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妍可由不得她,竟当着众人的面,将十年前相府最为阴私的过往缓缓道出,而一旁的沈梦婷似是没有了生灵一般,眼神空洞。
十年前……
沈梦妍五岁,沈梦婷八岁。
那时的相府正室夫人,也不是如今的陈氏,却是当时赫赫有名的盐铁转运使赵师莱的嫡出小女儿——赵和静。
赵和静嫁去沈家不到半年,便有人递了张折子给皇帝,状告赵师莱官商勾结、收受贿赂、滥杀无辜……一系列的罪名使得赵师莱百口莫辩,但朝堂上的那些官员更多的还是不敢相信,因为赵师莱别的不说,但是他的人品却是极好,为官多年,不少人还夸赞他两袖清风,正直可靠,为民着想。
有一些大臣甚至还想为他争辩,但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些罪名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证据确凿。
而那时的东华国新帝尚且即位不久,为人多疑,更何况是这种能够动摇江山社稷的大罪。便查也不查,一声令下,治了赵师莱的罪,人头落地。
于是赵家因为此事在京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赵和静因父亲入狱便一病不起,心有余而力不足。
午门问斩后,赵和静的病情逐渐加深,直至药石无医的地步。
赵和静还有个哥哥——赵和硕,虽不及弱冠之龄,但年纪轻轻便拔得科举头筹,小有名气。
当时他担任豫州通判,接到家人的来信,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京城,就想要向皇帝讨个说法。赵和硕为地方官,无诏不得进京,因擅回京城,被皇帝连贬两级,这对于赵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这对于赵和静来说,却是个好消息。
哥哥常年在外,聚少离多,父亲无故入狱,赵和静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这时候赵和硕担任的角色既是兄长也是父亲,然而自此以后,赵家的衰微已是不言而喻。
从此可以看出,赵和静懦弱却又懂事。
因为赵和静早年丧母,赵父便将所有的感情加在了她的身上,可以说是娇生惯养了。
而这古代的女子及笄之时就是出嫁之时,没有什么感情经历,纯洁得就像一只小白兔。
赵和静在十三岁时对如今死去的相府老爷沈之为一见钟情,赵父向来看人的眼光很准,他清楚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一定不会幸福,便怎么也不同意。
赵和静闹了十几天,最后以死相逼,赵父不得不同意,但他被气得放出了狠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要是敢回赵家,我就打断你的腿!
赵和静嫁去沈家后,除了回门那一天竟是一步也没有踏足过赵家。
于是所有的心酸委屈只能憋在心里,心中郁结,身子耗损。久而久之,赵父入狱问斩就成了导火索,一病不起。
赵和硕是个一身正气的人,胸中虽有城府,但还是被构陷致死。
赵和静收到自家兄长身死的消息后,晕倒在地,大夫太医来了也是回天乏术,竟然一命呜呼了。
这在外人看来,赵和静无非就是因父亲兄长的死而忧思过度,身子亏损,毕竟赵和静打小身子就有些虚弱,因而赵父对她的怜惜宠爱就更上一层了。
但赵和静真正的死因到底如何却没几人知道,而好巧不巧地,沈梦妍就是其中一个。
沈梦妍是赵和静遗留在世的唯一的女儿,生前沈梦妍也是被极尽宠爱着,无忧无虑,快乐单纯,而且还是个特别疼惜弟弟的好姐姐。
赵和静去得早,沈梦妍懂事得也早。沈之为向来是个欺软怕硬、好色如命的主儿,岳丈去世前安分守己,尽心尽力地装老实人,殊不知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早已金屋藏娇。
赵和静去世后,沈之为对待他们的态度就不如从前,更不用说,沈梦妍还撞破过他的好事。
沈之为在赵和静死后,竟然还为她守孝,外界都以为这沈之为是模范夫婿,对他大为夸赞,甚至还说这赵家祖上是烧了高香,几世修得的福分。
沈梦妍听到这些传闻,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天大的讽刺,她可知道她这位表里不一的好父亲是个什么面目。
但她并未去找沈之为理论,因为她当时年纪尚小,羽翼未丰,还有个不到一岁的弟弟要照顾,顾虑颇多。
然而两年后沈之为就憋不住了,将如今的陈氏娶了进门,顺带着纳了好几个妾侍。
沈梦妍当时看着府中装点的大红色绸缎,就要忍不住爆发,却被她生生地忍了下来。
原本的正室夫人赵和静,因为在京中存在感甚低,便早早地被大家遗忘。
陈氏进了门之后,沈梦妍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陈氏好像处处都要跟她对着干一样,沈梦妍就算想安安分分地抚养弟弟长大成人,也是心力交瘁。
不仅仅是陈氏,还有她那位好色的父亲,自己院中那些尽心尽力服侍她的丫鬟,也有不少被他折磨致死。
沈梦妍的弟弟平时乖巧懂事,却被人诬陷偷了陈氏的簪子。
沈梦妍拼了命地想为他求情,却经不住陈氏已经牢牢地握住了掌家大权,惩罚她弟弟在祠堂外跪了一夜。那时冬至日都已经过去了,祠堂外朔风刺骨,冬雪飘飞,成年人跪上一夜可能都会冻死,更何况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
就这样,沈梦妍的弟弟早早夭折了。
沈梦妍是个聪明人,她看出来那陈氏只是想随便找个借口,要她弟弟的命,否则凭一个簪子的罪名,又怎会不顾一个孩童的生死?
沈梦妍原本就是想好好抚养弟弟长大,教导他识字读书,姐弟俩相依为命,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也就够了,未曾想那陈氏竟然下这么重的手。
沈梦妍又猛地想起外公、舅舅、母亲的死,察觉到他们的死好像都太过巧合。她细细地思索了一番后,便想查明真相,即使她的想法是错的,查不到什么所谓真相,她也要为弟弟报仇。
于是,仇恨的种子就这样种了下去。
她蛰伏多年,布局多年,其中痛苦隐忍多年:被父亲打骂过,跪过祠堂,睡过柴房,淋过雨,发过烧,被那些公子小姐们欺负过、捉弄过……
但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取得了父亲的信任重用,也得到了陈氏的嫉妒怨恨,还得到了那些公子小姐们的忌惮退让。
等她终于得到了真相,才明白人的心可以肮脏到如此程度!
外公赵师莱在世时,朝廷党派林立,纷争不断,他原本就是中立态度,只想当好自己的官,为国为民。
当时正值新帝旧帝换代,赵师莱被人拉拢不成,就想要灭他的口,随便找了几个罪名加在他的身上,还密告新帝他是某皇子党派的重要人物,新帝生性多疑,二话不说就让赵师莱人头落地,而密告那人自然是冠上了从龙之功,拥立新帝的名声,步步高升,官至丞相。
赵和静香消玉殒前,沈之为就和现在的陈氏有了交集,陈氏并不是中原人,却想一心嫁给沈之为,但也说不上有多爱慕沈之为,否则相府的那些侍妾丫鬟就不会有这么多了。陈氏和沈之为做了一笔交易,她给了沈之为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能够让人在三年之内身死,所以赵和静的身子一直就没有好过,但她也有一个条件,要嫁入沈家,成为沈家主母。
沈之为一直就想摆脱赵家人的约束,当初他答应娶赵和静也只是想要多一条步入仕途的捷径,但这赵家倒是忙没帮多少,净是麻烦。于是他也答应了陈氏的条件,让她嫁入沈家。
陈氏这些年也帮了沈之为很多忙,沈之为的丞相之位,她也算计了不少。
赵和硕入京后也是有人做了手脚,被人诬陷,摊上了莫须有的罪名,甚至还有人密告他与后宫妃子私通,死得不明不白。
但真相就是沈之为与陈氏联手,借用皇帝的手来杀人灭口,以免赵师莱与赵和静的事情败露,给人留下把柄,将他们所做的事情遮掩的严严实实。
十年中,沈之为与陈氏可谓是风光无限、飞黄腾达,与落寞的赵家形成鲜明的对比。世人都以为赵家的下场是各种罪名东窗事发后咎由自取,却不知所有人都被当成棋子一般,被人下了精彩的一盘棋……
沈梦妍想要以己之力为死去的那些亲人报仇,但她并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势力供她驱使,她只是一个空有算计与心机的弱女子。
机缘巧合之下,有人找上了她,要和她做一笔交易,那些人答应可以替她杀死沈之为与陈氏,但是她也要去沈之为书房中偷一封书信交给他们,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只不过,她并没有找到那封书信,而且,还因为相府的事情引来了皇帝与官府的注意,可谓是办事不利,错漏百出了。所以那些人才打算杀人灭口,而她在那时候也是真的不想死。
可现在……
她必死无疑……
沈梦妍又看向一旁怔愣着的沈梦婷,讥讽地笑道:“沈之为生的这位相府大千金可真是与众不同呢,我倒是真想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可惜……”
的确,沈梦婷也许是由于小小年纪被当世德高望重的女先生教导的缘故,脾性与作为与其父母相差甚远,所以,其声名也是在京中被人广为传道。
在场众人都静默不语,这种权贵之家的阴私事他们也都是见怪不怪了,可是这对于一个尚处于稚龄的孩童来说,确实太过残酷,否则,这沈梦妍又怎会一心想着报仇,小小年纪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呢?
可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论是从家事,或是从国事的角度来看,沈梦妍的罪行都不容姑息,至少到最后,凌迟之刑是逃不掉的。
沈梦妍也是想到了这一出,她看了眼蔚南星,诡异地笑了笑,蔚南星心中倏地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暗道不妙,却已经晚了。
沈梦妍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刎颈自杀。
脖颈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每个人的双眼,他们都没有上前阻拦,因为这对于沈梦妍来说,是最好的归宿……
蔚南星叹了口气,她心中还有一些问题没问,比如沈梦妍知不知道红莲教,红莲教的人为什么会找上她,为什么要找那封书信,那封书信上写的是什么……
但逝者已矣,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能知道的,也总有不能知道的理由……
“我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的!十年前的事情,我不是故意忘掉的……对不起……”
身旁的沈梦婷哭得泣不成声,蔚南星又叹了口气,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