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我作为游客在日本闲逛时，李长声也在日本，久居17年的他当年是奔着专攻日本出版文化史而去的，后又担任《日本文学》杂志的副主编。
其时我对李长声一无所知，带的是林文月的《京都一年》。东邻古国，最吸引的是茶道、歌舞伎、四月樱花、书铺、料理亭，还有“汤屋”。我走马观花地寻访了金阁寺、银阁寺、大德寺、东大寺、浅草寺等若干著名寺庙，端的是寻幽访古的做态，对于林笔下《京都的庭园》“枯山水”的解析，更是着迷不已：满院白砂，耙纹作波，以为江河，置石为山，青苔其上……
古意盎然。林文月对日本的印象深深影响了我，京都、奈良、名古屋、北海道……窄小的巷子、悬挂的灯笼、着和服的妇女，就连烫金红球型的掏耳勺、绘着海天一色的布糖纸，件件把赏着都是艺术品。
后来，认识了李长声，看他的书，才知长声大哥的解读是另一种味道：日本庭园大都在寺院里，进了门，便置身于宗教。所谓“枯山水”，那是把从南宋拿来的水墨画加以立体化，好像用笔墨在纸上画不来才想出的法子，也显得简单。水墨画跟禅前后脚传入，禅敷衍在枯山水上，这种庭园更独具了日本特色。面对一片“枯山水”，即使冥想不出来什么，也仿佛被禅过了一水，莫名其妙，又似有所悟。然他笔锋一转，“苑池、庭石历经八百余年，依稀可见平安时代净土式庭园的样态。从山林间引水入池，蛇行逶迤，每年五月里新绿怡人，在水边举行仿古活动，曲水流觞。水边列坐古装男女，一觞一咏，咏的是和歌。”
当年，我在金阁寺中愣要把池泉回游式的庭园读出林文月的“枯山水”，方寸之间的白砂波浪愚石群山，却怎么也无法与小桥流水的苏州园林相比，反倒是舍利殿的金阁于落日余晖下一片金光，至今难忘。导游说，因建得太完美了，以至于和尚一把火烧掉，后又重修。日本文化崇尚的极端之美，如寺庙，如剖腹，如孽恋，等等，诸多让人艳羡之余又不理解，此当算是一例。
长声大哥擅长大白话，言谈举止随性不造作。他谈日本的出版，谈酒，谈茶，谈风月，谈文化对比，谈画，谈作家，谈书……笔下《樱下漫读》《日知漫录》《东游西话》《四帖半闲话》《枕日闲谈》《居酒屋闲话》《风来坊闲话》《东京湾闲话》《哈，日本》等十余种书，便把日本犄角旮旯都捣腾了个遍。从1988年至今，近三十年呢，日本怕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你让他说日本的好与不好，他都能闲闲讲上一通。难怪国内很多人都对他评语若干。教授陈子善就说过，“在我看来，长声兄是当下国内状写日本的第一人，就像林达写美国、恺蒂写英国、卢岚写法国一样，尽管他们的视角和风格各各不同。”章诒和则说“李长声所写，涉及范围极广，像个万花筒，拿起轻轻一摇，就是一幅日本社会图景”，甚至不由得发问：“他那支笔是怎么练的？”
所以，每年“深圳读书月十大好书”评比中的日本书评委，非他莫属。日系的新书旧书，作家作品，要绕开他的慧眼，难。
就拿江户时代松尾芭蕉做例吧。松尾芭蕉是很多中国读者喜欢的俳谐师，他公认的功绩是把俳句形式推向顶峰。按时间算，徐霞客去世三年后芭蕉出生，是17世纪中期。一生作品则多受杜甫、庄子影响。又推崇唐代诗仙李白，曾用笔名“桃青”，旨在与李白相对。所居草屋曰芭蕉庵，自号芭蕉。后市街失火，殃及草庵，从此芭蕉居无定所。远行归来写出了“古池啊，蛙入水有声”，渐成“蕉风”，直到完成《猿蓑》才正式确立了“蕉风俳谐”的风格，一统俳坛。李长声谈论芭蕉时，将其与徐霞客相比，徐一生志在四方，不避风雨虎狼，与长风云雾为伴，以野果充饥，以清泉解渴，所著《徐霞客游记》中对各地名胜古迹、风土人情，都有记载。而芭蕉也一生未婚，修禅，远行，广交游，多吟句，立门户。《奥州小路》是其推敲了四年才完成的文学作品，“蚤虱横行，枕畔又闻马尿声。”李长声说它不似徐霞客记实。芭蕉的“静寂/蝉声入岩石”（《蝉》），“芒鞋斗笠，春夏秋冬又一年”（《芒鞋》），都是我喜欢的。
从芭蕉现象，李长声则看到其他，他总能联系实际，回到当下：常说中国是诗国，是礼仪之邦，听来却如同说咱家也阔过，看看身边，哪里有多少诗国的做派呢。我们最拿手与时俱进，文化就不免像熊瞎子掰苞米，唐诗宋词元曲，眼下掰到手里的是手机短信，已堪称短信大国。这短信文化的特色是谐谑可乐，包括黄段子，似乎更类似日本的川柳（拿俳句打油就变成川柳，较像社会上流传的顺口溜甚或黄段子），但人家那玩意儿还算是传统诗歌。据说日本有三万诗人，三十万歌人，三百万俳人，那么，写川柳的，恐怕是一亿日本尽写手，遍地英雄。这数量的证据，是报纸上的歌俳栏。
“大学教授讲授唐诗宋词头头是道，但给他看一首当代人所作，却看不出好坏，其教案无非人云亦云千百年来的定论罢了。歌迷跟着歌手又唱又跳，几乎比歌手更欢实，诗也要写才能叫参与。近年对古典诗词的提倡，似止于读，不鼓励写。……报刊何不再学学他们那样的诗歌栏目，比如开设豆腐块似的绝句栏，持之以恒，或许哪一天复兴了诗国也说不定。”
李长声这番话看似嘲讽，实则着急。泱泱诗国，却泯灭得所剩无几。前不久2014年鲁奖中的诗歌奖颁给了周啸天，“二八翁娘八二翁，怜才重色此心同。女萝久有缠绵意，枯木始无浸润功。”像是歌俳或是川柳中了日本芥川奖。坊间一片哗然。
再说画。某次李长声在微博上晒一些日本明信片，说美不美。我跟贴由衷地说，美。结果，这包明信片竟然就梦幻般的飘洋过海来到深圳。这个教训让我以后不敢随意“大嘴巴”。不过，日本的浮世绘，以及竹久梦二的美人画，甚至奈良美智的大头娃娃，都那么让人流连忘返。
身边朋友有很多是浮世绘迷，将之又与春宫相连，也同喜竹久梦二的美人画。前者柳眉细眼，长颈婉约，颇具唐风；后者瞪大了眼睛，腰肢扭曲，大手大脚，色彩斑斓，加入西方审美。国人中知晓梦二者，多源自鲁迅、周作人、丰子恺、叶灵凤。周作人曾言，“竹久梦二可以说是少年少女的画家”。游学东瀛的北京作家刘柠也是梦二迷，他写了一本《竹久梦二的世界》，对梦二美人的前世今生做了一番探究。李长声与其是老友，义不容辞地写了序，却是自己的解读：“内田鲁庵曾写‘谈不来美展的人就像是远离东京的乡巴佬’。川端康成年少时也想当画家。这正是梦二流行的社会背景。”“当年梦二的粉丝主要是少女，而今多是大叔。他们赏玩梦二的形态之美基本是怀旧。或许可以说，梦二是当今走向世界的‘卡娃伊’文化的源头。”我家里藏有一些浮世绘图册，时不时翻阅，早期原为肉笔浮世绘，盛行于京都和大阪，带有装饰性，为华贵的建筑作壁画，或装饰室内的屏风。后进入版画阶段，题材极其广泛，作品主角是娼妓和艺伎，女性、裸体、性感美、色情是其标志性特征。用现代艺术眼光看，可算“人体绘画艺术”。竹久梦二多表现“旅行”“圣经”和“女性”主题，技巧源于西方的写实手法，但画趣却具有十足的东洋本土味。著名画家丰子恺的漫画，就是受到了他的影响。山东画报出版社的美女社长徐峙立，就喜梦二这一派，她不但出书，也在微博上晒。如果撇开她是体制内领导这一条，我倒愿意把她视为与梦二的画一脉相承，同是美人图。
谈到日本的出版，李长声曾说，“朋友金子胜昭笑问：年将不惑，那你打算做什么？便答曰：专攻日本出版文化史。”（《二十年贩“日”记》）幸得当年他走上了正道，这一专攻，术业成绩昭然。而衍生的副产品也比比皆是，这是后话。身为作家同时也是书评人的止庵，向来评语是严苛的，他却有一段肺腑之言：“我一直期待着有一本书，能够把书的来龙去脉都给讲讲，而且生动具体，要言不烦，不板面孔，如道家常。——最近读到李长声的《日下书》，可谓于愿足矣。”
品评日本作家，李长声也是提纲挈领：“小说家都拥有自己的文体。三岛由纪夫华丽，谷崎润一郎笔下多修饰语，但意思明晰，而川端康成的文体是朦胧的，便像是继承了平安朝文学的传统，很有日本味儿。”回到他自己，他在日本专攻出版史之余，闲来无事写了一系列随笔。借用《庄子·齐物论》所说，它们那是“大知闲闲”“大言炎炎”。
……
好吧，其实写了那么多李长声的各种“知”——却还不是我这篇文章的主旨所在，“知”尽管有旁人去写，而“知”也非他最可爱之处。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曝名人背后的小糗事，比如，喝酒。就像我在前一本书中写到吴兴文的“好酒”“饮酒”和“醉酒”，吴先生绝对是“有酒万事兴”的做派，他横跨两岸，潇洒过招，这中间，岂能无“酒”乎？
李长声也喜酒。来深圳参加活动多次，我见到的都是酒桌上的他，深夜不睡，不醉不归。只是他的酒态最优雅，总是笑容可掬，不愠不火，声调慢慢的，话说得闲闲的。哪怕是谈酒，也是一套套的——“清末诗人黄遵宪驻使日本，也写道：‘嗜酒喜歌舞，《魏志》《汉书》既言之，今犹古风。大率皆妆饵之资，过于饭蔬，游宴之费，多于居室也。’日本像清酒一样，刚喝时无滋无味，但喝惯了，便细细品出味道来。若以为无味就不当回事，拿它当水喝，那就要酩酊，第二天起来还头痛。”
“平常日本人说酒，指的是日本酒，却又不像我们说中国酒包括了白酒黄酒各种酒，日本酒就是指清酒。也有蒸馏酒，叫烧酎。1559年鹿儿岛那里改建一座旧神社，两个工匠在屋顶棚留言，骂管事的吝啬，始终不给烧酎喝，这就像公厕题壁，却成为烧酎的最古老记录。”
“二十年前我去了日本，京都有个小小的博物馆，用陶瓷烧制了《清明上河图》，图里有‘新酒’这个词，意思是春酒，酒熟是秋天。今天日本也是初春开始酿酒，酒厂门口会用树枝挂一个大球，当时青枝绿叶，后来一点点变黄，变成棕毛刷子一样的颜色，这时候就表示酒熟了，基本到了夏末秋初。”
哟，这还是“知”。不行，说点细节吧，曝曝长声大哥因酒而不靠谱的事儿。
2014年贵阳书市，炎炎八月天。“深圳读书月十大好书”评委受邀到书市召开一个论坛。甫抵贵阳，晚饭时，李长声就不见了。说是被领走了，去吃贵阳最有名的美食。我们一桌子人守着一大锅冒着热气的酸汤鱼，一个劲儿说，不靠谱。第二天一早，会议安排往黄果树瀑布，李长声又不见了。说是昨晚喝多了茅台吃坏了肚子。我们一车人望着窗外如飞的青山绿水，一个劲儿说，很不靠谱。是夜，回到贵阳，大伙齐聚吃饭，李长声还是不见人影，说继续有饭局。我们一伙人只得摇头，声讨之极不靠谱。第三天，李长声终于出现了，低头哈腰状，一副知错即改的姿态，说，这一天就交由法办吧，走哪跟哪，绝不脱离组织。末了，又喃喃，怎么这次大家都那么守时听话？
敢情他的“无政府主义”，被学乖的大伙“出卖”的？
李长声当评委颇有年头了。但这次，他也是书市的作者。他把二十多年来撰写日本的随笔，集成五卷本《长声闲话》，交由三联付印。皇皇巨著便赫然隆重登场了。
可是，别搞错，李长声是来参加“深圳读书月”活动的，《长声闲话》只是顺风车一搭，上贵阳书市溜一圈，让群众亲见“下蛋的鸡”的。谁主谁次的操守，浸淫日本文化久矣的长声大哥当然懂的。“深圳读书月”论坛上，李长声越过陈子善教授，昂步登台，以第一组嘉宾身份，畅谈“十大好书”评选准则“变与不变”。不知是前两天掉队内疚的缘故，还是“评委”身份使然，李长声一反往常“打酱油”做派，竟口吐莲花一二三，“要让评委有提前介入的机制，每月每季的好书都参与评选，或是提出候选书目，增强评委的责任感……”满身正气，大义凛然，台下我等望去，只见灯下满头银发泛着圣洁之光，不肃然起敬都不行呵。遂想起深圳诗人大草的诗《白菜顶着雪》，“暖暖的冬阳下/白菜顶着雪”。但优雅如长声大哥，与房山的姑娘不同，不能以“白菜”论，要顶的也是北海道或是富士山的雪。
话说展会上碰见一青年才俊，三联詹那达介绍，“地头蛇”周之江。噢。那达说，《长声闲话》的印章就是他刻的。噢。那达又说，这两晚的饭局，就是他张罗的。呵？！敢情这两晚李长声失联，源头就在此？我和一旁的绿茶顿时摩拳擦掌，那达又说，李长声房间还存有两瓶茅台呢。喔？！活动结束后当晚饭聚，我和姚文坛位居李长声左右，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长声大哥没有发威，抬眼见桌上有酒未开启，旋即摆出一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憨态。桌上有其他出版社的朋友，纷纷过来敬酒，“李长声”的名头，自然不必介绍，“知日”标签昭然。新鲜出版的五册闲话，继续“闲”字打头却不等闲，以中日文化比较的方式，解读日本的作家、文化、审美、生活、旅游、景胜等方方面面。难怪有人言：“作者早年曾主编《日本文学》杂志，关于文学与作家的内容犹如取自自家药笼。”
临走的前一夜，大伙儿在夜市抱着酒瓶不放，电话李长声，他在那一头说立马往这边赶。一会儿，一当地朋友架着李长声，颤颤然立于面前。微醺状的他一脸笑意，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时空恍惚中似回到东邻居酒屋。落座后，伏桌良久，他突然猛一抬头，似下足了决心，闷声道，房间那两瓶茅台，一2014年的，一2010年的，你们任挑一瓶吧。大伙儿一下鸟兽散，涌向宾馆……那夜，电梯里一片天籁。
我们离开了贵阳，李长声则继续留下，言为周之江“干活”，他俩算是忘年交，而“源头”在于茅台。“若为茅台故，一切皆可抛。”
《长声闲话》开始各地宣传。某天经过，忽看李长声的微博上有一则：“知日不知日的说法变得很奇妙了，甚至是否定对方论点的一个战法。同样知日未必就得出同样的论点或观点，尤其是居于庙堂之高与处于江湖之远，各执己见是常事。”
他沉稳着呢。
李长声见面总会问，啥时来日本？我回，你啥时在？答，你们啥时来我就啥时在。好，樱花时。好，富士山积雪时。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