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位同学要上来完成这几道题目，”车小育老师放下粉笔，拍拍手中的粉灰，微笑着说，“这几道题虽然说是难了一点，但我相信，这对于我们底下的尖子生们，不失为一次挑战。”
他静静地环顾四周，柔和的眼里里闪动着鼓励的微光。
可却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课室蓦然间安静了起来，像是忽然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时间仿佛停留在这一刻之间，顿住了流动的脚步。
定格的画面里，只剩下纤细的粉尘仍在光鲜的阳光中微微荡漾，恬静的氛围，像极了一瓶暴露在阳光底下的苹果酒，金色液体在悄然无声中默默地发酵着。
大家似乎都在同一时间陷入了深思，笃笃笃的粉笔声停了下来没多久，刷刷刷的写画声便接替了上去。
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仍在嗡嗡地响，窗外树荫浓密，蝉鸣依旧，天上白云轻浮，地上阳光普照，万物蔓生蔓长。
定格很快就被解除，时间无声无息地掠过，让人没有来由地觉得这是一场仅属于盛夏的宁静交响曲，阳光底下的整个世界，便是这支乐队的整个舞台。
“老师，请让我试试。”
良久的沉默之后，一位同学率先举起了手。
“好！”车小育老师眼中光芒更盛，爽朗地一笑，“经过漫长的思考与探索，我们之中的第一位勇士终于选择了出手！”
“那么就让同学们拭目以待，看看我们的这位勇士究竟能不能翻过数学这座大山，战胜歪理的恶龙，营救出真理这位公主殿下！”
中二的大笑，细密的胡渣，银白色的牙齿在灿烂的阳光中闪闪发光，这个老中二病高昂着头颅，满脸阳光，俨然一副游戏里头颁发主线任务的那种豪迈大叔类型的NPC的做派。
勇者斗恶龙的情节么，大叔你是单机游戏玩多了么？你是中毒了么？这么中二的对白，都给你调用到教学上，怪不得你选不上市年度十佳优秀教师。
李沐埋汰着脑袋趴在桌子上讷讷地想，半吊着眼，耸拉着眉毛，还是那副没精打采、半死不活的样子，与课室里浓郁的学习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周边的同学们无一不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那位勇士奋力解题，专心致志的目光凝聚成一个尖锐的焦点，似乎要把勇士先生的后背贯穿。
大家都在努力，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或是为了赢取未来，只有李沐是个例外，手里的笔动也没动过，笔记本上更是雪花花的空白一片，干净得就像刚刚拆封那样。
他百无聊赖地望着那个咧嘴大笑的大叔发呆，脑子里除了数学题和马卡连，他啥都想，思绪就像天上的白云，饶过中二病严重的大叔，天马行空般地奔放。
在很久以前，他看过了一部叫做《楚门的世界》的电影，电影里面讲的就是一个平庸的小镇男人的生平。
那个可悲的男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被一个该死的节目组所支配，死死地钳制在呆板的日程表上。
他们拍摄这个男人的生活，安排和策划这个男人的一生，记录和发布这个男人的成长历程，把他当成一只囚禁在城市里的动物，以此为利。
黑色的摄像头几乎横穿了男人的一生，他的一举一动都会经过摄像机，通过电线和信号波传递，直播到全国各地的电视机里，供给那些恶趣味的人们观赏。
但是，比起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他是幸运的，或许说，也是不幸。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笼子，一个用钢筋水泥搭建的城市牢笼里。
其实也跟现实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只不过前者几乎没有任何的隐私，而后者则存在一定量的隐私而已。
他也不知道自己每天都会饱受视线的侵扰，一言一行都会被无数看不见的人们指指点点。
他更不知道自己所看重的，所经历的人生，只不过人们的一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切都是编排好的，对此他却毫不知情。
他活着，仅仅作为一个普通到有点废柴的普通人，简单而努力地活着，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憧憬着未来，也缅怀着过去。
那场电影，李沐到底没有看完。
他尝试着去想象故事的各种结局，各种关于男人戳穿了或者没戳穿这场谎言的结局，尝试着去代入男人的情绪。
他不知道故事发展到了那里，男人目睹真相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会愤怒吧，因为这是一场欺瞒，或许会沮丧吧，因为一生的虚妄，或许也可能会开心吧，也会可能会振奋吧，就像重新载入了游戏，重新开始了新的一场人生。
然而，等到各种各样的情愫皆尽宣泄完毕后，这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终究会平静下来吧？
选择与这个欺骗了他数十年的世界和解吧？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的吧？
李沐还是不知道。
或许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问题存在着不止一个答案，人生这件事，不像黑板的数学题，有且仅有一个答案。
如果什么都能套用公式去解答，那么人生该多轻松。
他不由地发出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感慨，就像个油腻的废材大叔那样地发省，就差没有点燃一根寂寞的香烟。
“好了！看来这位同学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中二大叔热烈的声音忽然响起，“请问在座的各位同学，有没有谁认为这位同学的答案是错误的？！”
“我。”
大叔的声音还没落下，妖孽仁兄就举起了手。
他的时机把握得很微妙，仿佛早已洞见了车小育老师会这样么说、这么做，绷紧成刀一样的手掌竖直地穿过淡蒙的白光，与大叔的声音相切而过。
“呦西，”大叔点点头，“你能口头讲述一下，台上这位同学的解题方法错在了哪里么？”
李沐愣了愣，有些惊悚地望着这个老中二病，愣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当他察觉到周围同学都是抱有一脸懵圈的神情后，他才发现这个老中二病又一次打破了自己的下限。
这家伙真的堂而皇之地“呦西”说出来了！
虽然，仔细想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噢，该怎么说呢，”妖孽仁兄面容平淡地说，“全错，根本没法改，只能推倒重来，完完全全就是垃圾学生才能写出来的垃圾算法。”
车小育的笑容僵住了，天花板上的凉风莫名地冷了几分，呜咽地吹过，像是要冻住他的灵魂。
他想出声制止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可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全使不上力，身体就像座死沉冰雕那样，默不作声。
“烦恼，”妖孽仁兄揉揉额角，低落地叹了口气，“我怎么会跟这种愚蠢的废物共处于一个班级呢，他根本不配呐，”他小声地说，“这都不懂，根本就是一个连活着都不配的垃圾嘛。”
“你说你这种垃圾，怎么还不去死？”
他瞪大苍白的双眼，阴冷地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