有鹿角,嘴带长须。
俨然,恶龙出笼。
它的两只眼睛大如灯笼,黑如墨,幽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景象莫名,它微抬头看向没有边际的天空,肃穆异常,如临大敌。
它的上下腭分开,露出尖锐交错的牙齿,发出阵阵嘶鸣。随着身躯节节拔高,两边的云雾排开的也越来越多,所见到的是比山还要粗壮带有鳞甲的躯体。
而在天空中,白色的云朵开始慢慢的浸染,由白转为黑,遮住了蔚蓝的天空,也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建安走在街头,看着不远处的天空,那里乌云渐积。初时只是空中的云海翻涌,紧随着就像是一滴墨水滴入其中,很快就将整片天空染成黑压压的一片。被染成黑色的云缓缓散向四周,且向下压来,里面不时有亮光闪现,那是将要形成的风暴,而风暴像是重若千钧,天空也拉不住它,即要向城中盖下。
建安眼色微凝,其实很容易就能看到,那边酝酿风暴的黑云,它的核心就在戴面具的黑衣男子处,那里的人们吓得匍匐于地,想要逃离却无处可逃。
其实也不需太过担心,此时此刻,建安看着方形高台上的黑衣男子,在厚重低沉的云层下,他的衣袂飘飘,不时的闪电更给他增添几分神采。
“还别说,这样的场合还真是有些……嗯,有些什么好呢?”
建安的眉梢有着看得见的皱起,像是被难题所困。
“什么词好呢?风神俊秀?亦或者惊为天人?”
好像都不是很好,建安自嘲的笑了笑,真是庸人自扰,他摇了摇头,定下身,已经走到了圆形场地的外围,他手指轻碰,那禁锢人群的无形边界随之散去,人们还未缓过神来就已经远去不见。
而这时,身后明晃的阳光才随着来到身后,停滞不前。
可惜,还是要被我破坏了。
建安低声喃喃,抬头看向方形高台上,风云际会的黑衣男子,似有惋惜。
高台之上,黑衣男子直觉着汗毛乍起,他头顶的黑云愈加浑厚,风也越发凛冽,他的躯体仿若爆炒豆子般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那是有什么东西将要挣破表皮,很快,细小黑亮的鳞甲布满体表,一张一翕间,有着鲜艳的血丝。
痛,钻心的疼痛,但他没有叫,因为他能感觉到,浩瀚的力量冲破体表,激荡在天空中,黑色翻滚的云层像是咆哮的巨兽,向着前方明晃的阳光吞噬而去。
真是声势汹汹。建安抬头看了看侵染而来的滚滚黑云,摇了摇头,他也不再停留,举步踏入圆形场地,走向高台。
初时闲庭信步,后来步伐渐疾,快速行进间带起了狂风,将他的白袍震荡而起,在风中飞舞。
等到建安脚踏在褐色的台阶上时,他的身影如风已不可见。伴随着脚步重重地在台阶上一踏,他的身影受力弹入空中,顿时四周的黑云涌过来想要将他吞没,可还未及身,就被震散,且这时一束明晃的亮光刺破厚厚的云层,照耀其身。
建安脚踏虚空,如踩在实物上一般。
带着狰狞面具的黑衣男子看着空中的身影,他的身后有着刺眼的阳光,此时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能看到那明晃的日光中有人沐浴而来。他紧握手中的长刀,想要将它拔开一刀劈去,可还未来得及动作,那人已然跃下,转瞬间便已来到眼前。
只见他单手一拂,手中的长刀就化为粉末随风飘散,接着另一只手自头顶盖下。在黑衣男子的心海深处,节节拔高的黑色巨龙还未显露全身,它的身影却已遮天蔽日,头颅在层层黑云中翻云覆雨犹不可见。此时巨龙像是受到极大的痛苦般,身躯不住地扭曲,碰撞在低矮的群山上,落下岩石及土木,它的头颅在黑云中滚动发出哀怨的嘶鸣,震荡得黑云如浪潮翻涌。
吼——
随着声声不甘、凄厉的啸声,黑色巨龙的头颅像是被重物压下,它节节拔高的身躯慢慢沉入谷底。它的身躯扭曲的更加疯狂,坚韧的身躯将一些山头铲平,本就墩矮的群山,再无首。
可不管巨龙如何挣扎,皆无济于事,待它的头颅离开滚滚黑云时,伴随着咆哮着的头颅出现的,还有只比龙头更大的手掌,手掌如有乾坤,无论巨龙口衔奔雷,吐露风云,皆不得脱。
最终。
黑色巨龙刚刚抬首,还未来得及颠倒风云,就已经被压下。
它如泡沫般轻飘飘地坠入白色的缭绕的云雾下,不见踪影。
随着巨龙的嘶吼声消散,头顶的滚滚黑云如失去了源头的水,慢慢平静下来,渐渐变得淡来。
而在乌云下,那道迟来的光束总是赶上,照在了高台上的两人身上。这时,随着一声清脆的撕裂声,黑衣男子脸上的狰狞面具从中裂开,再也带不上,分成两半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而在面具之下,一张熟悉的面庞呈现,他全黑的双眼缓慢转变,瞳仁如一张吸水的纸,将瞳孔四周的黑都收拢过来,留下了黑白分明的常色。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身着白衣的建安也没有言语。
“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良久之后,黑衣男子像是缓过神来,平静地说道。
“我都知道了。”建安同样颇为平静,“其实,你一点也不傻。根子。”
“没有人一辈子都是傻瓜,”黑衣男子根子微转身看着圆形场地上已没有了人影,平静说道,“从那天,被人带离出生成长的家,并且再也无法回去,我就明白,这一生,就只能是无根浮萍。”
他说着话没有停,建安也没有打断他,他从未见过说这么多话的根子。
“而后来,新的名字的赋予,似乎将我的过去给一刀两断,可,可天不遂人愿,我记得,记得曾经的,家。
童年的生活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好像快乐始终伴随着,我就想着好吧,过去的终将过去,未来,似乎也还可期。”
“好像人的一生总不会一帆风顺,就在那一天,那些曾经的模糊面庞在这里逝去,那时他们犹如风中残烛……”
“恐惧,不安,萦绕我身,在深夜,我依然能回忆起那些绝望的面庞。”
“直到有一天,他们找到了我……”
“是他们吗?”建安终于说话了,指了指站在根子后面,留着显眼胡须的男子。
“又见面了,张大哥,我没记错的话,还欠你一顿面呢。”
“哈哈哈……”难违的爽朗笑声,“没想到建安兄弟还记得在下……”
“滚!”倏然间,狂风乍起,建安声如惊雷,“呈往日之情,不杀你,三息之内,再不离开,必杀之!”
那人笑容敛去,没有停留,转身便已离开。
“真是威风,想起了之前的你,少爷。”根子看着迅速远去的身影,声音缥缈。
“以前的我?那个以前?”刚刚还是怒发冲冠貌的建安此时却又安静随和。
“如今,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呢。”身着黑衣的根子转身走到高台边,看着远处废旧的三公之地。
“你想回去吗?”建安也跟着走来,两人并排而立。
“回哪儿?”
“当然是你的家咯,你真正的家,”建安轻声说道,后面的话语隐没在细细的风声中,“虽然没了家人……”
根子沉默良久,方才道:“我不知道,也许会吧,也许也不会……”
“可以的话,你也许可以回去看看。”建安双手轻抚在高台的栏杆上,没有回头看根子,只是望着前方看不到头的旧楼。
根子有些错愕,转头看着神色平静的建安。
“哎,根子,你说,怎样才能让这座城里的人生活安定呢,怎么说呢,嗯……”建安忽然间想不起词汇来。
“安居乐业。”
“对,安居乐业!”建安抚掌而叹,“你觉得如何?”
“不知道。”根子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你能不能做到?”
根子张着嘴,没有接话。
“如果有春华,秋浓帮助你,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不知何时间,建安的双眸间有血液流淌,黑色深邃如湖泊的眼眸渐渐干涸,留下死寂的干白。
“少爷,你……”根子顿时间手足无措。
“没什么,根子,比起曾经犯下的罪,我只是没了双眼而已。”建安转身走向另一边,“也许还不够。”
“可是,春华她……”
“放心吧,我会找回她们的。”建安的身影已经走到高台的边沿,就要踏上往下的台阶,他的脚微顿,停在空中,“还有,城中的那些市井九流,不必太过放在心上,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小喜娃他们,就让他们回家好了。”
建安说完,没有等根子回话,就往下走去,这时根子赶紧跑了过来,他看见身着白衣的建安一步步往下,背影说不出的孤独,他想喊住他,到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直到他行过圆形的广场,步入了深巷中,再不看见。
此时,天空的乌云总是彻底消散,刺眼明晃的阳光肆意洒下,到了高台上,阳光如成金色的洪流,自阶梯席卷而下,褐色的台阶露出古朴,严肃,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