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鬼如绸缎般的黑发肆意的向周遭铺开,在那青面獠牙的鬼面上纵横交织着,竟也不显凌乱。
问秋自问这天上地下能有如此柔美黑发的,她只见过一个,但是眼前这个除了这一头乌黑的长发,再没有一点与那人相似之处,便是身形也对不上。这人看上去好似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想必也只是个少年。
难道这是几位神君近来研究的新幻妖?摸着这手感,倒还真是比以往的幻妖触手的感觉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若没有这刀架在脖子上,再把那冷冰冰的目光收一收,就更好了。
此人看着并不想要自己命的样子,但是问秋总觉得,若自己再不开口,这位幻妖仁兄说不定要一直这么用刀架着自己,直至两人双双变成化石。只得小心翼翼问道:“这位……额,兄台?敢问贵姓?”
问秋咧着一口白牙,翘着一黑一白的嘴角笑得很是做作。
那鬼面人却不作答,面具后冰冷凌厉的目光不知怎的,竟渐渐弱了下去,问秋明显能感觉到脖子前的刀都有些晃动,一时冷汗直流,紧张道:“大哥,有话咱好好说,有事咱慢慢商量,你可千万把刀拿稳了啊!这刀看着如此锋利,你要是再偏一下,可就要酿成无法挽回的神间惨剧了!”
鬼面人似乎隐忍了许久,只见那黑亮的刀刃嗖的一声缩了回去,竟是钻进了此人的手掌中,随即一只惨白白冰凉凉的手将问秋细嫩的脖颈捏住,青面兀的靠近,一道阴恻恻声音对问秋说道:“再多说一句,便捏断你的脖子。”
因着他虽声音难听可怖,出口却有有气无力的样子,是以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且这鬼音,问秋已经见识过一次,此刻再听,自然不比第一次的时候惊心。
只是令她奇怪的是,她一直以为鬼族之人都有两种声音,一种生来便带着的鬼音,一种修炼幻化的正常声音。后来她见过幻境中幻妖所化的恶鬼,声音却与霄煜的不同,而眼前这只幻妖却与霄煜的声音几乎一样,她难免迷惑,难道只有地位较高的鬼族才用这么吓人的声音说话?
而这用可怕声音说话的“幻妖”掐着问秋的手忽然一松,从面具后面传来一声隐忍且痛苦的闷哼,那妖怪立刻便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难道是本大仙方才摔下来的时候砸到他内伤,而此刻内伤发作以至于他突然去世?问秋坐在这“尸体”身上茫然的想着,不待她想明白,只见那面具下忽然溢出浓郁的阴诡之气像是在缠绕着面具下的那张脸一般,时不时还有火红的星光噼里啪啦的闪烁。
问秋不免一惊,赶紧从那“尸体”身上跳起来,但她却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十分好奇的凑近了那面具,仔细端详起来。
她一面研究这噼里啪啦的面具,一面自言自语道:“难道他方才幻用鬼声说话,一不小心把自己烧起来?啧啧,修为如此低下,便不要逞强嘛,你变谁不好,竟也敢变作他,这头发倒是模仿得十成十,别的还真不敢恭维。罢了罢了,相逢即是有缘,说到底你也是因我而死,本大仙不计前嫌,让你死的体面一些好了。”
说着,她伸出一根手指去,轻轻将那面具拨开,不料面具一揭,那“尸体”的脸上忽然冲出两张似雾似火般交缠而不得融合的诡异脸孔,这两张脸好似被困了许久,得见天日一面互相缠斗一面长啸一声,凄厉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山林,十里内的恶鬼凶魂皆吓得四散而去。
问秋何曾见过这般场景,此刻已是面如土色的跌坐在地上,看到如此场面竟也不知逃跑。
是了,腿都吓软了,还怎么跑!
她只得硬着头皮看那两张脸又缩回原处继续交缠不休,这样看去,那脸竟像是被什么物什给生生劈作的两张,十分骇人。
问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不想原本还在挺尸的人忽然像是睁开了眼睛,痛苦的哀叫一声,双手忽然揪住自己的衣衫,如同要将自己撕裂开的模样。
虽然这人看上去十二万分的可怜,但她心里不住的想着,这人方才没弄死自己,指不定是因为他那时便受了伤没办法痛下杀手,若真救了回来,那还了得?
想到这层,她可算找回了些许力气,立刻从地上弹起来拔腿就跑。她这跑便跑了,偏生跑出十来步还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这一回头便瞧见那人正十分艰难的侧了一下头,两张撕咬争斗的鬼脸下印出一双漆黑透亮却又隐忍哀痛的眼眸来。
只这一眼,问秋便莫名的心口一抽,脚下渐渐迟缓,最终恨恨的一咬牙,嘴上狠狠地骂了句“真是活见鬼!”脚尖一个转弯,让她难得的捡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善心,又哒哒哒地跑了回去。
“喂,你、你死了没啊?”她皱紧眉头,蹲在地上问。
躺着的人此刻早已是痛苦不堪,哪还有多余的空闲回答她的问话,问秋见状,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只得稍稍稳定心神,在脑子里搜寻一些学的并不大精益的仙决法术,好将自己所会所学都拿来救人。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她已经用了十余种仙决,地上的人不仅没有好转,似乎更加痛苦了些许。原本指甲并不尖利的手已经将衣衫扯破,露出一点惨白的身躯,一道道可怖的抓痕赫然生出。
那伤痕并不流血,只疯狂往外冒着阴沉黑红的火星,仿佛在一点一点啃食着这具身体,问秋看得心惊肉跳,脸色都跟着白了几分。
但面对这样骇人的情况,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只得伸出自己的爪子将那两只自残的手捉住,一面十分勉强地控制住他的双手不让他再伤害自己,一面又艰难地对他说:“你……你听得见吗?怎么做能帮你啊?”
那人不能答话,,却见他痛苦地仰起脖颈,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伤口中的火花竟如燎原的星火迎风飞涨一般蹿了出来,问秋猝不及防,刹那间便被那火星燎到了眼睛。
问秋痛苦地大喊出声,撤回双手死死捂住受伤的眼睛,心里是又急又气。
这下可好,救人不成反把自己弄成个瞎子,也不知这怪火会不会传染,要是还能传染,那她岂非不久于世?而且还是这般痛苦的死法,想想就感觉疼痛已经传遍了四肢百骸。
她一面痛苦的栽倒在地,艰难地蜷曲着身子,捂住眼睛的双手很是费劲地用仅剩的一点点力气准备捏个金闪闪的印枷,只是她此刻疼得早没了多少力气,这金闪闪的印枷不过一瞬便灰暗了。
她想着,若真成了那样,还不如先自行了断得好,她可不想烧成那样……那样难看的样子,偏她想到要死的时候竟还惦记着给霄煜的绳结要编好了。
是以她这拼尽全力捏的是个摧灵咒,她并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有用,只曾听阿姆提过,此咒能将元神提出,在世间停留一日,只要找到灵气纯净充沛之处寄居,便可再化出一具身体来。但她不记得阿姆后头还说了一句:若是仙力不足,绝不可轻易使用,否则神形俱灭。
好在她的印枷还未成型,人便失去了意识。
而那方才还在地上被鬼啮火灼之人已然恢复了平静,在问秋栽倒在地时便已悠悠转醒,只见他身上被抓挠的痕迹正缓慢的愈合着。
那人从地上撑坐起来,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掌有些痛苦的捂住半张脸,看来方才的痛楚经历还有些延迟,他此刻的四肢百骸都还清晰地记录着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一道幽光从指缝间滑出,扫过被掀落在一旁的鬼面,最终停留在还蜷成一团却依旧捂着眼睛的问秋。
纤白的手缓缓垂下,一阵轻风拂过,将他散乱的乌发吹开些许,露出一张俊朗柔和的少年面孔,诚然这张面孔与那霄煜别无二致,只是现下之人看上去更显青涩,是个并不比问秋大几百岁的少年郎。
……
……
“嘶,疼!”
问秋好似做了个很长的梦,但梦里发生的事情她却已经不记得了,一醒过来便清晰地感受到眼睛传来的疼痛,让她根本没有空闲去回忆梦里发生了什么,反倒让她想起了自己昏倒之前发了什么。
她努力想将眼睛睁开,却怎么也睁不开,这才意识到眼睛上蒙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怎么闻起来这么的腥?
她二话不说将那物什扯下来,双眼十分艰难的睁开,眼皮好似被什么奇怪的液体糊住了一般,视线十分的模糊,天色似乎已经黑了,她此刻好像靠在一段腐朽的枯木上,身上也不知搭了块什么,比之眼睛上摘下来的物什更加的难闻。
这让她十分好奇,不免伸出手摸了摸搭在自己身上的事物,触手之下像是尖硬的鳞甲,摸着下面怎么还有些湿湿滑滑的感觉,问秋脑子忽然嗡的一声,整个人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替她做出了做出了动作,只见她抬手便将搭在身上的东西掀开几尺。好似动作太大,引来了旁边一直安静闭目之人的注意。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头发极黑极长的人,那人上身的衣衫有些破烂不堪,露出白到快要发青的胸膛,她知道,这定是白天自己摔下来遇到的那个人。只是他并没有如初见时一样目光冷厉、令人胆寒之感。
“你不喜欢?”他的声音青涩而熟悉,已然不是之前难听的鬼声。
问秋抬头望向他,视线却一直无法聚焦,涣散的目光像是不知在看哪里。“你是谁?”
“你今日救了我。”
问秋自问今日好似并没有做什么成功救他的事情,但听他这话像是很感激,难不成还想要报恩?乖乖,可算让她最近如扫把星君附体一般的小地仙能占个便宜了,便不是她救的,现下也必须是了。
“我当然知道我救了你,那你叫什么名字?”某小仙真真是毫无负担地接了这白来的恩义债。
那人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开心的话,侧着头不肯回答。
“难道你没有名字?”她继续问道。
只听旁边的人含糊地嗯了一声,伸手将方才问秋掀翻的事物捡起来。问秋模模糊糊看他在捡东西,伸出两只手胡乱的抓着,那人见状,赶紧腾出一只手来让她的两只手好有个着落。
“你给我盖的什么东西?这么难闻。”她好奇的问了一句。
“夜叉的皮。”那人老老实实的回答。
问秋闻言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刚捉住他健壮手臂的手赶紧缩了回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竟拿夜叉的皮做、做铺盖用?还敷我脸上?”
那人很是懵懂地问了一句:“什么是铺盖?而且我只是敷在了你的眼睛上。”
“你既不知什么是铺盖,给我搭这个作甚?”问秋愤愤。
“你不知?夜叉的血与皮甲,对恢复伤势十分有益。”他说话时声音轻轻的,温温和和,此刻才觉得这人真的有些许像他假扮的那人。
“你能不能不幻化了,咱们也算熟识了,你还化作这鬼族殿下做什么?”
“你怎知……”
“我怎的不知,你化的这人与我还有几分相熟呢,你且变回你自己罢。”
“你与他相熟?”那人有些莫名的问了一句,好似觉得奇怪又好笑,随后又道,“我本就是这个模样,且我鬼族之众没有变幻之能,生来是什么模样就注定了修炼成形时是什么模样,我生来便是如此,不曾幻化。”
鬼族一生确实只能修成一个模样,他们没有幻化之能,且这人所谓的“生来是什么模样就注定成形是什么模样”完全取决于血统,血统越是高贵,所得的容貌形态便越是美丽养眼,而低劣的鬼族一般无法真正修成人形,是以才有那许多剥皮杀人,考吞噬凡人精魄化作人形的鬼类。
“你竟真是鬼族?”幻境中怎会有真正的鬼?
不对,白日里他身上所灼好似真的是幽冥才有的炼狱之火,此火阴煞噬魂,便是如少巳那几个这般厉害的都要忌惮三分,他们又怎么会放如此凶险的恶鬼来考验自己呢?难道她并不是掉进了幻境?
“你不也……”那人好似轻笑了半声便戛然而止,忽然像是有点慌乱道,“你……你不是鬼族?”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鬼族了?”
“我……”那人声音忽然低落了许多,靠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怎的忽然不说话了?”问秋视线不好,偏着头看他,眯着眼睛也不能将那张已然离得很近了的脸看清楚。
那人忽然也转过脸来,对上问秋涣散的目光,随即又转了回去,用极小的声音微弱道,“我从未出过黄泉,也未曾见过别的族类……”
问秋闻言,了然地点点头,也转过头去找个舒适的位置靠好,酝酿了半晌,这才故作哀伤道:“我也是第一次出远门,本来我合该在那流云岛上做一辈子小地仙的。阿姆为了让我出来,把自己卖给了一个极有地位的人,不成想,我刚出家门,便遭遇不测,被丢到这个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现下还弄瞎了眼睛,呜呜呜。”
她说着,还嘤嘤的假哭几声,那鬼哪里见过别人哭,呆坐在一旁一副蒙然状。问秋见他没反应,忽然提高音量,一边喊着阿姆你怎么不要我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受苦受累云云,一边又伤心自己瞎了眼睛,要是治不好,往后便是个瞎眼神仙等等,喊着喊着,竟真的把自己给喊得悲伤万分、声泪俱下。
那鬼总算是感受到她的悲伤一般,伸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一拍,柔声道:“你……你别伤心了,你因我伤了眼睛……我会跟着你的!而且,你的眼睛……没瞎,过些时日便好了。”
“真的?”泪水将她还糊着黑泥的半张脸淋成了斑马,她就这么仰着一张花猫脸瞧着眼前这没名没姓的鬼,鼻腔甚重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委屈,“你可不许骗我。”
那鬼侧头看向他,诚恳地递出一条夜叉皮,认真道:“夜叉血,包治……”
“打住,还有别的办法吗?”
“不知……”
“……”问秋一把夺过那条腥臭的夜叉皮,咬牙蒙在眼睛上,赶紧捏个诀封闭了嗅觉,愤愤道,“先凑合着用吧,睡觉!”
那鬼呆呆的坐着,还保持着侧头看的她姿势。目光幽幽地盯着问秋一块黑一块白的小脸,毫无疑问,问秋是他见过的最丑的族类了,不过她的声音很好听,是除了父君以外最好听的声音,只是这个异族看着不甚聪明,一副一只手就能捏死的样子,怕是在这乱世很难活过三天。
此刻,问秋不知梦见了什么,忽然側了一下头,转过半边稀脏的小脸,对上正瞧着问秋发呆的某鬼,这鬼莫名的给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没睡着,甚是紧张地拽着手里那一大块夜叉皮,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好在问秋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他不免松了一口气,转而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不免轻笑了一声,不过一瞬,他忽然面露寒霜,凌厉之色跃然脸上,好似有中低等的鬼类被什么吸引了过来,却又不敢靠近,开始在不远处徘徊。
而身旁熟睡的问秋身上竟飘出了零零碎碎的蓝紫色星光,将她轻轻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