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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遥远的塔尔拉

秋琴死的时候,正是仲秋。那天刮过一阵温暖的秋风,风从大漠深处带来一种非常好闻的气味,除过庄稼成熟的味道,最浓烈的是弥漫在漠野上空的节日气氛里的酒香。塔尔拉的人们被这种香味熏出了满脸的红光。秋琴在这样的气氛里很自然地排挤出肚里怀了整整十个月的婴孩,然后把自己挂在了胡杨林里最不起眼最丑陋永远成不了材的沙枣树上。

那天是中秋节,我陪着结婚差一天就满一年的妻子回到塔尔拉和妻子全家过团圆节。全家人围满一桌丰盛的团圆饭,那种气氛叫人实在想不起别的事。酒过三巡,我脸红脖子粗地邀小舅子小宝划两拳的时候,秋琴的弟弟秋生一脚踹开门带着一股风冲了进来。风在酒桌上盘旋了一阵方才停住,我就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能令人陶醉的气息。

根明叔的反应是灵敏的,他呼地弹了起来直盯着秋生。秋生就更加惶恐不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根明叔就是我妻子的老爹,但我一直把他叫叔。就是我和妻子去年国庆节结婚那天我叫惯了口还是叫根明叔,被妻子红柳瞪了好几眼,可根明叔却哈哈笑着说叫叔好,叫叔亲切。

秋生站在门口,脸红得象暖暖的秋阳一样,不是喝过酒的那种红样子。

“我姐上吊了!”秋生说。

根明叔被这句话击得摇晃了几下,重重地跌回到椅子上。

一束斜阳红红地从秋生身体四周钻进屋来,很破碎地洒在了地上,也有一些洒在冒着热气的菜肴上,各种菜肴显得异常辉煌。

我的反应有些过分夸张,我说出的话也会叫人生疑。我只说了句“怎么会呢?”这句好不容易才说出能打破这种气氛的话,当然生疑的是我,我想我说这样的话会叫所有的人对我这个人的真实性产生疑问。

尤其是我妻子红柳的反应,她狠狠地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我的小腿肚子被妻子的尖头皮鞋踢出了生生的疼痛。

“在什么地方?”我过了会儿才问。

秋生的回答有些吃力,但我们都能听清。

秋琴上吊是在那片塔尔拉人很熟悉也很崇敬的军息林。

那是一片不太大的胡杨林。

我们赶到军息林的时候,秋琴直直地挂在那棵躯干弯曲的沙枣树上,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塔尔拉的人,其中有为秋琴接生的青婆。青婆怀里还抱着一个破布包裹着的婴孩,那是秋琴刚生的孩子。

根明叔的出现,使围观的人都很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我和妻子或者更多的人根本不敢去看死了的秋琴。我们站立的方向是秋琴的侧背后,笔直的秋琴被夕阳投下的身影不太完整地印在沙土地上,因为夕阳被稀薄的胡杨树叶撕扯得残缺不全,秋琴的影子也就残缺不全,她的影子所占据的那个地方成为人群中的空间,没人承担影子那块空洞的地方,那里就像一个空洞的门,显示了门里的一切。

根明叔就站在了秋琴的一半影子里,他的脸上一半红一半黑,夕阳烧着他一只明亮的眼睛。

“为啥不放下来?狗日的看什么看?”根明叔愣了一阵才吼了这么一句。

人们不好意思地被根明叔一吼,就都往后退,没一人上前。

这就是秋琴,挂在沙枣树上很现实的秋琴!

我还能说什么?我向秋琴走去。所有好闻的和不好闻的气味我都闻不到了,看到秋琴挂在树上的一瞬间,我的感觉已经麻木。如果那棵树上挂的是别人,我也会后退的,我也怕死人,可那里挂着的是秋琴,我就得走向她,我没法怕她是死人,我只知道前面就是秋琴,我就应该走向秋琴。

根明叔满脸的愤怒,但他的目光没有再注视秋琴,他看着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军息林中突起的坟堆。他看得很专注。

军息林中很静,秋风也早溜得不见一点踪迹,时间流过人们与树之间的空隙,也流过秋琴与树与我们之间的空隙,却流不出一丝动力。时间缺乏很多的能量,时间只会无声无息地流动。

立新的出现有些奇怪,他一改往日的面孔,很庄重地突然就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把往日的漠然抛得无影无踪,相反有些热情地看了看围观的人群,他根本不理会根明叔的愤怒,还很随便地走到根明叔跟前,很认真地给根明叔递烟。根明叔不理会立新的举动,目光粘在了不远处山一样的坟堆上。

立新手中的烟被秋生一拳打掉,秋生冲过去就要打立新,被我拉住了。

立新很平静地看了看秋生,又看了看挂在树上的秋琴,然后才转身走到青婆跟前,看着青婆怀里的一堆破布包着的婴儿,伸手在破布里摸索了一阵,终于在婴儿胯间摸索到了一个物件,立新的脸上就有了喜色,并且恢复了以往的表情,变得不再庄重。他随便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竟兴奋地说:“是个儿子,我也有儿子了!”

然后,立新不顾大家的目光,扯开破布看了看婴孩粉嫩的脸,嘿嘿笑了两声后,才转身向挂在树上的秋琴走去。

秋琴被我们轻松地从沙枣树上卸(再没有恰当的字描写这个场面里的这个动作,如果有秋琴这个人的话,请原谅)了下来,秋琴被我们抬着缓缓地放在了沙枣树下的沙土地上。秋琴平躺下后,我分明听到了她一声淡淡的叹息声。

立新却说秋琴为啥要死?她不能死,我有儿子了,她为啥要死?

立新这样说时很疑惑地望着众人,他对秋琴的死比别人还莫名其妙。

秋生大吼一声:“我姐是被你害死的!”扑过去一脚就踹倒了立新,两人立即扭到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

根明叔叫我和小宝往开拉扯秋生他们,小宝在拉扯中狠狠地在立新腰上踢了几脚。

我们好不容易把秋生和立新分开的时候,郭连长才摇晃着肥肥的身子来到了军息林。

郭连长是秋琴的父亲。

郭连长出现的时候,夕阳已经开始隐退,军息林中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郭连长满身酒气地往秋琴跟前一站,睁圆那对永远睁不大的眯缝眼,看了看地上的秋琴,回头骂了一句狼一样嚎叫的秋生:“嚎啥嚎?你娘早就死过了。”

秋生不理睬爹的骂声,继续嚎叫着。周围有好多人流下了眼泪。

郭连长说:“都是些没出息的货,死了,都死吧,死了也就清静了。”

天就黑了。

郭连长看不起我这个当兵的是在我认识秋琴后的事了。

认识秋琴就象认识我们同年兵老乡一样自然。我们是在放羊时认识的。我所在的部队驻在离塔尔拉不太远的劳改农场,一年四季看守犯人。我作为上进心强表现突出的兵被分配放牧中队的几十只羊,在没有界限的荒滩上我认识了同样放羊的秋琴。我认识了秋琴或者秋琴认识我都是很正常的事,那时候秋琴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很纯情的少女。她爱问一些部队的事情,对部队有着很浓厚的兴趣,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在那些寂寞的放羊日子里,和秋琴坐在荒滩上看着羊群在一起低着头吃草,我们的话题就很热烈。那些日子比起在中队训练看犯人的日子要丰富得多。渐渐我和秋琴熟悉后,秋琴就无拘无束了,有次她说我是个很有灵气的男孩,就因为她的这句话,我就激动了起来。后来,秋琴就邀我到她家里去,但我不敢把漂亮的秋琴请到部队上去玩。

我先上秋琴家里,主要是听秋琴说她有很多书,对书的喜爱胜过我对那些军事知识的钻研,当然,读书比起和秋琴在一起说话要差得多,但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能和秋琴在一起说话。

郭连长对秋琴带个当兵的到他家里表示了空前的冷漠。郭连长对当兵的冷漠主要是他以前也是当兵的,他并且是跟随王震将军开过荒解放新疆经历过战争立过战功的军人。他看不起我这样没有用枪打死过一个人只是在靶纸上打洞的当代军人,他说当兵就是为了打仗,就是为了战争才产生了军人这种职业。

我说年代不同了,战争只是一时的,人类不可能一直有战争。

郭连长说现在的军人不能叫做军人。战争结束了军人也就消失了。

正象我们。郭连长说,战争一结束,我们就回到了土地上,并且是为了垦荒而来,是和当年打仗一样伟大的。

秋琴的书的确很多,都是她经常托人从场部买来的,她说就是这些书使她产生了不少的想法,使她看到了一个比塔尔拉要美丽的天地。

秋琴后来说,别理我爸,他这个人……

秋琴没说完她爸这个人怎么了,她给我留下了一个悬念,这种悬念使我产生了许多想法。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试图解除这个悬念,但都被秋琴很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我曾问过秋琴老家在什么地方。秋琴说在北京。新疆汉族人都来自内地,后代都承父辈的祖籍。但在后来我和秋琴的父亲郭连长混熟后,他常在看不起我的语气中给我讲他的一些英雄功绩。我曾问过郭连长的出生地,他说他是陕西榆林人,十五岁就跟随王震的三五九旅在陕北南泥湾开垦“小江南”了,他的故事叫我没法怀疑,但对秋琴说她是北京人我却产生了疑问,我知道这肯定有一个故事。后来我问秋琴时,秋琴只是淡淡地说,她母亲是北京人,她随她母亲。

第一次见到根明叔是在一个只有春风不见春天景象的日子里。那时候我不再放羊,却在勤杂班里干些杂事。那天我们赶着牛车去很远的荒漠里打柴禾,荒漠中有许多土包,里面柴禾很多,无论刨开哪个土包都可以刨出很多梭梭和红柳根。在干燥的漠野里,我们把秃山包刨得面目全非。在尘土飞扬中我们很卖力地挖出了一大堆柴禾,装满三牛车后,我们都成了土人。南西北。我们瞎转着都快失去信心时,就只好趴在牛车的柴禾上,任牛拉着车自由行走。我们绝望地想着各种能解除困境的办法,但都是徒劳。

最后还是牛把我们带出了迷途。牛拉着柴禾和我们来到了一条河边上。

这就是叶尔羌河。

我们都很奇怪,我们不知道茫茫洪荒里竟有这样一条河,并且是宽阔的清清的河流。我们大吼大叫,扑到叶尔羌河边,捧起河水就往头脸上洒,趴在水边大喝一通。

我们在激动欢呼的时候,我看到了河边不远处坐着一位老人。老人望着无声无息流淌的河水发着愣,他视我们象河水一样流过,根本不在乎我们的存在。

这位老人就是根明叔。

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位老人叫我吃了一惊。他是独眼。他偏过头一只眼正视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阴冷的风从我心头流过。但我没有跑走。我还没有到那种被他吓走的地步。可我那时候心跳得特别快。我没有怀疑他的出现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意味着什么,我只想既然有河有水有人也就不是怪事。

我壮着胆子走过去问根明叔这是什么地方?

根明叔用独眼里的目光看了看我一身尘土的军装,没有回答我。

我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土,把军装拉了拉,其实是拉不整齐的。但根明叔再看我时就开口说了话。

根明叔说这是叶尔羌河。

我说叶尔羌河?我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条河,河床很宽,河水在荒漠上平平地摊开,象一条宽阔柔和透明的布铺都是永恒的整体。我看着眼前的事实,怎么也没法把河与荒凉干燥地大漠联系在一起,但我又不能把眼前的河从思维里抹掉。

我说我们打柴禾,迷路了。

根明叔说,我知道,是牛把你们拉出了迷途,牛比人有灵性。

这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后来在塔尔拉再见到他时,我才知道他叫乔根明,那时候我就开始叫他根明叔了。

当时在叶尔羌河畔,根明叔告诉我塔尔拉离这条河并不远,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到塔尔拉,就可以回到部队。

根明叔就指了指一条并不能算作路的路。

我奇怪地问这位独眼老人:“你知道塔尔拉?”

根明叔说,他就是塔尔拉人。

根明叔不象郭连长那样轻视我这个和平年代的军人,但他对军人这个职业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有时说出的话叫人不可思议,但瞎掉的眼睛却可以告诉我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一定有一段很值得了解的故事。他花白的头发告诉我,关于他的故事一定很耐读。

我想方设法打开根明叔这本故事书的时候,秋琴认识了我们中队的司务长。我那时曾和秋琴把话题扯到根明叔身上,但每次都被秋琴用多种方法避开了,她只说塔尔拉的人你最好别了解,包括她在内。秋琴这样给我说时我静静地看着秋琴,秋琴把目光慌乱地移开了。

我们中队的司务长开始怀疑我和驻地姑娘交往,就跟踪我,后来就很自然地认识了秋琴。

过后,司务长曾说秋琴是个很不错的女孩。

很不错的女孩秋琴那时候已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占据了我心里神圣的位置。

但秋琴把自己押在了走出荒凉的塔尔拉迈向生活新内容的路上。

当然,秋琴也知道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可我没法让她走出塔尔拉,我没这个能力。

秋琴却很快从塔尔拉消失,传说秋琴是要到很远的喀什市去定居,喀什市对于塔尔拉人来说是一个得抬起头仰望的城市。司务长调到喀什去了,秋琴很自然地随他而去。在秋琴离开塔尔拉之前,她来到我们中队驻地,是和司务长一路又说又笑来的,她来得无拘无束轻松又自然,我们司务长在秋琴面前毕恭毕敬,秋琴漂亮的脸上写满了厚厚的笑意。

我在中队碰上秋琴,我们都很尴尬,我和秋琴的目光都互相躲避着对方。但是后来秋琴还是向我走来,她特意告诉了我关于她的身世。

“你知道吗?”秋琴是这样对我说的,“乔根明是我的亲爹!”

我愣了愣,才说:“我不知道。”

秋琴说:“你从现在开始就知道了。”

后来,青婆作为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老人成了我们部队学雷锋活动的对象。我们给青婆打柴禾、挑水、扫院子,我们也就成了典型。

我没有向青婆提问关于秋琴关于根明叔关于郭连长和秋琴妈的事,但青婆认准了我是那个和秋琴在一块放羊的后生,她她给我讲那些的时候,当然拍醒了那只黑猫,黑猫不情愿地离开她怀里时看了看陌生的我。我就象黑猫听青婆诵经一般听着塔尔拉的故事。

我读着塔尔拉的故事,的确很耐读,但读起来却很费力。

青婆说,秋琴的妈是个戏子。戏子你知道吗?我说知道,戏子就是唱戏的。

青婆说,秋琴的妈不是唱戏的戏子。

我不明白不唱戏的戏子怎么会叫戏子?

青婆说,秋琴的妈是跳舞的戏子,不唱,从头到尾不唱一个字,只跳舞。

我说,那是舞蹈演员,不叫戏子。

青婆说,反正都一样,她跳舞也是给人看的,唱戏也是给人看的。都是演戏的。

秋琴的妈魏芳是个舞蹈演员。

舞蹈演员魏芳没结婚肚子就大了,就从北京被遣送到新疆,分来分去最后被分到了塔尔拉。

青婆说,秋琴的妈是个戏子,戏子就是那样。

舞蹈演员魏芳没有生下肚里的孩子,去了趟医院全身就轻松了。她单身一人来到了塔尔拉。

秋琴就象她妈一样。青婆说,她是说她们母女长相一样。

这个我不难想象出来。长得漂亮的女人不论是干什么在什么场合,都会成为人们关注和议论的中心。

但是漂亮的舞蹈演员魏芳在塔尔拉却陷入了荒野般的寂寞和孤立无援的境地。并不是塔尔拉的人对美丽的女人熟视无睹,而是魏芳的名声使得没人敢去接触,怕沾染上无法洗却的毒素。

戏子总归是戏子,她的演戏手段绝对高明。青婆说。

塔尔拉的第一任连长是乔根明。塔尔拉就是根明叔带领人一手开垦出来的。那片名叫“军息”的胡杨林就是根明叔为匆忙西去的垦荒战士建造的安息圣地。

后来发生的一些故事,与舞蹈演员魏芳的到来是分不开的。

长得象她妈一样漂亮的秋琴象她妈一样未婚先孕,半年后秋琴就挺着大肚子回到了塔尔拉。

塔尔拉人开始不明白秋琴出去半年后为什么就这样回来了,并且是和肚里的孩子一块儿回来的。

秋琴却没有生下肚里的孩子,不知不觉中人们发现秋琴鼓着的肚子就突然之间塌了下去,恢复成以前模样的秋琴没有要离开塔尔拉的样子,反而又出入在塔尔拉的角角落落,好象遥远的喀什市对她只是一个记忆,与她没一点儿关系。

秋琴嫁给立新是那年的冬季。那年的冬季刮了无数次风,也下了无数次的雪,但雪下得都不大,很薄地铺在漠野上,形容不出一个雪白的世界。

秋琴嫁给立新是塔尔拉人没想到的。漂亮的秋琴怎么会嫁给赖模赖样游手好闲的立新呢?这事儿就憋在了塔尔拉人的心里成了一个很难解的谜。

这个谜没过多久就自然而然地解开了。人们才知道秋琴并没有在喀什市站住脚。喀什是个城市,比秋琴还要漂亮的女人多得是,并且那些漂亮的女人有绝对的优越条件。我们原来的司务长象其他人一样也喜欢优越的条件。

至于秋琴是以怎样的方式和我们的司务长成为“夫妻”的,我和根明叔的女儿红柳结婚后,我才知道要真正成为夫妻还不太容易,但要成为男人女人之间的“夫妻”事并不是多么难。问题是秋琴和我们的司务长两人要成为夫妻却都怀有各自不同的目的。

反正秋琴嫁给立新是个天大的错误。

在秋琴挺着大肚子回到塔尔拉后,我曾经去找过秋琴。我很想了解秋琴离开塔尔拉半年来的生活情况,问她今后的打算,因为秋琴毕竟是第一个占据我心灵圣地的女孩。

我的出现遭到了秋琴非常冷漠的对待态度。我见到秋琴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给正在喝酒的郭连长炒菜。郭连长身上过早地穿上了那件到处冒着黑乎乎棉絮的军棉衣,他蹲在土炕上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喝酒。

我喊了声秋琴,秋琴愣了愣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为她爹炒菜。倒是郭连长叫我上炕去陪他喝几盅。郭连长又会开始对我这个当代军人的嘲笑,他的话题永远也不会有新的意义,但他却能说得很有味道,比起酒来,更能叫他舒心,他需要这种有味道的话题当做下酒菜。

我没理会郭连长。

我凑过去问秋琴,秋琴她怎么了连我都不理了?

秋琴把菜炒得很有声响,她用炒菜炒出的声音回答了我。

我可没有做过对不起秋琴的事。自我们放羊相识一直到秋琴在我心里占据了重要位置,我一直没有把她排出我的心。后来秋琴的举动确实叫我伤透了心可我没有把她想象得有多坏。我在心里确实恨过她,但对她回到塔尔拉的这个谜团我还是想解开,我觉得秋琴是个很难让人琢磨透的人,但她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秋琴。

可秋琴直到嫁给塔尔拉出了名的立新,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这世界里有许多的无奈,但秋琴不应该这样对待我。

青婆说,那个戏子就是秋琴的妈很快就勾引上了一表人才的乔根明连长。

你根明叔也是一时糊涂了,被那个戏子勾去了魂。青婆这样说。

根明叔是响当当的连长,曾因带头在大漠里开辟出一块“军息”林圣地,为已故的军垦战士建造了安静浓绿的西天乐土而被当时的军垦战线树立为先进典型。可这个先进典型却栽在了下放来的舞蹈演员魏芳手里。当时,把有问题的舞蹈演员魏芳分到根明叔的连里改造,上面肯定考虑到他是个过得硬的连长,可这个过得硬的连长在这件事上没有硬过去,完全软了。

叶尔羌河的确是条奇特的河,那河水由来自昆仑山腹地雪山的水汇聚而成,无声无息地穿过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养育了沿途两岸的一切生物,最后顽强地注入了庞大的罗布泊湖。根明叔以前的故事就是在这条奇特的河边划上了句号,开始了一段令人吃惊的新故事。新故事听起来有些别致却也自然,自然得我从中找不到一丝能够阻挡这个故事发展的原因。

我想根明叔绝对不是那种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在他前半生的生命历程中,理智总是能够控制住他的。但我的想法只能是对根明叔笼统的概括,我没法知道根明叔当时和舞蹈演员魏芳产生感情的全过程。当然,男女之间没有感情也可以成为夫妻,可根明叔不是那么俗气的男人。即使根明叔作为连长出于同情能给魏芳不受他人欺压的生存氛围,魏芳出于感激来报答根明叔,根明叔也不会很轻易地和漂亮的舞蹈演员发生叶尔羌河畔红柳丛中人类原始生活那一幕的。

可根明叔确实和魏芳很自然地组织了一次人生乐趣的演练。秋琴就是那次演练的结果。

后来发生的一切对这个故事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自然得青婆没讲完这个故事的结尾,我就能猜到结局。因为舞蹈演员魏芳最终是和现在的郭连长结婚生了秋琴又生了秋生的,所以秋琴自然地姓了郭而没有姓乔,所以秋琴说她是北京人而不是随名誉父亲的祖籍陕西榆林。根明叔的故事在这里出现了一些难读的味道。

他还不是最后娶了一个从四川来新疆寻饭吃的女人生下了我的妻子红柳和我的小舅子乔小宝?

根明叔和魏芳的事是被塔尔拉的赶牛车到叶尔羌河拉水的郭生海现在的郭连长告发的。

那天是个好天气,郭生海把特大的木桶装满水后,任牛在叶尔羌河边啃刚冒出嫩芽的杂草,他爬上河堤躲到一丛红柳的荫凉里躺下消受一番自由自在的乐趣。但自在人也有自在人的苦闷,他快接近四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没个人给他缝缝补补常被牛车磨烂的裤裆。

郭生海躺在柔软的沙地上,望着蓝蓝的天空飘动的几丝白云,满脑子里装满了幻想。他的幻想有些离奇但该是他那个年龄的男人幻想的事了,他那时候想得最多的莫过于全连仅有的那几个女人。

幻想中的郭生海被一阵奇怪的他那时候还幻想不出来的声音惊醒,但他的感官绝对是男人的,所以他呼地坐起来后又象狗一样四足着地觅着那声音向前爬去。他就看到了一个令人吃惊又能产生一丝美感的场面。

那个场面叫郭生海吃惊后就感受到了痛苦的折磨,他被折为痛苦的一幕。

因为自己的连长正在那丛红柳前面享受人类最美妙的乐趣,而且是和最漂亮的舞蹈演员魏芳。

郭生海想都没敢想过那场面中会有自己,那个女人的身世使他不敢想。他也是一名很骄傲的三五九旅的士兵,他在此之前能够牢记三五九旅的光荣传统。

但舞蹈演员魏芳是个女人,并且是个漂亮的来自北京的女人。

先是根明叔被推下了连长的宝座,塔尔拉的创始者乔根明终于结束了他的统治地位,为此他没有什么话要说,他知道他的做法已经违背了一个连长的原则。他当时和舞蹈演员魏芳在叶尔羌河边迈向人生辉煌的时候,他是否想到了这一点?根据根明叔的一贯态度,我想他是想到了不太理想的后果的,可他坚持那样做了。我也只好把根明叔的做法当做人类永恒的话题来评断,这也就成了一件值得人们崇敬的关于为了爱情之类的美丽故事。

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青婆说,我是说你根明叔,自古戏子都是无情无义的,不然,为啥要把演戏的人叫做戏子?

舞蹈演员魏芳没犹豫就答应嫁给刚提升为连长的郭生海,那时候塔尔拉的新主人郭连长非常惊讶,他没想到漂亮的舞蹈演员会那么痛快地答应他,他反而没有胆量娶这个北京的舞蹈演员了。

这样才算对自己以前的举动作为惩罚的话或者她已经把人世看破,秋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在塔尔拉这片古老而荒凉的土地上女人失身的确决定了这个女人一生的命运,但秋琴是为了在生活的浪潮里作为冲浪的角色才失去她美好的少女时代的。我为秋琴找了一个这么有力的理由是为了让她认识到冲浪的痛苦,不能被这种痛苦淹没,在血的腥味里也应该振作起来,站立成失败者不败的形象。当然,这些是在秋琴死后我才这样想的。在当时,我虽然没过份憎恨过秋琴的行为,但在我心里她的形象完全改变了。

秋琴也确实变得不象她自己了。她对周围的人怀有一种阴暗的冷漠,她也就在冷漠中空洞地活着。

秋琴嫁给立新时是把自己当做女人当做一件东西的,她也就成了立新的工具,成了立新传播后代的母体。

我不知道秋琴的亲爹根明叔当时是怎么想怎么做的,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立新那样的无赖?但秋琴确实已嫁给了立新。

秋琴生了个女孩惹怒了她的丈夫立新,立新把全部的气愤都用在了对秋琴的拳脚上。从那时候开始,塔尔拉一直被狗吠扰乱寂静的夜晚换了另外一种方式,从立新家传出的哭叫声很响亮地代替了狗吠。慢慢地,塔尔拉人对那种声音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立新和立新全家人的鄙视下,没有生出男孩的秋琴真的成了立新所说的破烂东西,随时接受丈夫及全家人随便的磕碰。如果谁在立新跟前一提起后代的事或者塔尔拉谁家生了个男孩,秋琴必然要挨一顿打。有着远大志向的秋琴成了麻木于现状的农场妇女。

后来,我就当上了我们中队的司务长。我只被部队保送到乌鲁木齐培训了三个月,我的今后就有了保障。

我和根明叔坐在他家的土炕上,听他讲他以前在三五九旅的事情时,根明叔的独眼里就有种光代替了他忧郁的目光。根明叔盘腿坐着,不时把身上油黑的脏乎乎的羊皮袄用手拉扯拉扯。他抽着用旧报纸卷的莫合烟,能吸出“滋滋”的声音,辛辣的青烟塞满了屋子里的空间。我们谝得时间长了,我看着那些青烟从根明叔的嘴里缓缓冒出,盘旋着绕在他的周围,慢慢地浓烟就疏散开融汇在前面的烟雾里,很有一种韵味。在大漠漫长的冬季里,莫合烟燃去了多少日子多少黑夜?我就是那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们坐在土炕上,抽着莫合烟喝着散装白酒,根明叔的女儿红柳给我们切些咸萝卜或者炒盘鸡蛋,在根明叔的话题里,我们度过了不少漫长的夜晚。

根明叔从不讲他过去最辉煌的时光,他只讲些三五九旅在陕北开荒和后来解放新疆时的一些琐碎,他讲得很投入。很投入的根明叔就动了真情,就把散白酒喝得很有滋味。他常感叹人世也会有这样的日子,能坐在自家的土炕上平平静静地喝酒,他把过去的历史和在浓烈的酒里喝到了肚里,他再往出倒往事的时候,对于我的提问,他就能断断续续地讲一些衔接不上的章节。我清楚这就是根明叔一个残缺不全的没法拼凑完整的历史版本,最完整的也是我最想了解的原版存在根明叔的肚子里,我想得到它是不可能的。

根明叔有时故意避开一些话题,说些不相干的事,他喝醉了干脆就不说一句话。他常常被他的女儿埋怨。每当这时,我就打圆场替根明叔辩护几句。根明叔有时避开那些话题不谈也是对的,谁愿意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呢?

根明叔不认为他的所做所为是一种堕落,也许他一直没有把自己当作建设塔尔拉的功臣,当年脱下军装开始军垦生涯是国家政策上的事,他没黑没明地带头建造塔尔拉是理所当然的。

你根明叔丢了连长还不回头。青婆说,他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可他被那个戏子耍了。

根明叔是否执迷不悟,这不是青婆能够说清的。我当然不知道当年根时叔是怎样想的,他的举动的确叫人难以理解,我很想知道根明叔后来的想法,但我至今不知道。慢慢地,我就对那些事失去了兴趣。

这里不能忽略的一个细节是我要讲这个故事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当然青婆给我讲解这个细节时省略了不少内容,因为青婆当时也不在场。那是个沙枣花飘香的季节,有阵风从塔克拉玛干一路干燥地走来,走到塔尔拉时,风湿润了许多,并且掺杂了许多沙枣花的馨香。这种风很能叫人激动,激动的时候人身处在大漠里也会生出很多的想法。

叶尔羌河是季节河。沙枣花的香味弥漫在大漠的季节里,叶尔羌河是淡水季节,宽阔的河床被河水扔下,瘦瘦的河水一条线似地弯曲在河床最低凹的地方,这时候的叶尔羌河显得温柔无比。

你要知道,青婆说,那个戏子已害苦了你根明叔,可她还要把你根明叔往死里害。戏子呀,这个世上再找不出比戏子更坏的人了!

丛丛红柳站成一排,一堵墙似的隔断了叶尔羌河与大漠,这种天然的生物象一条彩带织成了大漠最动人的季节。

根明叔和舞蹈演员魏芳从大漠中走来,在那样的季节里走出一对那样的男女,大漠的确有了一种不同的色彩。

那是个日近黄昏的美妙时刻。灿烂的夕阳从叶尔羌河的源头投来温暖宜人的光彩,所有的辉煌在根明叔和舞蹈演员魏芳的身上表现得完美无缺。

两个男女相拥着站在叶尔羌河畔,四目同时注视着那丛他们曾经熟悉的使他们体味了人生美景的红柳前面的沙土地,两人激动无比,再激动的季节也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我想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把别的事情放在心上,那一刻他们的心里装满的是前一个时期发生在那块柔软的沙土地上忘我的人类生命最美妙的体验,他们都会在心里回味那种美妙的体验中每一个关键的和不关键的细节。那些细节已经刻在了他们回忆出味来。

我不知道根明叔和舞蹈演员魏芳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比起他们秋琴和我们原来的司务长两人的动机就很明燎。当然我从没有把根明叔和舞蹈演员的动机想象成秋琴和我们司务长那样,那样想我心里就会很不安。

或许是舞蹈演员魏芳看着那块“圣地”先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我这样想象主要是依据了青婆给我讲解这个故事时有些偏颇的语言,我总认为青婆讲故事有点偏颇,因为后来我才得知无儿无女的青婆心里一直装着根明叔。青婆一辈子不嫁的原因大概与根明叔有很大关系,所以我认为青婆作为女人讲关于根明叔的故事时难免有点偏颇。

我不想弄清楚当时是谁先提出要重温那丛柳前沙土地上的情节,这个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舞蹈演员梦醒一般从回味中把自己拉到现实中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了寂静的漠野里流淌的那一线清清的河水比平时要温柔得多,那种环境再恰当不过。

魏芳就提出要融进那线温柔的水里让一切尘埃随水漂去,沾上那线河水的柔情在温馨的氛围里给根明叔奉献上更温柔纯净的躯体,那样更是具有日后回味的情趣。

这些都是我写的。

于是,舞蹈演员魏芳就把身上所有的包装累赘一样卸下来挂在了那丛红柳上,压得柔软的红柳弯了腰,她顾不上理会这些,她毫不掩饰地在根明叔的目光里迈着轻盈的舞步扭动着舞蹈演员的腰肢走进了河水,或许她还不时回头给根明叔一个妩媚无比的笑容。

根明叔站在墙一样的红柳丛前给魏芳站岗放哨。

他真惨。青婆说,你根明叔被那个戏子害得真惨。

没有人烟的大漠黄昏里也能钻出几个人来。

郭生海郭连长带着几个人天降一般突然就出现在根明叔面前。

根明叔看着不远处河水里的舞蹈演员肯定很投入,把周围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最后的结果的确很悲惨,那种场面我实在没法描写清楚,我只能凭想象去写根明叔被那帮人打倒在地,被那帮人打瞎了一只眼睛,是右眼。根明叔听到那帮人嚷嚷他偷看女人洗澡,215就被打瞎了右眼。

根明叔在那一刻心里清楚他在当连长时的确得罪过一些人,那些人已经和新连长郭生海合上了拍。

那时候夕阳肯定正红,接近地平线的红太阳在叶尔羌河源头又大又圆,浮在水面一般,有几只乌鸦在河上空的红色光晕里盘旋……

舞蹈演员魏芳最终答应嫁给郭连长时,她已有了身孕,可她已成了郭连长嘴里的肉了,迟早要被郭连长嚼碎咽进肚里。

郭连长不敢娶魏芳是怕她影响了他的前程,但他又舍不下漂亮的魏芳,他不会让这块可口的肥肉吃到别人肚里,他就想方设法控制着魏芳的命运。

军垦工作已经出现了最头疼的问题,当时只是响应号召建设边疆把这些人象草籽一样撒在大漠里,恶劣的自然环境满足不了有些地方的吃穿用并不算大事情。关键是这些垦荒的人们都到了或者好多已经过了该有家庭的年龄。严重的缺少女性给许多农场带来了发展下去的危机,最后通过各种渠道移来的女性少得可怜。男人多了,有时难免会出现一些荒唐的事情。

青婆其实可以嫁给比根明叔更好的男人,或许会有一个儿孙满堂安静美满的家庭。但青婆从流落到塔尔拉填饱饥饿的肚子的那一刻起,心里就装上了接纳她的乔连长,她认为世上只有乔连长一个好男人。

可根明叔令青婆很失望。青婆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她青婆。她没生过孩子却在孤单的生涯里学会了给妇女接生,或者抱着她的永远睡不醒的黑猫给大病小灾的塔尔拉人烧些香灰并且治好了一些人的病。塔尔拉的第三代人,我不敢说全部,有许多是青婆接生的并且长得都很健壮。以前,青婆是不干接生这些事的,她对女人生孩子产生过刻骨铭心的憎恨。

郭连长几经周折终于和漂亮的舞蹈演员魏芳结了婚。

青婆说,郭生海把塔尔拉的羊给上面没少送。

不管怎样,郭连长如愿以偿后,根明叔才可以宁静地参加劳动。我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根明叔某根脆弱的神经,他那时候变得那么脆弱。他就是把尘世间的一切都看破了也得为至于那段时间根明叔是怎样被郭连长整治的,我没法知道,但我可以想到,舞蹈演员屈服于郭连长,这其中肯定有相当一部分的内容是为了根明叔,不然这个故事不会变得叫人不可思议,因为国人整治人的办法有时是很令人心怵的。

魏芳和郭连长结婚后,四个月就生下了秋琴,秋琴后来的特别举动确实和她妈有些相似,但从根本意义上却有所不同,是不是秋琴本身的错误我没法说清楚,因为我曾真心地喜欢过秋琴。但秋琴的变化是复杂的,叫人没法摸透她的心思。

秋琴的死不全是受不了立新最无聊的欺压,秋琴能够很坚强地为立新生下三个女孩,一年生一个,一年又一年地受着立新及其立新全家人的鄙视,秋琴能够活到她生出男孩,就说明她对死的态度是明朗的。

基本国策对付不了无赖立新,威严的法律也解救不了遥远的塔尔拉一个名叫秋琴的妇女。也可以这么说秋琴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愿意陷在那种生活的泥淖里,她不愿拔出自己。

但是,秋琴在生下第四个孩子而且是男孩后,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挂在了军息林中那棵沙枣树上。

我不想说秋琴这样做是为了证明什么,她忍受了生活的重压之后即将能够明亮活着的时候却离开了人世,明亮的生活对于秋琴来说已经在她心里早就亮过了,她把那些明亮而美丽的晕圈编织成一幅壮丽的图景,图景的突然消失使她的身心遭受了巨大的破碎性的疼痛,她可以认为人的身心破碎了就不会再有完整的时候,再完整了也没有了先前的纯净,会有丝丝裂缝。我是这样替秋琴想的。

秋琴的死令塔尔拉相当一部分人难以理解,这的确是一个很难理解的事情。秋琴在生过三个女孩的日月里所经受的生活挤压给她提供了生出男孩去死的安然机会。对不起秋琴,我把你写成了安然离开人世,我没有想到你具备了足够生存能力的时候就把自己挂在了那棵沙枣树上,你的心已经死了,和你的躯体分成两个阶段,但你最后选择了这么一个能够留下美好生活愿望的机会。

秋琴,我这样说,也许能够在我心里接受你离开人世的事实,我才会对你以前的某些看法有所改变,我深深地怀念你。

秋琴,让我的灵魂此刻为你的离去作些祈祷吧,尽管祈祷是我最没有用的表现,但我再没有别的办法能够为你做些什么。这些文字只能是放些狗屁,成不了你的祭文,更不能很公正地对你的一生作个深刻地评价。至于你在我心里的位置现在说得再好听也是骗人的鬼话,我没有去拯救过你的灵魂,人心没有固定不变的时候,这个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

舞蹈演员魏芳最终给郭连长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子,叫秋生。秋生就出生在秋天里,我想那一定是个很不错的秋季。

舞蹈演员魏芳就是那年秋季跳进叶尔羌河的。叶尔羌河的秋季水源是最旺盛的季节,宽宽的河水能够装满宽宽的河床。魏芳跳进叶尔羌河的那时候绝对感受不到沙枣花飘香的时候河水的温柔。

我必须去见青婆,因为秋琴死后的那天夜里,青婆就开始神魂不定地从秋琴的家里或者苍茫的洪荒里往那片军息林里给秋琴叫魂。青婆说秋琴的魂不在躯体上,在外面死的人那一刻魂都不在躯体上,不然就不会在外面死得糊里糊涂了。青婆想把秋琴的魂叫到秋琴的归宿地与躯体合在一起,那样才可以完整地下葬。

秋琴的尸体就停放在军息林里,因为在外面死掉的人不让停尸在家里。立新也是这样做的。

秋琴的弟弟秋生为秋琴在军息林守灵的第一夜里,他就把那颗丑陋的永远成不了材的沙枣树砍倒了。那时候沙枣树上的沙枣果已经熟了,沙枣果落了一地。

我本来是该去为秋琴守灵的,可根明叔不让我去。妻子也说我是外人。根明叔给女儿秋琴守了灵,他坐在沙土地上看着黑夜里的军息林,一直看着秋生砍倒那颗沙枣树没说一句话。那天晚上是中秋夜,军息林中洒满了惨白的月光。

青婆的叫魂声就象秋琴所有生活内容的浓缩,苍凉哀婉地飘荡在大漠空洞的夜晚,游丝一样缠绕在塔尔拉的周围,首先包围了我,使我睁着眼一直看到了窗户外面的亮色。我本想在青婆的叫魂声中爬起来如魂一样地去军息林,可我身旁躺着我的妻子,她一直抱紧我,生怕我离开她。

我去找青婆时,秋琴已被匆匆地埋在了她上吊的那棵已不存在的沙枣树下。

青婆说秋琴死得可怜,活的时候就可怜,没过一天好日子,好容易有了儿子该过好日子了,竟做了傻事,她也真舍得下。

她这样做也是一种解脱。我说。

你可不能这么说。青婆说,秋琴和她的那个戏子妈可不一样。

我说我知道。

秋琴就是有些傻。我无奈地说。

青婆其实也很傻,从塔尔拉人叫她青姑娘最后实在没法叫了干脆叫成了青婆,就很傻。当然青婆的一生也有她自己的道理。

秋琴比我大两岁,我认识秋琴的时候,秋琴已经是一个很懂世事的女人了。我经常这样想秋琴是个很不一般的女人。

我提出要和根明叔的女儿红柳结婚,根明叔开始有点不太同意,倒是红柳直言不讳地说,她可不是秋琴,耍了她会是另外一种结果的。我就说你最好别嫁给我,我也不是个好东西。红柳却说如果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什么事就都不复杂了。

我和根明叔交往的日子里,抽着莫合烟喝着散白酒,在不知不觉中真正喜欢上了红柳。红柳很有些特别的想法和做法,她会在散白酒里有时掺上味精让我们很快地喝醉结束我们永远扯不完的话题,她却说她那样做是为我们的身体考虑,酒多了伤身;有时她故意把花生米炒得焦黑,让我们吃得满嘴苦味喝酒都是苦的。她这样做却叫我们生不出一丝恼怒,她常常坦然地这样戏弄着根明叔和我让我们在许许多多难熬的冬日里特别是在荒凉的塔尔拉能感受到家的乐趣。尤其是我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内心不再孤单。

因为我的岳母过早地离开了这个家庭,成为军息林中的一员,这个家庭就过早地缺少了一丝家的气氛,但红柳能够给予这种气氛,忧郁苦闷的根明叔常常被这种气氛感染,会发出无拘无束的笑声。

我的岳母死于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她的病可能就是现在人所说的可怕的癌症。

根明叔遭受了人世最大的不幸,致使他后来一直不愿谈起他辉煌的过去,比如他当连长时候的一些事。我知道根明叔被不幸控制住了,他对过去已经很漠然。

红柳在我把人世间的情感问题看得很苍茫的时候,她象红柳点缀苍茫的大漠一样点缀了我空荡荡的心,逐渐溢满了我的心,我就决定要娶红柳为妻。那时候的我对根明叔的不幸和发生在塔尔拉的故事有着很浓厚的兴趣,因为认识了秋琴然后才从根本上认识了根明叔、青婆和塔尔拉其他可以贯穿成故事的人们。我想是塔尔拉和塔尔拉的人们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叶尔羌河水一样川流不息的血液,在长久的出入塔尔拉的日子里,我似乎把自己也当成了塔尔拉人。只是我没有经受过塔尔拉第一代人的命运,在这块深刻得有些厚重的土地上生存我就有种生命太单薄的感觉,生命有时不在于承受了生活的轻重,而在于体味,只有体味才能叫生命。

我这样说并不是我就比别人超脱深刻得多,只是在我和根明叔的交往里才使得我认识到我的思想是从那时候才开始的。我的以前是多么单纯,单纯得有时候让别人偏着头笑我。当然红柳偏着头笑我并不是笑我的单纯幼稚,她是笑我对塔尔拉人的故事了解的表情,她对那些很漠然,她认为塔尔拉的一切都是很自然的,她说人的生死情爱都是很自然的,没必要去苦苦追溯根源。

就象我喜欢上红柳一样,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根明叔也就同意了我和红柳的结合。

青婆的一生很平淡,没有塔尔拉其他人的许多故事内容,但青婆的一生却是塔尔拉独一无二最苦闷的一生。

别人轰轰烈烈生生死死那也叫生命青婆没有,青婆的生命枯燥而乏味,但她能够在苦闷中过着属于她的生活。

秋琴的死使我改变了不少认识,对塔尔拉这个我掺和进去正在讲述的故事理解了不少,一些原来想不通的倒也想通了,原来能想通的人和事却有些想不通了。

我对秋琴并没有采取漠然的态度,是秋琴不愿理会我,我可以这样想这个问题。

但秋琴的死却象哲理一样刻在了我心里。

人人都在设计属于自己的生活,各种条件下随着条件的变换而变换着,我也同样是这样活人的。

我说的我对塔尔拉的某些人和事想不通,指的是郭连长砍下了立新的手这件事。郭连长砍掉的是立新的右手,这只手曾经在秋琴死的那天摸过秋琴刚生下的那个男孩的象征物。这件事的确叫人难以理解,尤其是郭连长这人做这事,如果是秋琴的弟弟秋生或者是别的人,比如说是根明叔,那么谁都想得通。可秋生只砍了他姐上吊的那棵沙枣树。

那棵沙枣树不是根明叔他们开辟军息林的时候种的,而是自己长出来的,与那个军息林中的白杨没一点关系。这是根明叔后来说的。沙枣树在大漠里随便在哪长出一棵,是不奇怪的,只要有水的地方,生命力极强的沙枣树不用种也会生长出来。

郭连长的残酷行动震撼了整个塔尔拉,他曾经带人打瞎了一个男人的右眼如今又砍下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右手,一次是为了自己后来的妻子,最后这次是为了自己名义上的女儿。秋琴毕竟把他叫爸。

郭连长的一生富有传奇色彩,我现在这样说郭连长,他这样做能证明他什么样的心理?要知道他对秋琴的遭遇一直持漠不关心的态度,甚至对秋琴吊死的场面一点都不感到吃惊,好象认准会有这样的结局,但他却干了一件塔尔拉很奇特的事情,我对这个曾经历过战争看不起我的人实在说不出什么。

我再见到郭连长时,他喝过酒,说出的话比醉话还醉,有些话简直没法叫人理解。他一见我就说你不是死了吗你咋又活了?他满脸杂乱的胡茬上挂着菜渣汤汁,满嘴酒气,说一句话要对你笑上比一句话要长得多的时间。他的笑听起来比青婆叫魂还折磨人。

直到我和妻子离开塔尔拉回喀什,再没有听郭连长说上一句正常的话。

我和红柳结婚后不久,我也被调到了遥远的喀什工作了,红柳也因此随军跟着我到喀什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我曾奇怪这世上的一些事情有着没法躲避的相似,在我所知道的事情里,秋琴的死和她妈就有些相似,虽然她们死的方式和意义不同,或许从根本上死的原因相当,但很难对照起来说,可我还是对照了一下。

我以前只是调到喀什后把我的妻子红柳的婚姻和秋琴最初的也叫做的婚姻对照过,我曾给我的妻子很客观地说过我的那种对照,当时妻子没说话,可她却象以前那样捉弄过我几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妻子那样的捉弄竟也有了恼火。妻子到喀什后变了许多,她捉弄我时就在别的地方给我打个电话,她说她是秋琴。我当时一惊,说不出话来,妻子就在电话那头大声地笑了。

我恼火过后一想,妻子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捉弄我,在我给她讲了那个对照后。我一想,就在心里记住了我的妻子红柳也变了。

红柳变得有时叫人很无奈。红柳不想要孩子。红柳不想要孩子时我们一说起孩子的事她就发呆,她一发呆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秋琴生女孩的遭遇。我没给妻子说她也熟悉秋琴的遭遇,我知道我不能说,在我的印象里,红柳和秋琴从不往来,但她们都清楚她俩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我只给妻子说,一个家没有孩子不行,没有孩子就没有家庭的乐趣,我把妻子对她家那种氛围统统讲了一遍,我还特别强调了男孩女孩都一样这个计划生育宣传标语,我心里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妻子还是不想要孩子。

后来妻子和我一同上街或者参加什么活动时,她观察到我对别人孩子的关注,她就有些改变想法了。妻子没有工作没事干,闲时间常找些杂七杂八的书刊消磨时光,她把手中婚姻家庭方面离婚第三者的许多悲剧常讲给我听,我这个听众有时很冷漠,很显然我对那些事不抱多大的好奇心,因为塔尔拉的那些故事,使我对社会上再震惊的婚姻故事都失去了兴趣。

妻子答应我们要个孩子。

我的妻子是一个思维不同于他人的人,她选择我们在1993年9月23日夜再要孩子。我对妻子奇特的想法表示赞同,因为那一夜将决定我国申办2000年奥运会的大事,的确很有纪念意义。

但到了那天晚上,看完电视后的情形很叫人不愉快,我们关掉电视后兴味索然。我们又商定在不久后的另一天,也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天一定要有我们的孩子。

后来,秋琴的死搅乱了我们的心。

我和妻子离开塔尔拉回喀什时,我专门去军息林给秋琴烧了一些纸钱。过后,不知不觉中我向叶尔羌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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