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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洋葱

6月15日。他没干过这种活儿,所以笨手笨脚的,但并没有人来教他或者告诉他怎么做,他于是一桶接一桶地沉浸在洋葱的神秘世界里。这是考验,艾德心想,在这个院子里,在这个岛上。他试着回忆母亲的手部动作:麻利地舞来舞去的小尖刀,她这样称呼那把像刮胡刀一样锐利的刀子,刀子的木头把手已经褪色,刀刃磨得只剩下几毫米宽。他模仿母亲的动作,他就是自己的母亲,尽量是,她的姿势,她的动作。

他工作的地方在外面,克劳斯纳的背面,挨着一张像牲口料棚的桌子,坐在洗碗间糊满油泥和蜘蛛网的窗户外面。洗碗间在长条形的附属建筑里,外墙涂成灰色,有一扇后门,门外有个正方形的小卸货台。艾德总能听到里面传来人声,像唱歌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碗盘的叮叮当当几乎不间断地传来,夹杂着一种从水底传出的闷响,可能是刀叉,正在某个水池底上翻来滚去。没有声音传出的时候,他们可能就是在观察他。他僵直的脊背轮廓凝固,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探险者,穿着剪得及膝长的牛仔裤,红色汗衫在腋窝部分开口很大。他们可能因为他的样子感到好笑。他的头发用一根已经脱线的发带箍在耳后,发带不断地滑脱,阳光刺在他的脸上。没人告诉他应该坐到阴凉的地方去,最好不要坐在院子里,应该到海岸边的松树底下,那儿总有足够的风吹着眼睛。他自己反正是不敢擅自离开院子。他想要进入水手的行列,而且不是仅仅一个什么边缘的位置。他尤其想要证明自己能干活,有韧性并且守纪律。第一天,他干了七桶。

“我是厨师迈克,”那个身体笨重,穿着黑白格小丑裤子的男人对艾德说,“迈克,不是麦克,发音和写法都是,迈克。”他的大脑壳上缀满了汗珠,像珠宝一样闪闪发光。污渍斑驳的厨师服在肚皮上方用一根布条系住,布条上还塞了一条擦碗布,每隔一会儿,他就要用那块布擦一下脑门和后脖颈。擦碗布非常大,所以他擦汗的时候根本不用把布从腰带上取下来。那块布就像一根巨大的阳具在他双腿之间荡来荡去,有时会被他甩到肩头上。厨师迈克说话不多,但就是那屈指可数的几句吩咐或者咒骂也让人听不懂,因为他总是利用这个空当,拿那条大长尾巴一样的布抹脸。艾德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比他更适合“像牲口一样干活”这种说法的人。厨师迈克简直羞于利用这个好机会,把那个讨厌的活儿给出去。他把洋葱一桶接一桶从冷库中拖到院子里,蹾在卸货台上。艾德想到了劳改这个词,但并没有生气,他根本没有任何感觉。

有时,海上会吹来一股温暖的小风,那就没事,但没有风的时候,泪水会肆无忌惮地冲进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无休无止,丝毫不肯妥协的哭泣,从眼珠深处的某个地方开始,逼得艾德锁起眉头,他就像一只无助的动物,抬起下巴冲着天空,或者把头猛地一甩,但都没有用。一开始,他还用手背去擦脸,但后来就放弃了,任由眼泪流淌。一片片的光斑和一堆堆的光点降落在四周,像飞舞的雪花。这是他第一次哭,从那事之后。

每天早上快十一点的时候,马车夫迈基会给克劳斯纳送货。迈基是个矮小壮实的岛民,顶着跟刺猬迈基[18]一样的发型,他的名字估计也是从这儿来的。迈基走的是一条铺着水泥板的狭窄小路,这条路从港口一路兜着大圈穿过冰川堆石,一直通到兵营的正门。在距离终点一百米的森林里,小路分出一股通向克劳斯纳。先是传来马蹄沉闷的嗒嗒声,但是进了院子,装着橡胶轮子的马车几乎就是悄无声息地飘上前来。迈基从来不拴马,他的车夫座位后有个铸铁的锚,要在哪儿停,就把锚踢下去插在哪儿的沙地里。艾德为了证明自己眼睛里有活儿(“这个人眼睛里有活儿”,他父亲常这样夸那些“根本不用人提醒”的人),就去帮车夫卸货。干完了活,迈基就穿过洗碗间钻进厨房里,既没有感谢,也没有问候。

三天后,艾德已经很熟练了。他的脊背酸痛,但是削起皮已经驾轻就熟。他的眼睛流泪的时候,除了几个漫不经心穿过院子去餐厅的度假者(克劳斯纳后面的楼里住着来度假的客人),并没有人在近旁。除了车夫的马,再没有别人。马黑色柔软的鼻孔不时朝他转过来,距离近到他因为不断擦拭已经蹭红的脸竟能感受到它温暖的鼻息。这匹马毛发蓬乱,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短腿上长着浓密的毛,一绺绺垂搭在沉重的、宽大得惊人的马蹄上),它看上去就像一只熊,一匹熊马。艾德就对着这匹熊马畅快地痛哭,抬起眼睛,他又冲着岸边悬崖上的树丛痛哭,即便眼睛里没有泪水,峭壁上那些被风吹得朝一个方向伸展的残枝看上去也是扭曲的,它们缩成一团,仿佛要躲避这一刻正从海上猛扑过来的什么东西。

渐渐地,他的眼睛深处宽敞起来,脑袋里空荡荡的很是舒服。他没想到工作竟能让自己这么满足,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说,只要享受阳光和模模糊糊的大海。看着天际,他觉得自己来这里时穿越的那片地方似乎广阔得多,他来这儿时走过的路也长得多。大海延展了时间,海风吹凉了他的脸颊。

到这儿之后,除了克龙巴赫和厨师迈克,还没有人跟艾德说过话。所有的卧室都在同一层,对着同一条走廊,他们共用同一个卫生间,所以总会碰上,但并没有产生什么结果。克劳斯纳的水手们都隐藏起自己,似乎在一切没有最终确定之前,要尽量不让艾德知道他想上的这艘船的事。艾德喜欢在心里用克龙巴赫的那些船员词汇。只需要寥寥数语,这一切就成了一个童话,惊险程度并不亚于幽灵岛或者海地岛的探险旅行。奇怪的是,这个想法竟然让他感到安慰。十五个人争夺死人箱啊![19]……他的人生怎么就不能从童年时停下的地方重新开始?不过就是十年的时间而已。他怎么就不能——用某种方式,更多是在脑子里——在包括鲁滨孙和海狼[20]的冒险四部曲结束的地方开始呢?在那里,在那个日子,趁着《金银岛》,亚历山大·塞尔扣克和彼得·塞拉诺的故事[21]莫斯基托–威廉[22]还有《密西西比河上的强盗》[23]的故事,以及所有那些童年的传奇故事还没有彻底读完,还没有被绳子(他记得那些磨得很厉害的廉价绳子)捆得紧紧地拖去卖废品之前……他又一次感到了羞耻,虽然那根本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卖废品在那个时候可是最高尚的行为,举国为之:“卖玻璃瓶玻璃罐助安杰拉·戴维斯[24]”,或者“卖旧衣助路易斯·科尔巴兰[25]”,废品与国际团结联系在了一起,相互融合,亲密无间,“永久性地合二为一”,这些词抖动着从艾德脑海中穿过,空瓶子和美国,旧衣服和智利,一摞《人民卫报》献给智利的人民团结阵线,一箱空的腌黄瓜瓶用来抵制种族主义……废品回收引领艾德脱离了文学。反正他将来(冰冷的、木雕泥塑般的将来)已经确定要去盖房子,从他八年级时在格拉市[26]女子监狱脚下的职业咨询中心进行了半个小时的咨询之后,将来到工地上当建筑技术学徒的事就算是定了。他还记得自己如何跟在母亲身边离开职业咨询中心,心里无比轻松,因为谈话总算以某种让人满意的方式结束了(假装感兴趣,接受了所有的建议,做出了“决定”)。离开时,他看到山坡上的女子监狱,高高地雄踞在那里——发出警告。如今他坐在克劳斯纳的院子里,手里拿着小尖刀,双腿夹着一桶洋葱,想想当初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竟然没过几年(在建筑工地上、简易工棚里的岁月)就重新捧起了书本,只不过看的已不再是塞尔扣克和蚊子威廉,不再是儿时的那些探险故事,不再是密西西比河上的强盗……艾德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面颊上又有眼泪淌过。

每天,厨师迈克的助手都会给他把饭端到院子里来。助手的名字叫罗尔夫。罗尔夫像耍杂技一样走下斜坡,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连句话也没有。他的厨师服就像一个壳,僵硬宽大,只要需要,他就能像乌龟一样缩进壳里躲起来。

艾德的早饭是开始干活的时候就送来,但是午饭很晚,常常要等到下午两点,有时还会更晚。午饭经常是肉配土豆和蔬菜杂烩。艾德常常不到十二点就感到饥饿难耐,直到一天,他拿起一个洋葱,像吃苹果一样一口气吃掉了那个洋葱。洋葱(除了血肠之外)是他唯一不能,或者说非常不愿意吃的东西,但现在他觉得这东西很可口。他的胃也好像突然不娇气了。从那时起,艾德每天十二点整都会拿一个亲手削好皮的大洋葱吃,后来又加上一块混合谷物面包,那是他从来疗养的公司员工的早餐篮里偷来的。这可以算是第二顿早饭,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独特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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