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景玉的感叹，则慕没有回应什么，只是端起茶轻抿一口，带开话题：“这茶入口温润，确是好茶。”
“你已经好多日没有见到阿珂了吧？”
则慕手微微一顿，目光偷偷往里面瞥了一眼，装作漫不经心道：“见不到更好，我们两个见面总要生气，她大概...大概在准备出嫁的事情吧。”
顿了顿，则慕又道：“你们两个以后真的打算隐居避世了？其实我觉得也没有必要非得隐居吧，留在金陵不也挺好的…”
“你舍不得？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阿珂？”
“我只是觉得…以后见不到你这个朋友有些遗憾罢了。”
“是吗？”景玉望了望天色，心中轻轻喟叹，“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呢。”
“我，我才不喜欢她呢，我最讨厌的就是她了。”以前说来理直气壮的话，现在说来倒有几分底气不足，这些日子沈珂最后一次的音容笑貌总是在他脑海里徘徊，包括她的那些话，则慕脸色微沉，“对，我最讨厌她了，从小就讨厌她。”
景玉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最后带着轻轻叹息道：“如此，最好。”
则慕想借着喝茶掩饰心中的慌乱，心中有种莫名异样的感受。
这时一个弟子匆匆忙忙跑进来，跪伏在地，声音颤巍巍道：“禀告宗主，埋骨窟外的弟子来报，说是沈珂仙君的感应越来越弱，怕是…”
则慕端着的杯子从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清脆一声摔的粉碎，几乎说不出话来，用尽力气才把话语从喉中逼出：“你说什么？埋骨窟怨灵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景玉反应却是异常平淡，轻轻叹息一声，敛眉将茶盏放下，云淡风轻“嗯”了一声，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怎么回事？！”
“正如你听到的。”景玉拂开他的手，垂眸理了理衣襟，“阿珂定能平怨，不过怕是也难以回来了。”
则慕脸色瞬间发白，死死瞪着他，心里始终不肯接受这个现实，自欺欺人道：“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沈珂让你这么骗我的对吧。父王告诉我那怨灵已经不闹腾了，怎么还会有埋骨之战，我是龙族的太子，龙族有什么战争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确实骗了你，联合所有人。”景玉脸色微沉，语气也蒙上一层冷峻，“这场战役本该是你前去，战死在埋骨窟的人也该是你，代替你承受了你的命数的却是阿珂。”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万宗弟子擅测天命，其实这对我们并无益处。阿珂看见了你的天命，身陨埋骨，所以她去退了跟你的婚约，联合龙王和所有人瞒着你代替你去埋骨窟。”
“阿珂从小就喜欢你，可你从来不识好歹。”景玉负手而立，带着一股阴雨欲来的阴翳，手中的青瓷杯都捏碎了，略略平复心情后才开口，“我明白阿珂的心意，就像我对阿珂的一样…你走吧。”
“到底怎么回事？”
“红鸾，送客！”
景玉不曾回头，径直走向内殿，则慕本还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却被红鸾拦下来。
红鸾依旧一副冷漠冰霜的模样，低低说了句：“则慕太子还是赶快赶去埋骨窟的好，兴许还能见到沈师姐最后一面。”
则慕脸色一变，转身捏诀消失在殿内。
红鸾脸色无波无澜，只是静默盯着刚才则慕站着的地方片刻，转身进入内殿行了个礼，静默站在一旁。
摆在角落的镂花寒檀熏香炉袅袅飘散着丝丝缕缕白色烟雾，混合着淡雅让人心平气和的香气。
景玉手持一卷书坐在案桌旁，目光却落在铺在桌面的画卷上，画中沈珂明眉皓齿，眼带笑意，淡墨勾勒出她的神态，颦笑间流露出熠熠的神采。
红鸾垂眸思虑半晌，平板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师兄既然这么在意，为何不去救沈师姐？”
“阿珂擅自改了天命，倘若我再去强行改变，阿珂怕是连一抹残魂都不会留下了。”
“…”
“这是阿珂的选择，而我亦然。”
“师兄，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意告诉沈师姐？如果师兄你主动的话，怎么也轮不到那则慕太子…”
“倘若阿珂她心里一丝喜欢我，我也不会这么多年三缄其口，可我能怎么办啊…”景玉垂眸，失落的笑了笑，“阿珂打小第一眼就喜欢他，喜欢的不留一丝空隙…我舍不得她难过。”
红鸾内心轻叹，试问世间情为何物，偏偏两心相错。
则慕御风而行，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埋骨窟，果然看见一群万宗弟子在四周布起阵法，他不顾顾氿的阻拦闯了进去，看着满地横尸白骨心中有种惶恐，像是猫的爪子一样抓的他心难受，久久说不出话来。
终于则慕在埋骨窟深处看见了沈珂，撑着刀孤立在那，看不真切，缭绕的烟雾笼罩着她。
则慕心中大石微微放下，又有一种说不明的惶恐从心中窜上来，他极力压下了，努力让自己步伐平稳若无其事的走向她。
越是靠近则慕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一种被骗的愤怒慢慢涌上心头。
沈珂似乎很费力的半睁开眼眸，愣了愣，抬起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慵懒的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你心里不清楚吗？！”则慕冷冷的嘲讽，死死的瞪着她，“我可真够蠢的，居然被你的小把戏给骗了。退婚是假的吧？也是，你若真的退了婚，父王怎么可能不告诉我。景玉也是找来合伙骗我的吧？所以你是想证明什么，还是想测试什么？”
沈珂抿唇不语，望向远方。
“你知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也是，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死呢。”
“我没死你很失望？”
“是啊，失望。你死了最好！”
则慕怒气冲冲的甩袖转身就走，可还没有走两步，沈珂挺立的身子晃了晃，突然毫无预警的倒下。
则慕一震，脑子一片空白，不再顾及什么面子形象，直接冲到她身边，抱住了她。
“你…你怎么了？”
沈珂微微喘着气，没有开口说话，倒是则慕手心摸到一片黏腻，心里一慌。
“你差不多够了啊，我不跟你生气就是了…你可别骗我，我不会上当的…喂…”则慕有些慌了，声音微微发颤，不愿意相信，可沈珂像是耗尽了力气一般，也不跟他顶嘴。
则慕抬起手，这才看清了手上竟沾满了血，是沈珂身上血，刚才看不真切，如今才知道她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则慕轻轻的翻看，似乎是刀伤，伤口隐隐冒着黑气，从小腹贯穿到背部，她身上还有好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则慕抿唇，看她这般终是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他脸色紧绷，打横抱起了她往外走。
沈珂明白他是要带自己回去，她任由自己靠在他的胸膛，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靠近他呢。
沈珂感觉到自己浑身的力气一分分流失，勉力道：“则慕，你还是那么讨厌我对吧？”
“我带你回去，有什么我们回去再说。”
“来不及了…则慕，你可以如愿了。”
“别胡说！”则慕抱着她的手用力的收紧，指节都微微泛白，“你会没事的。”
顾氿看见了则慕抱着沈珂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唤道：“殿下…”
则慕恍若未闻，抱着沈珂迅速的离开。
“则慕，我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见我，就很讨厌我…”
“我以后不讨厌你了，我不讨厌你就是了，以后你去哪我去哪好不好？”
“不，你要讨厌我，要一直一直的讨厌我。”沈珂攥住他的衣领，“我死了之后你要好好活着，我不想…死了还看见你，我说了，我现在看你可是不顺眼的很，如果黄泉路上还见到你，那可真真煞尽了风景…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别打扰我的清净，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则慕眼眶微微泛红，努力平视前方。
“阿暮…”沈珂意识已经开始昏沉了，不太清楚自己在喊什么，耳边的声音也是忽远忽近的，时不时耳鸣不已。
“...我在。”
“要…讨厌我…”
“好，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沈珂意识越来越模糊，攥着他衣襟的手慢慢松开。
遥遥的看见了万宗殿，则慕像是看到了希望。
“沈珂，你看到了吗？我带你回来了。等你好了，我陪你去你所有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好好逛逛我们东海，我们东海其实真的很漂亮的。”
“嗯。”
“我以后再也不会躲着你，我们一起去做好多好多事，你不是说喜欢我想嫁给我吗？我回去就跟父王说，我们立刻成亲。”
“嗯…”
“我嘴上总说不想见你，其实见到你我挺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每次都不太愉快。”
“...”
沈珂气息已经很弱了，看着越来越近的万宗殿，感觉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光感也越来越暗，最终一片黑暗。
“我看到一幅画，是沈珂仙君，我一时不能从他是断袖里回过神来，其实，细细想来，你这个人啊，一点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长得像沈珂仙君也没什么，大不了把你当兄弟就是了，可我心里是不愿意把你当兄弟的。”则慕絮絮叨叨的，不敢低头看她，只能不断把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心里话一股脑的说出来。
“那次你离开我心里是想送你的，但我又不愿意承认，我觉得那样好像有点太丢脸了，我其实…想让你留下来的。”沈珂一点动静都没有，则慕眼眶都红了，声音也带上一点点哀求，“你看，我们回到万宗了，沈珂，你跟我说说话…骂我也好，哪怕只是嗯一声也好…沈珂，沈珂…”
则慕低头心头一凉，抱着没了气息的沈珂跪在了地上。
“沈珂！”
景玉听见了则慕的嘶吼，轻轻叹了口气。
“红鸾，以后你要勤加修炼，以后万宗就交给你了。”
“师兄，你这是…”
“宗主之位其实并不适合我，阿珂去了，我想去忘川那等等。”
红鸾知道，景玉虽为人温和，可却像沈珂一样是个主意正的人，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更改。
“师兄，我等你回来。”红鸾郑重的开口道。
景玉讶然望向她，还没开口，红鸾就认真的开口，没有丝毫退怯：“其实我也喜欢师兄的，我不愿意像师兄一样憋在心里。”
“不过师兄你也不必有负担，我的喜欢不是占有，我可以等，等到师兄心中无所牵挂，无论结果如何，万宗永远是师兄的家。”
“师兄慢走，红鸾恭送师兄。”
景玉静默的看了她半晌，卷起那副画收了起来，离开了万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