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勒死他。上个礼拜他跟我发誓说会把厕所修好,不会再乱响了,好让我睡个好觉,可等我回了家,厕所却稀里哗啦地整整响了八个小时!他说既然我是杂役,那干吗不能修一下呢?这不是重点,这不是重点啊。我回到家,脚都冻僵了,脚指头肿得跟球儿似的,你以为我乐意把手伸进马桶水箱的凉水里玩儿?我要把他的脑袋塞进水箱!”
塞尔达正在抱怨的是布鲁斯特。布鲁斯特是她的丈夫,人不太好。埃莉莎已经不记得布鲁斯特干过的那些奇怪工作了,反正他被解雇的方式花样繁多,有一阵子,他抑郁得缩在他的苏丹式躺椅里,一待就是几个星期。细节无所谓啦。反正埃莉莎很感激他们总能带来各种各样的惊叹号。埃莉莎来的那天,塞尔达就开始学习手语了,这份情谊她觉得自己有生之年绝对还不上。
“我也跟你说过吧,厨房的水池子漏水,就还是原来那样儿!布鲁斯特说是因为连接螺母坏了。爱说啥说啥吧,‘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要是你算完了你的相对论,能不能到五金店走一趟?’你知道他怎么说?他竟然说我应该趁上班时顺走一个螺母!他知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上班啊?知不知道这儿到处都是安保摄像机啊?我老实跟你说吧,亲爱的,我告诉你我未来的计划是什么。我要把这个男人勒死,大卸八块,然后冲进马桶,这样当它又把我吵醒的时候,我至少能想起布鲁斯特回了他的老家下水道!”埃莉莎笑着打了个哈欠,比画着说,在塞尔达所有谋杀亲夫的计划里,这算是比较好的一个。
“所以呀,今天晚上我就起床来上班了,因为厨房简直成了切萨皮克湾,而我得让家里那个人买得起连接螺母这种奢侈品。我还没买勒死他的绳子呢!于是我径直回了卧室,叫醒布鲁斯特,说眼下这种情况,我们得上挪亚方舟啦。结果他说好啊,巴尔的摩不会一直下雨的。他竟然以为我在跟他说下雨的事儿。”
埃莉莎看了看她的品质控制检查表。弗莱明要是调整了上面的内容,是不会告诉她们的,他就是用这种办法来保证他的手下始终小心翼翼的。三联式复写纸上列出了实验室、大厅、休息室、门厅、走廊,以及分配给各个门卫的楼梯间,每个位置都标着代表不同工作内容的数字。灯具、饮水器、护壁板。埃莉莎又打了个哈欠。升降台、隔墙、栅栏。她的眼睛不停地眨。
“于是我就把他拽进厨房,他的袜子都湿了。你猜他说什么?他又开始聊起澳大利亚了。他说他听到新闻讲,澳大利亚每年要漂移两英寸,所以所有的管道都会开始松动。所有的大陆,他告诉我,最初都是连在一起的。他说,如果整个世界都是这样漂着的,那么有朝一日,所有的管道都会开始松动,那就没理由为此而烦恼啊。”
埃莉莎听到塞尔达的声音开始发颤,就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了。
“哼,亲爱的,我呀,我本来可以抓住那家伙的脑袋,把他按在那两英寸深的水里,一直按到半夜。可是你见过这种人吗?从死睡中醒来还能胡说八道?他真是把我搞糊涂了。有好几个星期我们都不能往桌上放吃的了,然后我家这个男人说什么‘澳大利亚’,突然就感动我了。布鲁斯特·富勒就是我的冤家对头。但是我跟你说,我看透这个男人了。然后,刹那间我什么都看透了。奥卡姆算什么,会过去的,肯定的。巴尔的摩的老西区也会过去的。我家厨房里的切萨皮克湾?也会过去的。”
左侧的那间实验室里传出一阵骚动。她们推起车子,厕所刷子摇来晃去。几个星期以来,这扇门背后总是响起隆隆隆的声音,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这屋子不在你的工作单上,你就不用理它。但是,今晚,这扇门——先前从未有过任何标记——上面却挂了个金属牌子:F-1。埃莉莎和塞尔达从来没见过F标。上半夜时她们俩总是在一起干活儿打扫的,她们皱着眉头,查了查品质控制检查表。确实有它,F-1,就在她们的表格上,像颗炸弹似的。
两个女人把耳朵凑到门口:说话声、脚步声、咔嗒咔嗒的噪声。塞尔达忧心忡忡地望着埃莉莎。看到她的朋友像Yakkity似的那么轻易就表露出情绪,埃莉莎觉得有点儿难受。该轮到她了,埃莉莎暗自想道,该是她充当那个胆大的了。她硬装出一副自信的笑容,打了个“走吧”的手势。塞尔达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她的门卡,插进了锁孔;铰链松动,门开了。在扑面而来的清冽空气里,一种直觉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埃莉莎觉得,她刚刚肯定犯了一个灾难性的错误。
2
莱妮·斯特里克兰看着她那崭新的西屋牌蒸汽喷雾电熨斗,笑了。西屋电气造出了能为第一代北极星潜艇提供原料的原子能发动机,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不是吗?请注意,不仅仅是一件产品,而是整家公司。她坐在那台弗莱迪后面,用那个粉色的头盔式塑料烘发器烘自己的蜂窝头。正起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在一个叫“湄公河三角洲”的地方,有个“越共”组织射下了五架美国直升机,杀死了三十个美国人,他们都是她家理查德那样的大兵。于是,她继续浏览起那整页整页的广告来,那上面描绘的是一艘潜艇下潜时,在海中劈开的白色波浪。真是些勇敢的男孩儿!水里本来就很危险,他们会死吗?他们的生死可全靠西屋电气了。
这张照片引起了她的共鸣。她要问问理查德,“北极星”到底是什么牌子的潜艇。理查德的军龄有十九年了,任何关于他工作的问题,他都以沉默回应。所以,她得等他吃饱了,等电视剧《火枪手》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静下来之后,才能问。要是打扰了他满怀赞许地凝视查克·康纳斯左右开弓的枪法,那他就只会耸耸肩啥也不说。
“‘北极星’不是个商标牌子,跟你早餐吃的麦片不是一回事。”
“麦片”这个词突然叫醒了盯着电视发呆的蒂米。他转过身,乱蓬蓬的地毯和他的灯芯绒裤子擦出了静电,噼啪作响,嘴里重复连说了两天的那句话:“妈妈,咱们吃点儿糖爆玉米花行吗?”
“还有果脆圈!”塔米补充道,“求你了,妈妈!”
理查德一向脾气很大,他就是这样。不过,在去亚马孙之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不会把她扔在无知的悬崖上自生自灭,看着她被两相夹击,却一点儿帮忙的意思也没有。莱妮不知道该如何做出正确的反应,于是就选择嘲笑自己。这时,电视里的查克·康纳斯不在了,换上了一个长得有点儿像莱妮的女演员,手里拿着一把带吸力调节功能的电气自动吸尘器。理查德咬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可能是有点儿不忍心。
“‘北极星’是一种导弹,”他说,“可携带核武器的弹道导弹。”
“噢!”她想安慰安慰他,“听起来很危险啊!”
“射程更远,我估计。精确度也更好,据说是。”
“我在杂志上看到这个了,于是我就想,‘理查德肯定全都知道。’我想得没错。”
“我并不知道。这是海军那边的玩意儿。那帮浑蛋我是能躲就躲的。”
“是啊,是这样的。你跟我说过很多次了。”
“潜艇。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掺和那种死亡游戏的。”
他看着她,笑了笑。理查德,这个可怜的、强壮的男人,并不知道自己这笑容里表达出的痛苦,而莱妮感受得到。她看过太多次了,在韩国、在亚马孙。有些东西是他永远也不会跟她分享的,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仁慈,她告诉自己,尽管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孤零零的、一直飘在半空的氦气气球。
在南美洲的丛林里待上十七个月,任谁也无法简简单单地重新适应普通人的生活。莱妮明白这一点,所以尽可能地表现出耐心,但这真是个挑战。那十七个月也改变了她。一夜之间,理查德就被那个坏蛋霍伊特将军偷偷地扔到了一个没有电话也没有邮箱的地方。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她来做决定,简直像是每时每刻都在万箭齐发;汽车抛锚了要到哪儿去修;后院里的臭鼬尸体要怎么处理;如何对付水管工、银行家以及所有觉得女人单独行动就很好骗的男人。与此同时,她还要照顾两个因为父亲突然消失而困惑、伤心的孩子。
而她做得不错。是的,头两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在盈盈的泪光里想象自己以后的日子:一位丧偶的母亲养出了两个恐怖分子,他们的童年就是撕碎窗帘、用蜡笔在墙上乱画,而她则大口大口地灌着雪莉酒。不过,很快,她就从每晚的崩溃中感受到了令人满足的疲惫。渐渐地,她试探着在自己心灵的角落里制订了一个计划:如果理查德被宣布在行动中失踪,然后军方不再寄送支票,她该怎么办?她在火柴盒上、蒂米的成绩单上、自己的手背上写下数字,估算着工资和开销的情况。她知道自己能找到一份工作,这听起来甚至还挺叫人兴奋的。她也因此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妻子,竟然能在丈夫的离世中找到一丝激情。但是,如果理查德不在了,反而会有一种平静降临,不是吗?他不是一向都有点儿严苛,有点儿冷漠吗?
再胡思乱想也是徒劳的。毕竟,理查德终究还是回家了,不是吗?他们久别重逢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难道他不该拥有他曾经抛在身后的那个妻子?莱妮笑了起来,笑得自己也相信了这一切。如果那些潜水艇里的人信任西屋电气造的核什么玩意儿,哼,那么她也应该骄傲地站在自家客厅里,用着她的蒸汽喷雾电熨斗。这是她在巴尔的摩买的第一件东西。理查德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他的新岗位去——那个叫“奥卡姆”的地方,所以熨衣服也就成了优先事项。搬家打包的衣服都还没收拾好,孩子们的衣服也要熨啊。蒂米穿着皱巴巴的运动服显得很没教养,塔米最喜欢的那件棉绒套头衫也压得像块洗碗布似的那么薄。一个家庭主妇,她跟自己强调,可是有很多有趣的、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3
这些假发都是用真发制成的。贾尔斯·冈德森的假发和他耳朵上面新长出来的发楂儿根本不相配。他自己的头发是棕色的,但要是你离得够近,就会看出金色和橘色的发绺——反正这些年来也没人靠近。要是他知道自己三十岁时就能变成“地中海”,那他肯定会提前几十年开始囤积头发。每个年轻男人都该这么做,保健课上就该教教这些。他想象着自己童年时代的衣橱,想象着自己往那里面塞垃圾袋,袋子里鼓鼓囊囊的都是头发。他得把它们从父母家拖出来,拖到他的第一间公寓,甚至更远的地方去。他笑出了声。不,诸位,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贾尔斯把一副眼镜装进口袋里,又把第二副眼镜从额头上挪下来戴上,然后裹紧他的绒面革外套,从那辆奶油色的贝德福德牌小货车里下来。华盖影院的老板阿佐尼安先生允许他把车停在影院后面。车子的推拉门满是锈迹,内饰水渍斑斑,扁平的前灯和车头,埃莉莎给它起了个外号:哈巴狗。巴尔的摩已经几个月没下过一滴雨了,但风却像是九尾鞭。贾尔斯觉得头皮上的假发开始松动了,他连忙用手掌压住脑袋,好把里面的双面胶压实,然后绕过“哈巴狗”,低下头顶着风走。
这姿势原本挺彪悍的,但他却感觉相反,觉得自己脆弱且自负。他一边和小货车的车门搏斗,一边放下了他那个配有黄铜扣的红色皮革文件箱。拿着这箱子能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他三十多岁时,奋斗了整整一年才买下它,直到现在,这仍然是他唯一的职场装备,在他心里能跟那些曼哈顿大亨的东西并驾齐驱。他径直走向人行道,一阵大风猛地扑了过来。举着文件箱和门周旋可是个相当复杂的过程,等他好不容易进去了,屋里的所有人都会议论起这位拿着巨大皮箱的文雅绅士吧。
贾尔斯有一种熟悉的、怀疑的刺痛感。他需要暂时放下自我,而这挺可悲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娱乐场所。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贾尔斯把身子挺得更直,带着一种自我保护的意味。这些食客就算分一下心又怎么了,会受责备?迪克西·道格馅饼店装潢得挺有意思,从放着塑料馅饼模型的旋转台,到带有自动唱机和镀铬滚边的冷藏陈列柜,到处都是彩灯,到处反着光。
贾尔斯在排队的人群中挤迷糊了。今天是工作日,下午三点左右,是吃馅饼的热门时间,他排在第二个。他喜欢待在这儿,他告诉自己。这儿舒服、暖和,还散发着肉桂和糖的气味。他没看收银员,自己太老了,不适合感受这种紧张。他转而去研究那个五英尺高的玻璃塔,研究每一层摆着的不同甜点:双层馅饼像百货公司的礼帽盒;雕花馅饼像大提琴的琴板;夹馅泡芙像女人的胸部那么蓬松。这里容纳着各种各样的甜点,各种各样的人。
4
F-1有埃莉莎公寓的六倍大,这在奥卡姆的实验室中很常见。墙壁是白色的,干净的水泥地面把它衬得华美灿烂。一排排银色的桌子被推到墙边,塑料包装还没拆掉的四轮椅子挤在垃圾桶周围,活像无家可归的人。编织电缆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医用灯架在摇杆上,俯视着空无一物的屋子。东侧的墙边摆着一排米色的机器,埃莉莎听说那叫“计算机”。杂役是不允许碰这些威风凛凛的开关和按钮的,不过她们得在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用压缩空气喷雾器把那上面的灰尘清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