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四十分,舅爷响亮的呼噜声再次将范山从昏睡的边缘猛拽回来。连续三个不眠之夜,让大家的精力体力都达到了极限。
范山头抵在墙上,眼下乌青。伸手扶住脖子,这才觉出自己是落枕了。
又没躺下睡,竟也会落枕?这时若是父亲在,一定会说,落枕跟你躺着坐着都不挨着,关键是颈椎所承的力。
想到这儿,范山轻捏脖颈。他站起身,走出堂屋,漆黑的夜空上挂着一枚明亮满月,舅爷的呼噜声仍不断从里屋传来。
村里的规矩,人死后三天下葬,入土为安。范山的父亲过世三天逢四,有忌讳,便又在堂屋多躺了一天。这阵子,大家都累坏了。
堂弟范舸舟从大门进来,一身孝服,手里拎着两大袋折好的纸元宝,放在堂口。
“哥,师父说时候到了。”
红漆柳木大棺,十几人推着上了车,范山手里端着一碗饭跟在旁侧。
这饭自父亲过世那天宴席摆起来开始,每顿宾客主人吃之前往里续上一口,昨夜终于填满。这是父亲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口饭,也是在下面的第一碗。
“跪。”棺木入土,师父一声令下,众人皆跪。
杨百念是村里的老人儿,专做白事,懂的规律颇多,十里八乡有人过世都请他去,虽已年过八旬,仍身板硬朗,大家都叫他“师父”。
范舸舟把两个布包摊开,里面尽是些药草古玩,范山只选了其中几样,其他的一概免了。
“这些留着,日后兴许有用。”
念了生辰去日,儿孙后代三叩首,一丕土撒入坟中,这一生就算是走完了。
范山起身回头,看到山下人头攒动,这都是父亲生前攒下的人情债,他走了,大家自然要来还。
“没事儿,”范舸舟轻拍他的肩,“熬过今天就好了。”
眼看着早起的太阳打山那头升起来,响炮三声,一行人浩浩荡荡顺着土路下了山。范山走在最后,回头看去,父亲的坟地刚好择在一片果园,这季节漫山遍野的果树尚未发芽,光秃秃的枝丫张牙舞爪伸向天空,好像在做最后的挣扎。
“这是什么果树?”
范舸舟转过脸,“是村东头老胡家的梨树园,师父挑的地儿,说大伯葬在这儿对你最好。”
回老屋整理旧物,范舸舟在暗红色的漆木柜子里翻腾了半天,捧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盒子,“都在这儿,你瞅瞅。”
范山打开盒子,仔细翻看。
“这地契你留着吧,我不住在村里,以后也用不着。”范山把最上层的那张薄纸递到范舸舟手里,父亲走得急,丧事都由堂弟代为操办,自己虽没出什么力,也掉了快十斤称,可想而知。
他翻了一会儿,没见着什么有用的物件儿,只拿了最底下的草本册子出来。
“我就留这一个东西,其他的你看着处理。”
范山家祖辈行医,父亲范逊自小学神农尝百草,十五岁出堂坐诊,待成年后,十里八村慕名来找他看病的一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算是个医学奇才。
“这是大伯的药册?”范舸舟看了一眼范山手里的册子,表面字迹已浑浊不清,只能靠猜测辨出一二。
父亲对范山的期望也极高,自打他学会走路开始,范逊每每上山必定扛上他,耐心仔细地介绍每种草药的名称和功效给他,要他牢记,希望范山日后能够顺理成章继承他的衣钵,把范家医馆这个金字招牌一代一代继续往下传,可惜。
可惜,范山是个榆木脑袋。
范山今年将将满三十,在这头三十年里头,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能拿的出手的成就,更是一样儿也没有。
“嗯,我留个念想。”他把药册平平整整揣进包里。
“哥,你等医馆开业了再走呗,给咱剪个彩说句话啥的。”范舸舟提议。
本来范家医馆的主事人是范山的父亲,现在范逊撒手人寰,理应由范山继承,无奈他不通医术,别说是治病救人,就连箱子里那些草药都认不明白。范山唯一的叔叔,范舸舟的父亲,因为资质不如大哥,没有承袭家中医馆,一生务农,也不懂医学。后代里只有范舸舟对医学感兴趣,整天围在范山父亲身边转来转去,没事儿帮忙采药碾药,看他开方子治病,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得了一身本事。
这十里八村的病人不能没人照管,一家人坐下来一商量,决定还是正常开业,让以前给大伯做助手的范舸舟主事。
“我哪有这个资格,”范山拍拍堂弟的肩,“以后范家医馆就靠你了,加油。”
从张葛村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
范山发动车子,摇下车窗。
“我走了,过两天回来烧头七。”
眼看着汽车卷尘而去,范舸舟在门口挥了两遍手,关上了大门。
离开张葛界内,范山将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戴了蓝牙耳机在耳上,拨通秘书柳双双的电话。
柳双双本是范山的妻子,两人一见钟情,闪电结婚,不到半年便整日因为一些日常琐事吵得不可开交,无奈之下只好分手。离婚后才发现,这柳双双当妻子不行,做秘书却极好。
“我回来了,公司怎么样?”
“一切正常。”柳双双慵懒答道,“我已经帮你订好了明天一早飞米兰的机票,行李还需要我帮忙吗?”
“呵呵,你想帮就帮,密码你知道。”挂了电话,范山嘴角扯起一丝笑,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驶去。
他计划的很好,明天飞米兰,后天转罗马,逛逛画廊艺术馆,稍微陶冶一下情操,赶在父亲烧头七之前回来,给他老人家上坟。
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这张葛村他就不用再回来了。
“再见啦,张葛。”他独自坐在车里向身后挥了挥手,若是此时有人看见,一定觉得可笑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