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永宴是这么有上顿没下顿地吃百家饭长大的。九岁的孩子,却不比村里七岁的小男孩儿高。
此时此刻,用一个字来概括永宴现在的感觉——饿。
很饿。真的非常饿。
她已经饿了两天了,胃部空的发疼,只能靠蜷缩在一起来缓解腹部的不适。“番薯”两个字远远飘来,她几乎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
永宴暗暗揉了揉自己的胃,在天空中扫荡着她无处安置的眼神。
村里人不知道,她虽然天生开不了嗓,但目力和耳力却远远优于常人。这么一段距离的细小声音根本逃不过她的耳朵。
也许是不会说话的缘故,她打小就不爱见人,见人不应,跟其他小孩儿都玩不到一起。阿爷去世后,整个人瘦骨嶙峋的,更添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可以说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小孩儿。
村里的人不自觉地对她又怜又怕,后来更多是怕,都背里说这丫头死了全家,怕是不对了;后来说她是天煞孤星,恐怕要克死身边的人。大人平日见着都不愿打招呼,暗里更是叮嘱自家孩子见她躲远点儿。
大多数家里蒙不了自己的良心,隔三岔五去接济一下,哪怕这样也还顾及各种流言蜚语,只趁永宴不在的时候偷偷送东西。
孩子内心总是很敏感的。永宴年纪尚小,心里也有了模模糊糊的概念。
阿爷识得大字,自小教导永宴读书写字,声声教诲什么叫是非善恶。她先天不能言,但肚里的墨水已经比村里其他人都要多多。
大家自己都吃不饱,把自己养大已经尽人情啦。而且爷爷从小教她,她也晓得——倚仗他人过活,是脸上无光的。
女人的说话声渐远。永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头上盯着对面的天。这鬼地方偶尔会有几只想不开的野鸟匆忙略过,茫然地在群山间打几个旋,然后就即刻悔悟离开。
今天的运气或许不错。永宴瞧见险山间一闪而过的一只黄鹤,肚子随即无辜地打个响。那鹤像是感觉到有人对它图谋不轨,惨叫三声,急切切地往山圈外飞走了。
胃部起先还气焰嚣张地叫嚣着,后来也许实在没有气力,无力地痛苦地扭动着。
群山的天还是很美的,云很少,天蓝得透彻,也蓝得单调,渐浓的橘红色从西边慢慢渗开。有风从山外面吹来,她嗅了嗅,是一层一层山外的烟火味。
黄昏已至。
沿河的路光溜溜且宽敞敞的,是村里人特意整出来的正道,但她定要慢悠悠地走上沙石凌乱、她最熟悉的一条,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烙印在记忆里故人拉着她走过的路。
永家就在那条小溪的源头处旁,为的是永大夫种药制药时的方便。
那房子是用青石搭成的小屋,仅仅方丈,石壁上留下凹凸不平风雨的磨痕。
永宴有些吃力地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
屋里布置十分简陋:左一面靠墙并排塞了两个木架子,一个装满了瓶瓶罐罐和制药的工具,另一个上则是林林散散各样杂书。架子的对面搭了几块木板,草草堆着几捆干草,可以看出就是床了。唯一一张跛脚的桌子,可怜兮兮地缩在床和架子之间。
东西都已经上了年纪,但因为主人的爱护,看上去也还都整洁。
永宴一进门先关上窗户,为无意识搓了搓手。
今天的运气真的不错,有好心人,或许就是十二的娘送来了两块番薯。番薯被一块布包着,已经冰冷发硬。
永宴吞了口唾沫。
真好。她心里筹划道,两块番薯省着点吃,够过三天了。
她饿得要疯了,却还是克制着捧起一块番薯,估量着掰下下小半块,一点点、细嚼慢咽地吃着。她打量了一下桌上的番薯,嘴上不愿意停,心里遗憾道,掰得有些多,大概只够过两天半。
这片山群的土大部分长不了植物和粗菜,更不要说家禽野畜,路边长着的狗尾巴草就是稀罕物。整个村子统共加起来就只有零零散散半亩活地,永家也就门前四寸之地,还全拿来种了药材。药材都是永大夫留下的,特意都是喜水又实用的药材,傍水长大,长势喜人。可惜,药也不能当饭吃。
这村子靠山,缺什么都不缺石缺土。这里的土虽然不能播种,石头却自带灵气,大而规整,不少修士会特意采购。村里的男人就每月月初运石出山,拉到附近的城镇去卖,顺便采购家里的口粮物资。
阿爷刚去世那会儿,永宴本来也想像阿爷一样做药请村里人带到城里去卖的,她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最简单的药的做法。可她是哑巴,阿爷活着时从不愿意和人交流,跟阿爷说话就靠手势和写字;现在阿爷死了,她才发现村里人看不懂她的手势,也不认识字。
那时她感觉天崩地裂,不断地发抖着村里人比划,却一次次无措地看到他们茫然的脸庞。后来她自己做了药,拿着药向他们展示,再次表明自己的意图,这下终于有人看懂了。永宴当时欣喜若狂,结果面前的人们却表露出质疑,否定,害怕。
“一个五岁的奶娃娃,哪里晓得怎么做药!”
“怕不是自己胡乱捏的哦!“
“那可不行啊,做药的买卖要出差错就是一条人命啊,要是出事了给咱们惹上麻烦怎么办?”
她没本事自力更生了。
从这里往最近的城镇走,路又陡又险。单靠两条腿,起码得走三天。这路着实难走,村里是绝对不带女人小孩往外走的。这山群像一圈圈的诅咒,永远困着永宴,让她在这个村子里苟延残喘。
塞下那一角冷番薯,空荡荡的胃里终于有了一点充实感,左腹仿佛升起暖意,伴随着丝丝痛感,一阵阵传向全身。永宴向手哈了一口暖气,小心翼翼用布包起剩余的番薯,藏进怀里。
真好,还多了一块布。
她弯身爬到桌子下面。
小小的桌子下,摊了几本陈旧的蓝纸皮书,桌角摆着一盏油灯。灯身带了硌手的锈色。
这是她在阿爷健在时就养成的习惯了。
自己没有玩伴,喜欢躲在那张破桌子的下面,从那个小小的视野看阿爷的腿在屋里忙来忙去,时不时地探出头对着捣药的阿爷“咯咯咯”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