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丽从书桌上抬起头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神情专注地等着范为民讲课。
范为民在众目睽睽之下强作镇静,讲了几句,忽然看见孙玉丽脸上亮起了那种熟悉的表情,他紧绷绷的神经唰地一下松弛下来。
这节课,范为民讲得十分卖力,像小孩子做错了事用行动极力弥补似的,语言力求生动,表达力求舒畅,有时为了搜寻一个比较准确的词,整个思维集中得快要炸裂了。
一节课下来,范为民的额头、鼻尖和脊背都出了汗。他环视下面,教室还是那座教室,学生还是那些学生。
孙玉丽收拾完书本,临走前冲他友好地一笑,范为民禁不住对自己起先的过失暗暗产生了怀疑。
出了教室,留小平头的学员站在办公室门前等范为民。
天上开满了星花,夏风携带来的凉爽沁人心脾。离办公室不远了,小平头迎上来。范老师,对不起啊,上次作业没来得及交。
行啊,尽量做做,不明白的在班上问问。
范老师,还有孙玉丽的作业,在我那里唻,我给耽误了。
噢,上次出的几个题不算难,主要是巩固一下所学的知识,这回做了一同交上来,我再给你们看看。
办公室里关了满满一屋子热气,一进门,裸露的皮肤像被热毛巾敷了一下。范为民放下粉笔盒退出来。
小平头发动了他的摩托车,一长串粗门大嗓的吼叫彻底摧毁了夏夜的静谧。
骑自行车回学校的路上,范为民想起昨天红打来的电话。
电话是吴有为先接的,吴有为把电话给范为民,双手托着下颌聚精会神地看范为民和红通话。
红的话令范为民悲喜交加。
红说,民,我打算去锦屏一趟,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啥时候?范为民忙不迭地点头。
红说,民,去是去,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
赶在二十世纪结束前,成个家。
范为民顿时心灰意冷。
红开导他,民,你得拿得起放得下啊,生活就是这样,有得就有失,事事如意是不可能的。
范为民说,你不是真心来看我,是想来烧柱香还个愿,回去以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那位大记者奔向二十一世纪了吧,其实用不着这样,我又没怪你,我现在挺好,等我啥时有了那念头,谁也拦不住。
红的话带了哭音,民,我受不了你用这样的腔调跟我说话,你知道,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你,正因为你没怪我我才更加没了原谅自己的理由,你若破口大骂我一场说不定我还能有勇气面对你,你不知道,每一次给你打电话我的手都抖得厉害,有时还没有接通就不能自抑地把电话挂上了。
范为民说,那么,我干脆骂你一场得了。
骂吧。
范为民勉强地笑了笑,你别说,要真让我骂你,就是枪毙我我也骂不出来,再说了,我骂你做啥,你又没有错,该挨骂的是老天爷,当然老天爷我更不敢骂了,以前说不定就是我哪里得罪了他,故意给我点苦头尝尝。
红在那边叹了口气。
范为民干咳一声,说散了散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别胡思乱想了,时间长了打个电话别让我对以前的事产生了怀疑就行,你不同于我,我独来独往惯了,愿意咋着就咋着,你可不行,周围都是绊脚石,绊你个跟头就够你受的。
红说,民,我真的想去看看你。
能行啊?
机会是有,他常常到外边采访,有时十天半月才回来,再说咱俩的事我父母也知道一些,争取一下有可能的,不过我有个顾虑。
啥顾虑?
我怕见了你的面我把握不住自己,对你放不下心,不忍心再离开你,所以才提出了那个条件。
红语气饱蘸温情,范为民受了感染,情绪变得温湿起来。
范为民忽然感到眼前一闪一闪地发亮,像夜里有人拿手电筒朝他晃动,定睛一看,吴有为正嘬着嘴巴滴溜着一双山雀卵眼睛密切注视着他。
范为民积聚起来的满腔柔情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雀鸟,四散飞走。他皱着眉对红说,这事我考虑考虑再说吧,到时我给你打电话。
红说,民,还是我给你打吧,我们单位人多不好说话,家里又不方便。
范为民一放下电话,吴有为就迫不及待地问,为民,刚才谁给你打电话?
一个同学。
哪里的?
青岛。
女的?
对啊。
是青岛一个女的给你打电话?
咋,吴校长觉得奇怪。
奇怪倒不奇怪,就是有点稀罕。
范为民咧嘴一笑,前天给我来的那个电话才稀罕哪,吴校长,你猜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
日本,我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分到威海,在单位工作得不顺心,干脆辞职去了日本,现在混得好着哪!范为民转身往里间走,从门玻璃上看见吴有为目瞪口呆地朝着他,禁不住暗暗一乐,脸上漾起一波笑的涟漪。
范为民刚在椅子上坐下,吴有为就探过头来。为民,我咋没注意到你那日本电话?
吴校长,那天你没来,可能又给你的镇长同学运液化气去了。
吴有为恍然大悟,噢,我都忘了,那天是咱镇长他老太爷的生日,让我去登记礼品了,哎哟,咱这辈子可是白活了,看人家那生日过的,咱好几辈子加起来也没收到那么多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