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沿海一带,当地风俗历来好巫尚鬼,闽人多信鬼神之说。
大清光绪十年十月的一天,莆田县湄洲镇迎浪酒楼,二楼一扇窗户尚开着一缝,透出一条昏黄光影。夜风习习,深有寒意。
远远听到镇上打更人“咚!咚!”,“咚!咚!”……已是二更时分,四下里除了浪拍堤岸的声音,万籁俱寂。
窗前是一张酒桌,四面各坐着一人,桌上摆着一壶老酒和几碟牛肉,蚕豆,鱼干,花生等小菜。
靠窗上位坐着一位四旬左右的男子,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他复姓南宫名海晏,是大清前锋营右翼统领,一等伯爵,正一品官员。
他左侧位置坐着长身俊雅的公子哥,名叫燕南迁,官居刑部侍郎。
右侧坐着的青年汉子则黑脸怒目,姓田名冲,刑部督捕司郎中。
下首坐着一名文雅书生,名叫柳濡沫,吏部员外郎。
四人是结拜的异性兄弟。
一个多月前,法国舰队袭击福建水师,半个时辰内致福建水师全军覆没。此事震动整个朝廷,光绪帝大为震怒,京城派了很多官员来福建调查,这四人都在其中。
平时公务繁忙,少有机会能够四人同聚,这回机缘巧合,兄弟四人便相约在迎浪酒楼碰头,特地选在深夜时分,给了赏银将店家小二都支开休息。
此时,柳濡沫正问南宫海晏和燕南迁:“大哥二哥,你们查访的古尸回魂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燕南迁一扬剑眉,抢先道:“我和大哥办完差事,分别到各处找人细细问过,乡民们都说,这古尸回魂呐……的确千真万确。”
田冲和柳濡沫都惊讶地“啊”了一声。
燕南迁接着说:“昨日我按约定的时辰,在村口和大哥碰头后,一起去了那地方。到那一看,一排九间连屋大院子,院子里已有五六十人,有的瘫坐在地上,哎呦哎呦呻吟不止,有的是被家人用门板抬着来的,看情形都是病入膏肓。院里搭着一座小戏台,台上放着一只棺材。”
“我和大哥等到天色见暗,才从屋内走出两个小道士,点上火把,合力抬开了棺材盖,棺材里白烟滚滚升起,慢慢站起一具干枯的尸体……”
燕南迁说到这停了停,田冲灌了一口酒叫道:“他娘的,这么邪门?二哥你别吊我胃口,痛痛快快一口气说了。”
燕南迁继续道:“那尸体缓缓走出了棺材,头颅来回看了看院子里的人。那些乡民全都跪下忙不迭磕头,嚷着‘尸神爷爷,救救小人一命。’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确实是具风干透了的尸体无疑。”
“尸体伸出手一指,一个全身缠满布条的男子欣喜若狂,边叫着‘多谢尸神爷爷救命’边扯身上的布,露出了满身的烂疮,里层的布都已黏在了皮上,一扯开来,血水脓水直流。那男子痛得直发抖,哭叫着说‘半个月前,小人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得了这怪病,又痛又痒只想一头撞死算了,求求尸神爷爷可怜救命哇……’”
“尸体慢慢点头,举起右手,一个小道士往它手上放了一支笔,另一个小道士拿出张黄纸,尸体在纸上画了道符,小道士走下台子,把符给了男子家人,嘱咐道‘子时过后,听到第一声鸡叫马上烧符喝下’那家人千恩万谢,拿出一包银两给了道士,道士往手上颠了颠又上了台。余下的人更是争先恐后地磕头叫救命。”
“这时大哥跟我使了个眼色,他便趁着混乱悄悄往戏台后面走去……大哥,后面的事请你来说。”
南宫海晏略一沉吟问几人:“我早前在京城便听人说过,闽南一带有一种叫‘嘉礼’的东西,各位兄弟可知是什么?”
田冲“嘿嘿”笑着说道:“家里的东西,那不就是婆娘嘛。”
听得三人忍俊不禁一阵大笑,柳濡沫笑着一敲扇子说道:“大哥说的‘嘉礼’,是否便是提线木偶?”
南宫海晏赞了一声:“四弟果然见多识广,提线木偶戏本就起源于福建,闽人最攻此技,民间精技者甚众。我一看院中的台子,便早已疑心。”
“后来趁着混乱翻到戏台顶上,轻轻把瓦片拉开一条缝一看,果然里面小小的空间挤着四个汉子,每人时不时地伸手往空中抓来抓去,原来房梁上吊下许许多多细不可辨的鱼丝线,这四人挤在一团,八只手不停翻飞却互不碰撞,实是极精技艺。”
燕南迁接道:“想来这伙人故意起了个戏台,教那尸体和众人离得远远的,又特意等到天黑,加上丝线又细,教人根本看不出破绽。”
南宫海晏道:“说穿了一文不值,闽人本知木偶戏,只是乡民愚昧拜鬼,歹人将木偶换成古尸,再找几个托,假装治好绝症,口口相传便人人深信不疑。”
燕南迁朗声一笑道:“就算如此,若不是碰上大哥,这个障眼法也揭穿不了,换成三弟只怕早就大叫尸神爷爷。”
田冲却不反驳,一脸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二哥说的再对不过。”
燕南迁问田冲道:“三弟,你和四弟查访被神灵上身的神童结果又如何?”
“他娘的,老子差点上了那小贼的当,真把他当活神仙了。”田冲一拍桌子道,“要不是老四机灵,老子的钱都要被那小贼骗光了。”
南宫海晏和燕南迁都含笑不语,他们深知田冲人如其名,性格冲动,柳濡沫虽然一脸文弱却足智多谋,所以才特意让他和田冲一起办事。
“那小贼看见把戏被老四揭穿,又装神弄鬼说自己阎王上身,要索我们阳寿,我扇了他几个大耳刮子,那小贼一傻吓得哭了鼻子,我又把那神坛砸了个稀巴烂才消了火气。”
柳濡沫道:“大哥二哥,这类术士乩童我们找过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没有一个不是骗人。就算有真能通灵者,那也是隐世神仙,怎么会在俗世求名求利呢?唐大人怎么能与这种人有关系?”
南宫海晏叹了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咱们四人在京里刻意讨好各地赶考的学子,打探全国各处的奇事秘隐,稍有神奇者,就想法子查访一遍。这十余年来,我们兄弟四人借机去过多少名刹古山,荒村野庙,都打听不到半点唐大人的讯息。但不如此,还能有其它良策吗?”
其余三人听罢,都是一阵黯然。
窗外几丝寒风吹进,油灯火苗跳了几下,将四人的脸晃得明暗不定。
隔了一会儿,田冲闷声说道:“大哥,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人吗?会不会是我们老祖宗弄错了……”
“三弟休要瞎说些冒犯祖先的话。”燕南迁正色道,“我们四人先祖,都留有铜板遗书和唐大人的画像,代代以传,此事怎会弄错?”
“兄弟我口无遮拦,该死该死。”田冲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柳濡沫问道:“大哥,自从我大明宣德九年,唐大人和我们四位先祖作别后,到今日已有四百五十年之久,这期间真的没有其他先人得知过唐大人的讯息吗?”
南宫海晏道:“确实没有。但我们先祖四人都说了,唐大人长生不老法术高强,他就一定还在这世上。不论多难多苦,咱们必须找到他,所谋之事才能克成啊。”
“想四位先祖也不会算到两百年后,清兵会入主中原。他们原也只是感念唐大人恩德,留下遗物传给后代,本无遗愿要找到他。”
“鞑子入关后,当时抗清的另四位先祖,本想一起自杀,突然想起唐大人的事情,这才假意投靠鞑子,盼能暗中找到唐大人,带领他们将鞑子兵赶出关外。所以这事,本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负先祖遗愿。”
听完这番话,另三人脸上都露出坚定凛然的神情,压低声音异口同声道:“谨遵祖训,fan清fu明。”
燕南迁道:“各位兄弟,眼下就是好消息。福建水师号称船坚炮利,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法国舰队打的全军覆没。现在的鞑子朝廷,内忧外患,正是我们起兵的好时机。”
田冲拍手叫好:“对对,最好法国军舰长驱直入,把北洋水师也打个落花流水,把鞑子皇帝吓得尿裤子,自己就逃回老家去了。”
南宫海晏道:“鞑子和洋鬼子比枪炮,鞑子一定输。但英法日俄这些国家,个个视我中华河山为砧板上的鱼肉,鞑子赶走了,洋鬼子又来了,那时guang复河山就更难了。”
柳濡沫点头道:“大哥说的对极了,不过此事也有办法可想。我在京中结识的秀才,都对广东的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十分推崇,康梁等人在民间威信极高。小弟正在和他们联络,务必劝说他们同举义旗,待驱逐鞑子后实施变法,令我中华子民,万众一心坚固国体,到时候教洋鬼子也奈何我们不得。”
话音未落,听到窗外瓦片“咔啦”一声轻响。
四人脸色一变,同时禁声竖耳细听,不一会,一阵轻微的“淅淅索索”的声音,接着又是“咔啦”一声响。
南宫海晏一使眼色,燕南迁和田冲同时推开窗户,翻身上了瓦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