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煜将腿挂在外边，摇头道：“李玄从来不是我的朋友。”
小兽拆台道：“那如今已经改名为李玄的李子尼，可就要伤心喽。他在离开失落大陆之前，李棠送给给他李子尼的六本书，三本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散文集《山海策》，三本李棠挑选出来的蒙学书籍，《礼乐》，《观止》，《小学》，李子尼呢，对主人你的态度很复杂，他大概为了求一个心安，走的时候在屋子里桌上留下了后边三本书，本意是送给你宋煜的，但人心复杂就在于，李玄其实心知肚明，哪怕先生你拿到了丢在你家院子里的房门钥匙，你也绝对不会私自拿走书籍，却不耽误他李玄良心过去一个小坎，主人，这个家伙是不是很聪明？”
小兽说了一大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没说出口。
他猜测书的事情，其实是李棠早早料定的，李玄会瞧不上那三本蒙学，会选择留下来送给宋煜。
下棋、布局、算心、决心这类事，小兽以前自认远胜李棠，如今回头再看，当然是大错特错。
陈平安低声道：“李玄一直很聪明。”
小兽好奇问道：“你跟他关系那么僵，是因为他骗主人你违背誓言？”
宋煜不说话，宋煜霸占他人身体，现在与小兽谈话的，其实是本来的宋煜。
销售笑道：“别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为李玄开脱，我只跟你说个事实，不论对错，李玄在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实道理很简单，李玄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样样都比先生你强，后来还有了个妹妹伺候起居，读书下棋书法样样精通，但是越是这样，他的某个心结就会越大。”
宋煜终于开口，“当时他被误会成是不是李棠亲生的，从小就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后骂得很难听。”
小兽点头道：“所以啊，李子尼每天看着先生你这么个家伙，就会想‘凭什么你宋煜这么个差点饿死的穷酸泥腿子，好歹能够有爹娘，而我李玄却没有？甚至连娘亲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
小兽晃了晃脑袋，“最让李玄受不了的一件事，是先生你身世良好，在宋集薪这个邻居眼里，像是每天都活得比他还要快活，吃饱了倒头大睡，睡饱了起床做事。起床做事，这简直会让李玄抓心挠肝，浑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着要你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么，就要你失去什么。”
陈平安记起那个小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杀人，当时李玄差点就被他掐死在墙壁上。
跟着李玄一起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李萌，可能躲在远处，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场景，所以之后一个月，李萌都没怎么敢跟他说话，让宋煜郁闷了很久。
小兽自顾自感慨道：“有些孩子心性，牵扯出来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怜。因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许多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一样会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宋煜双手摆出修炼状，并不是修炼。
纯粹是自然而然为之，脸色平静道：“这件事情，我当然恨死了李玄，但是真正让我不喜欢李玄的事情，不是这个。”
小兽大奇，忍不住转头问道：“怎么说？”
宋煜缓缓道：“古北差点被打死的那次，李玄竟然会蹲在墙头上，煽风点火，恨不得古北被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人，很……可怕。”
小兽默然。
宋煜抬起头，望向远方，“我们老家那边有句方言，叫看挑担的不累，我觉得这没什么，但是如果就因为觉得好玩，就坏到往人的担子上加石头，这种人，怎么做朋友？”
小兽打趣道：“李玄又没往你肩膀的担子上加石头，事实上，李玄内心深处，很希望跟你成为朋友的，因为他足够聪明，无比清楚应该跟什么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瞧不起不如自己聪明的张三，可一样会拉关系套近乎。”
宋煜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人。”
小兽没来由说了一句真心话，良心话，“你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有很多人不喜欢你。”
宋煜笑道：“我要那么多人喜欢我干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我又不图别人什么。”
小兽转身朝宋煜伸出大拇指，“主人你这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佩服佩服！”
宋煜轻声道：“我知道你套我话，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是，说了这些，我心里好受多了。”
小兽嘿嘿笑道：“主人你是大智若愚，我是大愚若智，咱俩相互切磋学问，以后联手，一定无敌于天下。”
宋煜突然问道：“你认识良辰吧？老毛驴那段，良辰以前就哼唱过。”
小兽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很早就认识了，比李棠认得还要早一些，比张志之流就更早了，我陪着老头子喝闷酒的时候，他们指不定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风拂面。
宋煜死了，他又活了。异界的宋煜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去了地球，梦见……
眉心有痣的红衣少年，那张俊美无暇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愁绪，苦笑道：“我离开家乡后，也是像你这般远游求学，只是比你走得要远太多了，由于心高气傲，终于狠狠丢了次脸，最后一气之下。
拜在了老秀才门下，当时老秀才名声不显，学问也有被视为异端的苗头，所以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姓张的，李棠，这些人陆陆续续进入老头子门下，入室弟子，其实不多，老秀才是个事无巨细都想要说清楚的人，传授学问，简简单单一个道理，三言两语能够讲解清楚的，他能说上一整天，实在没有精力收取太多贴身跟随的弟子。记名弟子，相对多一些，至于不惜自称文圣门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了，不计其数。”
“而良辰呢，又比我更早认识老秀才。一开始良辰是上门要打老秀才的，老秀才谁啊，那张嘴皮子，厉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没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堕入旁门左道，沦为各自道统内的可怜异端，之前之风光，之后之凄惨，惨绝人寰。我叛出师门之前，信心满满地提出自己的那个见解，何尝不是想要帮着……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事实就是也就老秀才一个人，在历史上接连参加了两次辩论，关键是还给他吵赢了两次，算了算了，主人你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个，反正那会儿的老秀才，啧啧，说是天底下独一份都不为过，那种被誉为‘一家之学，明月当空’的绝世风采，不是读书人，是绝对无法领略的。要不然你以为老头子不过可怜兮兮的秀才功名，能够给人请进文庙供着？还一个劲儿往前往上挪位置？老秀才所在的那个小国，后来都快恨不得把他封为‘状元祖宗’了，老秀才偏不要，可劲儿憋着坏呢。你以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