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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鸢尾的回忆(1)

鸢尾的花语是执着回忆的信仰。平凡如我却不顾影自怜,吐露高贵的姿态。

处世间,如虚空,如莲华,不着水。

1

沈亦如坚信色彩有气味,蓝色的海和绿色的山不同。声音也有气味,鸟儿的婉转和火车的轰鸣不同。夏天和冬天,南方和北方,老人和小孩,统统都不同。

气息,紧连着过去,在每个踟蹰的迷宫,指引着还能分辨的前路。

当蔡高峰站在机场高高低低的人群中,远远地向出港的妻子挥手时,混杂的色彩、嘈杂的声音演化成复杂的气味,令亦如眩晕,关于一个女孩儿的记忆莫名地涌了上来——

那就从气味开始吧!

初春融雪的山坡是沁人的泥土芬芳,鼻腔还在品味新绿生长的焦急,晴朗的天空下,便慢慢展现出一座深埋在山峦中的北方小城。

这是一个只有候鸟定期到访的角落,侵略者修建的运煤铁路是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道,静静的河流绵延百里注入边境的大江。

这里本该山清水秀,却承载了一种贪婪的原罪,人类对煤炭和木材无穷无尽的掠夺让她千疮百孔,污染严重。

这里的水土被污染、树木被砍伐之后,生在这里的女孩儿也不能幸免——从西伯利亚横冲直撞而来的大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皮肤又黑又干,常年浮着一层煤灰。

此刻,她正站在这片长满荒草的山坡,目送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

又一次离别的伤感包裹着小小的女孩儿,孤独又寒冷,还好头顶一轮春日暖阳,成为二十年后亦如记忆里最柔软的部分——

亦如的父母都在煤矿上班,母亲就是矿工的女儿,没有选择地嫁给了也是矿工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也是矿工。

听说母亲年轻时曾被文工团选中做舞蹈演员,选中她的人也中意她做儿媳妇。那人的儿子每天守在姥姥家门外,18岁的母亲头扎花手帕,穿上有米粒状小碎花的确良连衣裙,飘着雪花膏的清香,一把推开破栅栏,便飞一样地奔过去……

两个年轻人常肩并肩坐在荒草坡上,男孩儿拿出口琴吹出一个接一个的音符,母亲的眼睛就水水地凝望着他。

挖了一辈子煤的姥爷到底知道了,死活不同意母亲去文工团,更不准她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鬼混”。

在矿上摔断了腿的姥爷拄着拐杖满院子追打母亲,大骂她是“臭不要脸,下贱淫荡的戏子,想攀高枝的癞蛤蟆”!

没跑几步,尘肺病就让姥爷喘不上气了,他扶着一块烂木头摇摇晃晃地站着,母亲上来搀扶,姥爷立马揪住她的脖领子,抓起墙角的土坯尿罐子就砸在她的头上,半壶夜尿流进母亲的眼睛和嘴里,顺着脖子经过肚子从脚趾缝儿渗进泥地,也浇熄了所有美好憧憬。

“俺家前世造孽了,出了个唱戏的!”

姥姥隔着木桩子做的矮墙和隔壁三儿媳妇聊天,三儿媳妇放下手中正在翻腾的地瓜梗,歪起嘴巴凑了过来:

“这就不能随她,女孩儿家家的,在别人面前扭屁腚甩奶子的多寒碜!”

可不是嘛!姥姥哀叹,咱正经人家的孩子当工人多好!

“就是说呢!做啥有比当工人好?不行就赶快找个人嫁了,让她绝了念想,俺家叔伯弟弟也在矿上……”

“也是工人?”姥姥急急地求问。

“正经儿工人!”三儿媳妇得意洋洋。

“那就拜托你给撺掇撺掇,行不?”姥姥低三下四地陪着笑脸,心里暗骂自家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生怕人家三儿媳妇变了卦。

2

不久母亲就嫁了,额头的伤疤用一片刘海勉强遮住,不过风大的时候就遮不住了。其实父亲家也在这个山坡上,结婚前母亲却只见过他的半个侧脸。

相亲那天,母亲躲在后窗抹眼泪,依稀听到未来婆婆埋怨三儿媳妇:“找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你安的什么心!这种人能安分过日子吗,听说……”

母亲嫁过去的那天就下定决心安分过日子。

文工团的那个人和儿子不久回了首都,他的儿子据说读了博士,慢慢成了大官。大官给母亲写信,总是托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送来。“自行车”站在山坡旁的三棵杏树下,有时候要等上几天。母亲每次看完信,一两天都不说一句话。

亦如隐约记得,母亲出殡的那天,看到过“自行车”和一个男人,那男人坐在黑色的小车里,目光对视时,他竟要朝自己冲过来,车里却有人死死按住他,“呼啦”一声拉上了白色的窗帘,亦如终于听见了那男人的哭声。

“这就是命吧。”

亦如随母亲走在残雪初融的路上。

母亲驼着背,扛着半人高的蛇皮袋,里面装着做手工活用的布头,纤细脖子上的青筋随着脚步有规律地凸张。她走得很快,大靴子在泥里踩出“嗤嗤”的声音。

亦如紧紧跟着,不时仰头看她,只见她不停地用皲裂的手背抹眼角,母亲说,那是自己迎风流泪的老毛病。

亦如最大的遗憾就是和父母相处得太少,如今只剩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母亲很沉静,就是她平时的模样,不声不响,无悲无喜,亦如看过赵四小姐与张学良先生年轻时的照片,赵四小姐眉目竟与母亲那般神似——可能是自己的感觉,总之让人心生怜惜。

父亲倒是在微笑,他黑瘦黑瘦的,长着一张不管看多少眼都记不住长相的脸,两人都穿着矿里的制服,怀抱着也咧着牙床傻笑的亦如。

亦如记得自己从小爱笑,梦里常常笑醒,也记得自己有个“傻大丫儿”的外号。因为笑起来是咯咯的,父亲也叫她“小母鸡”。

在父女两人又捡到了个笑料,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母亲是不笑的,双手只是揉搓面团,捏出一个又一个浑圆饱满的馒头来。亦如钻到她的怀里咯吱她,她才勉强微笑,露出一对小梨涡后,把手上的面粉抹在亦如的小鼻子上。

多年后,父母的模样在脑海里渐渐模糊,亦如想在梦里死死抓住,却只看见空中飞舞着惨白的碎片……

3

亦如的家在小城城郊的一座山坡上,在那里她生活了13年。

这里是真正的“贫民窟”,矿区的几排家属房就盖在坡上,留守家属、无业人员和城市贫民杂居于此。不过这里却是拾荒者的乐园,因为山坡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

住在这儿很不方便,除了一个能买到蜡烛、咸盐、皱纹卫生纸和罐头的小卖店,洗澡和买菜都要到山下很远的地方。

坡上只有一条没有路灯的土路,虽然不长,两边的灌木却很深。

灌木丛里隐藏着一条深沟,来路不明的水汩汩的,经年不断,沿小路再走几步,就是后山的火葬场。

亦如全家五口人就挤在这不足20平米的家属房里,一铺炕占了屋子的一半,炕梢有一个“炕琴”,黄蜡蜡的不知道有多少年头,挂历做的帘子呼啦啦的,木头框框上画了一些不知道品种的鸟和竹子,全家人的被褥衣物都摞在里面。

地上叠着两口大木箱子,箱子也是黑亮亮的,上面堆着暖壶和杂物。墙上挂着两个相框,相框里夹着老照片,全是黑白的,照片的四角用银纸固定。角落里是母亲的缝纫机,有个小木凳子,也是亦如的书桌。

姥爷此时基本瘫痪了,没有系统治疗的尘肺病更加严重,夜里咳得死去活来。虽然彼此几乎不说话,母亲还是把他接了过来,无声地伺候。他的药罐子、尿壶和高大的身体占据了整铺炕的三分之一。

夜里,亦如常听到姥爷摸索着撒尿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候会断断续续地响上一夜。亦如看到月光下他那明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大家,赶快屏住呼吸,把脸藏进被窝里,过了许久才听到他放下尿壶,缓缓地躺了下来。

那两口大箱子也着实吓人,姥姥总是念叨,等她和姥爷死了之后就用这两口大箱子装吧,还省钱!

母亲置若罔闻,不理不睬,父亲倒是吃吃地乐了起来。中风之后不能讲话的姥爷恶狠狠地瞪着女婿,父亲吐吐舌头赶快把脸埋在碗里,肩膀却还在抖动。

父亲就是爱笑的。

这是父亲留给亦如的唯一记忆——包饺子的时候他在笑,喝冷水的时候也在笑。他常一把举起亦如,让她骑在自己的脖梗子上,绕着院子飞快地跑了起来,亦如又咯咯地笑得像个小母鸡。

其实亦如家的日子虽然差,但还不至于缺衣少食。20世纪80年代初周围人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没有攀比人们怡然自得,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有个爱笑的父亲,守着堆满垃圾的山坡,有一群野孩子做玩伴,亦如的童年还是充满欢乐的。

每天唱着歌放学,一把推开木门,亦如就会大叫:我回来了!

抓起水瓢灌满一肚子凉水,从炉坑里摸出两个还没烤熟的地瓜就跑出去玩了。丢沙包、捉迷藏、踢盒子,好玩的游戏多了去了,每天都能变化出新花样。每次姥姥都会在后面喊:“别太野了,早点回来啊!”

不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总要走到尽头,直到有一天,山坡出事了,亦如的童年也就在那天结束。

一个女孩儿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拖到灌木丛的深沟里,先奸后杀。

4

不知谁在大门外喊了一声:“沟里死人啦!”就像清晨的集结号,姥姥趿着鞋,拉着亦如就往外跑。亦如一边跑一边扣扣子,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丫子。

天可真冷啊!

数九的天气真不含糊,呼出的白雾立刻凝在眼睛上,鼻毛也随着呼吸粘在一起。亦如缩在姥姥身后,扯着她的后衣襟,和她一样既好奇又兴奋。

尸体是早起捡破烂的人发现的。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派出所的人却还没来。大多数人脸还没洗呢,有人辣椒渣还粘在牙齿上,讲了几句话才咽回肚儿里去,有人穿件毛衣就跑了出来,一小会儿就冻得呲牙咧嘴。

沟里已经被踩得湿滑,却还不断有人在后面推搡,亦如站不稳了,拼命抓紧姥姥的衣襟。她想往回缩,可后面的人却往前推。就这样,手一松,她竟然站在了最前面。

她看见了!

火红的棉衣,和她的脸。

亦如看见死人的脸了!

就像拿起锤子猛钉钉子,马上闭眼也来不及了,亦如听见凄厉的尖叫从自己的嗓子眼里出来,围观的人也被吓了一跳。大家呼啦啦地后退,亦如重心不稳,身后没有支撑,便向前滑倒了。

她扑在了尸体上面。

忘记是怎么回的家,后面断片儿了。小姑娘在冬天里发着高烧,成了炭火盆,怎么也叫不醒。父母从矿上赶回来时,矿区陈大夫来看过之后已经摇头——准备后事儿吧!母亲一下子就瘫倒了。

“还是请大仙吧!”

姥姥坐在炕沿上叭叭地抽着旱烟,她后悔不该带孩子凑热闹,更自责没有看好她。姥爷静静地躺在炕头听众人说话,突然把眼皮睁开,马上又紧紧闭上。

“只能这么办了……”亦如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天黑之前,亲戚陆续来了。女眷安慰亦如母亲,父亲和男人置备做“事儿”用的器具。屋里太小没处站人,仓房里也摆了几张板凳,舅舅在里面点了个煤油炉子给大家取暖。

冬夜深沉了以后,便开始烧纸钱。

一阵风来,火焰夹杂着灰烬竟然卷起一米高。院子周围点上了白色的蜡烛,怕吹灭了,父亲借来了几个灯笼。

法事开始后,“大仙”显灵了。

从鸭园镇请来的老太太穿着血红的大棉袄,围着女孩儿不停地念念有词。“大仙”的助手,也就是她的老伴,在亦如的脸上贴了一张黄纸钱,往上面不停地喷水……

“是用嘴喷的吗?”

父亲手舞足蹈孩子般讲得正欢,被亦如打断,他想了想,肯定地点头。

正在吃饭的亦如做出呕吐状,父亲笑着用筷子敲敲她的小脑袋:“你还别吐,你的小命就是这么捡回来的呢!”

第二天夜里,母亲惊醒,看到披头散发的亦如站在碗柜前往嘴里塞冰冷的剩饭,她就这样醒了——

虽然醒了,死去女孩儿的脸却刻在了亦如的心里。

那是张惨白的脸,半张着嘴,死不瞑目。

亦如后来又产生了幻觉,怕见红衣女人,怕照镜子,因为镜中的自己也会飘飘忽忽地变成她的样子。亦如怕听到她的名字,直到今天,依然不敢写、不敢想。因为全世界的鬼故事和恐怖电影都不及她带给亦如的身心折磨这么强烈和真实。

母亲说女孩儿原来是住得不远的邻居,出嫁之后回娘家遇害的。她特别喜欢亦如,生前经常串门来抱她,还会亲她。

天啊!

亦如不能想象那双惨白无力的手如何托起自己,那冰凉的嘴唇如何在自己温热的小脸上留下爱的印记。也许就是因为喜欢亦如,才叫她一辈子不能忘记自己。

亦如常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小路上摸索向前,脚下磕磕绊绊的,那条路的尽头就是火葬场。红衣女孩儿站在路边,笑吟吟地给她指路:“往那儿走,对了,往那儿走!”

亦如拼命地想往回跑,红衣女孩儿又在身后深情呼唤:“别走,别走,让我亲亲你吧……”

想到这里,亦如的汗毛已经立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还好她没有站在身后。

她叫——小——翠。

5

9岁那年,父母决定在家属房前的空地盖房子。

因为身体原因,母亲从矿上回来只能在家接点缝纫活,夜里常就着月光给别人织毛衣。父亲下井的时间更长了,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

为了省钱,母亲带着亦如到山下拆迁工地捡废砖头。为了捡完整的好砖,常常工人把建筑垃圾刚推出来她们就扑上去,把砖头从灰浆里抠下来装进土篮,两个人再抬着上山。回家以后蹲在院子里用铲子铲掉砖头上的灰泥,最后用来砌墙。

这是一项完全没有任何乐趣的体力活,枯燥乏味令人绝望。一天下来,母亲累得话都讲不出,亦如的小手也是水疱叠水疱,肩膀又红又肿。

不过说来也怪,身体虽然疼痛,亦如却很想唱歌。

其实母亲还不知道呢,自己已被学校合唱团选中,画个大红脸蛋儿手拿塑料假花站在最中间。音乐老师还叫她学芭蕾,因为只用了一节课,亦如就学会了Sissnne fermee的基本动作。法语单词亦如是万万不会读的,但她知道怎么把腿踢得又高又稳,老师特意把她乱蓬蓬的头发挽成一个光滑的髻,露出细长的脖子和刚刚长出来的锁骨。

可是亦如每次抬眼看母亲时,总觉得她眉头紧锁——

“也许她不想听我唱吧。”

亦如只好心里默默点数着脚步的节拍,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

此时她还不知道,她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错误,将用一生的时间去悔恨。多年后,住在某处的人们偶尔会被隐约的歌声吸引,但那歌声里面的悲伤却让人快要窒息。

直到那天,母亲背着砖头走在前面,突然一下子就倒了。

亦如扔下土篮扑到她的身上,看到母亲已紧闭双眼,脸就像小翠的,才知道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接下来亦如必须承担更多的家务,她学会做家常饭菜,打扫卫生,帮着姥姥照顾瘫痪的姥爷,放学了她再也不去和小伙伴玩游戏。

亦如还要养鸡,因为奶奶爱吃鸡,姥姥说她自己是属黄鼠狼的,每次来串门都要吃一只。亦如坚决不吃自己养的鸡,父母也说这些鸡肉是酸的,还是卖掉给别人家好些,但亦如就是很好奇,奶奶为什么每次都吃得满嘴流油呢?

亦如家的鸡都长了翅膀,一跃就出了矮墙,天天在山坡上吃虫子,亦如每次都要花1个小时才能把这十几只鸡抓回来,逐渐练成了一辈子受用的好身材。

6

邻居家的大雷经常帮忙抓鸡,还教亦如唱儿歌。只记得他摇头晃脑走在没小腿深的雪里,一边拔腿一边念:

“一九八三年,我学会开汽车,上坡下坡压死二百多,警察来抓我,我跑进女厕所,女厕所没有灯,我掉进粑粑坑,我和粑粑作斗争,差点没牺牲!”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定时炸弹。”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快逃跑,轰隆一声学校炸没了!”

亦如很喜欢听大雷唱这些“儿歌”,女孩儿跳皮筋虽然唱“马兰花,二百八”,可就是不如男孩儿说得有趣。

矿区最多的就是煤场。

下午放学后,亦如常和大雷拎着破铁桶一起到山下的煤场捡煤块和锅炉房烧过的煤核。煤场有一堵破旧的矮墙,不知是谁把墙头掏出一个豁口,孩子们踩着墙脚堆着的烂木树桩,手扯着院里垂下的柳树枝正好可以跳进去。

看门的瘸腿老头每次都会追打他们,追不上就拣煤块砸。大雷的脑袋就狠狠地中过一块,出了血还留了一个疤,只能把头发梳歪了盖起来,亦如的屁股也被打得生疼。

不过说来也怪,这老头的手就像抹了蜜,他捡的煤块总是上等的大块无烟煤,特别好烧,孩子们于是常故意气他。

大雷一边飞快地捡起地上的煤块一边喊:“臭老头,你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臭老头,你的腰像镰刀,你妈的屁股像面包!”

老头气坏了,操起一大块煤狠狠地砸了过来,大雷像条小鱼轻松躲闪,弯腰捡起来丢进亦如的铁桶。看门老头毕竟是瘸的,除了追着大骂却也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亦如和大雷再也不能去这个煤场了,因为老头养了条狗。

半人高的大狼狗照着亦如的小腿就是一口,还好隔了厚厚的棉裤,只听老头在后面哈哈大笑:小兔崽子,看你们再敢来偷煤!

7

煤场不能去了,大雷又带着亦如去捡垃圾。山坡本来就是垃圾堆,眼力好的话一天收获不小。黑瘦的大雷也是矿工的孩子,他还有个姐姐长得极其漂亮,15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到沿海当了模特。

“我姐每天都洗裤衩!”

大雷拿着棍子,在垃圾堆里娴熟地翻弄着。他的鼻涕就挂在嘴上,形成了两条黑道。每次鼻涕快流到嘴里时,他就用力一吸到鼻子里,然后用锅底一样油亮的袖子一抹,在脸颊留下一条黑色的痂。

“那她多久洗一次澡啊?”

“三天吧。”

哎呀!亦如惊呼道,你姐姐真爱干净啊!

“可不是,我上次洗澡都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次我姥姥过生日。”大雷发现一个鱼罐头盒,但是下面有水冻住了,他踢了几下,蹲下用手指抠着。

亦如想想自己是多久前洗的澡呢,不记得了。隐约中有天夜里,妈妈烧了点热水,给自己擦了擦身子,那好像还是刚入冬的事。大雷把罐头盒递给亦如,亦如确定里面没有鱼了,才放进土篮里。

今天“收成”不好。

“我昨天身上刺挠,到处乱抓,以为是得病了呢!结果怎么了,你猜?”大雷又发现一块废铁,他用脚踩住,好像怕它逃走,一只手伸进衣服里挠了挠。

“是生虱子了吧!”亦如咯咯地笑着。

“是呀!我把衣服扒开一看,缝里都是小虮子,还有大虱子!爬得到处都是,难怪这么刺挠呢!”

亦如很想笑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头皮也开始痒起来。她在脑后抓了抓,摸到了一个小点点,顺着发丝慢慢拿出来,是个刚喝饱了血的大虱子。她熟练地把虱子移到指甲中间挤死,发出“噗”的一声,把血在棉袄上蹭了蹭,低头又翻垃圾。

“我妈说,小孩就没有不生虱子的,因为我们的肉香。生虱子是正常,表示我们没病,不生才不正常呢!”大雷看到亦如捏死个虱子,安慰道。

亦如想起妈妈也是这样说,点头。

两个孩子在垃圾堆里翻了大半天,一共卖了3毛5分钱。大雷拿走了1毛钱,剩下的给了亦如。路过小卖店,大雷走进去,出来时拿着几块牛皮软糖,自己留了两块剩下的都给了亦如。女孩儿不要,大雷学着爸爸对妈妈的样子把眼睛一瞪——老娘们就要听老爷们的!给你就拿着嘛!说完硬塞进她手里。

牛皮软糖外还包着一层芝麻,大雷剥开就往嘴里一丢,甩着膀子腆着肚子,嚼得“吧唧”作响,跟在他后面的亦如忍不住也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真香啊!

细小的芝麻和唾液融合立刻焕发了无限的生机,从进入嘴里的那一刻起,就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太好吃了!不过剩下的糖要留给妈妈,自己绝对不能都吃了。亦如把馋虫按回肚子,把软糖放进棉袄最深的口袋里。

“以后等咱俩长大了,就互相抓虱子,现在都是我妈给我抓。”

大雷把第二颗糖也吃了,一边嚼一边说。亦如“嗯”了一声,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她的虱子也是妈妈给抓的,可妈妈身体不好,眼睛有点看不清。

“我爸说,你爸同意你给我做媳妇儿了。”大雷摇头晃脑地表示高兴,“我爸还说,我以后要对你好呢!”

“你对我很好了,还要怎么好呢?”

看着亦如疑惑的眼睛,大雷抠了抠鼻孔,想了想认真答道:“就是给你家盖房子,赚钱给你花,也给你爸妈花,天天逗你笑呗!”

他光顾说话没留神脚下的积冰,一个趔趄,亦如赶快拉住他。

你别说,给大雷做媳妇儿真是不错!他会唱儿歌,会捡垃圾赚钱,对自己也好,而且两个人互相抓虱子以后就不痒了。想到这里,亦如也高兴起来。

“那就这样说定了吧!”8岁的亦如看着7岁的大雷,伸出小指头。

8

承诺还没有兑现,大雷就在一场肺炎后死了。

她姐姐回来了,穿着一身皮衣,蹬着高跟鞋,戴着蛤蟆镜,身后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听说这个金毛是俄罗斯人,专门做军火生意,这次开着飞机过来的,把飞机停到了火车站前面。

父亲特意骑自行车去看,回来说火车站前面没停飞机。

趁老婆没留神,父亲抱着女儿溜到后院正在办丧事的大雷家,亦如是第二次看死人。小城的风俗是夭折的孩子不办丧礼,只停放家里一夜让父母道别。

大雷家和亦如家一样,都是一间小平房。他家没有特别布置,只在门口搭了个小棚子。大雷就躺在木架子上,头顶亮着一盏油灯,身上盖着一床白棉被,那神态就像玩累了睡着了。

亦如一把扯开被子,推了推和衣躺着的大雷,又在耳边喊了他两声,可是大雷一动也不动。他怎么这么困呢?亦如挠挠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父亲不准亦如再碰大雷,大雷的妈妈看到亦如来,一把将女孩儿搂进怀里,她努力在孩子面前压抑悲伤,眼泪却断了线地往下流。有一滴正好跌在亦如唇边,滑进她的嘴里。

“咸的。”亦如舔了舔。

小女孩儿不知道怎么安慰大人,就乖乖地让她抱着。

坐了一会儿,亦如听到父亲和大雷的伯伯在商量什么。几个男人围了上来,边听边点头,伯伯也点头称是。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锅开始烧水。

“你先回家吧,爸还有事。”父亲抱过女儿,给她穿上鞋。

“什么事呢?”

“我们要给大雷洗澡……”

夜里,亦如听见父母耳语,母亲叹息:“可惜一个孩子了,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怎么问也不肯说。”

“就是啊……那不是白送命吗?”

“听说临死之前说胡话,只喊咱女儿的名字……”

“以后记住他的忌日,要女儿每年都拜。”

沉默了很久,父亲轻声说:“其实大雷一点也不黑。”

9

这么多年来,亦如一直在思考“命运”这个难题,这沉重而无解的谜题令她身心疲惫。她想不通,命运究竟从哪一天开始折磨自己。

也许就是那场矿难吧。

煤矿因为瓦斯爆炸塌方,亦如失去了父亲。那个生活中唯一爱笑的亲人就这样走了,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

因为没有尸体,父亲没有葬礼,一家人凑到一起哭了几场,便烧光了他的衣服,少得可怜的一点补偿款,奶奶全拿走了。本来这个世上属于他的东西就不多,就像被风吹散了一样,除了曾经单纯的笑声,再没有他来过的印记。

背着书包的亦如独自走在堆满残雪的山路上,透过松树层叠的枝桠向远处眺望,只见惨淡的城市苍茫一片,只有巨大的烟囱汩汩地冒着热气。

她的眼泪滴在被雪水浸透的粗布棉鞋上,转眼便不见了,只有鼻腔残留一丝苦味。

后来,亦如发现关于父亲之死的这段记忆越来越模糊,人的记忆有一种本能,不敢触碰的东西就记不清了,然而12岁时母亲离开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那年冬天很冷,刚盖好的新房就像个冰窖,墙壁上是半指头厚的霜。

亦如蹲在地上趴在小板凳上写作业,手指冻僵了,身体也冻僵了,不停地哈着气。这一天,卧床很久的母亲起来了。她亲手做了晚饭,又烧了一点热水放在女儿的身边,给她用热气取取暖。

晚饭后,她把柜子里的一个包裹打开,这里有她从小收集的小人书,当年跳舞时用的银色小铃铛,发黄的邮票和几张粮票,还有一个放在小木盒被手帕层层包好的玉镯子,那是“大官”送的,这些都是她的宝贝。

母亲一件件端详着,再一样样交给亦如。亦如也一件件看过后,母亲重新包好放进柜子里。

母亲终于讲起“大官”的事情,写给亦如一个名字,叫亦如牢牢记住之后,把写了名字的那张纸撕得粉碎,和一大堆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信纸丢进火里。

今天做的事情太多了,母亲撑不住了,汗水在脸上凝结成豆大的水滴,喘息着只能歪下身子。亦如依然记得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斜靠着墙壁,朝女儿轻轻地挥挥手,脸上是凄惨的微笑。

一滴眼泪,从满是歉意又不舍的眼睛里溢出。只是一颗,如流星一样转瞬即逝,但却深深刺穿亦如的心灵,以至于今天想起依然痛彻骨髓。

亦如知道她在说:“永别了,我的女儿……”

10

亦如读书的学校是城北的育才学校。这是个由小学部和初中部组成的学校。

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下午三四点钟就擦黑了。等上完下午四节课后,天就黑透了。人们陆续回家,一盏盏橘黄的小灯点亮,不知哪个粗心人把饭煮糊了,空气中有浓烈的米香。

城郊的路灯总是不亮,行人也很稀少,偶尔有一两条野狗夹着尾巴一路小跑。

夜色中独自行走在无人的小路是亦如每天都要面对的折磨。恐惧像空气一样包裹着她,亦如想飞,就可以一下子从黑暗中逃离,可她没有翅膀。亦如想尖叫,可是又怕吵醒睡在这里的小翠。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根本不能出声。亦如只能拼命向前跑,每天到家时都是浑身冷汗,接着就是一身热汗。

父母在世时会尽量来接她,可是走这条路母亲也会害怕,因为几年前就在这里,有个尾随她的男人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拖进草丛里……

为了保护女儿,母亲怀揣一把菜刀,站在三棵杏树旁的路灯下翘望。

亦如记得母亲说过她的愿望,那天母亲接到亦如之后,一起走在湿滑的小路上,松柏的针叶在北风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半人高的枯草丛中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响声。

“我希望能带着你搬到一个没有晚上的地方,那里24小时都是白天。那个地方是平的,没有山,没有冬天,阳光整天暖洋洋地晒着大地。”

“是南极吗?”

“不是,南极太冷了。”

“那是海边吗?”

“也许是吧,可是我没见过海……”

“我想那是天堂!”小女孩儿肯定地告诉妈妈。

母亲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望着稚嫩的小脸,她的心不停地下坠,痛得几乎想用手掏出来捏碎。她真的不忍心告诉女儿,也许只有天堂才会那么美……

家里出现变故以后,父母很少来接亦如放学了,每一次对亦如来说都很奢侈。每当远远看到他们,身体拖着长长的影子,虽然也是孤零零的,但亦如悬着的心就会放下。

路灯、菜刀、荒草、冷汗……

以至多年后,这些事物交织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女孩儿多希望能出现一位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不用骑马,骑着自行车或走路都行,每天能陪自己走过这条漆黑漫长的路——

秦楠就是那个王子。

总来吃鸡的奶奶在儿媳妇的葬礼后给孙女买了一台旧自行车,她说了,自己是一个寡妇,儿子也死了,儿媳妇也死了,这是她最后一点能力,以后孙女的死活再与她无关。

她甚至提议干脆给亦如改姓算了,“反正也不是我家的孩子”,讲这话的时候奶奶还盘腿坐在亦如家的炕上啃鸡腿,这是最后一只鸡了,鸡骨头就堆在满脸赔笑的姥姥眼前。

蹲在地上的亦如舅舅再也忍不住,操起砖头砸在老太太的头上……

11

转眼间,亦如也读初一了,还在育才学校。

不知从何时起,每天放学,班上新转来的秦楠总会先一步等在校门口。开始只是跟着,慢慢地笑笑,便肩并肩地骑着。亦如赶忙加紧蹬车,不一会儿便把他甩在身后。

秦楠的成绩不错却很调皮,和别人的嬉皮笑脸不一样,他是潇洒地调皮。用他的话说,捉妖儿都要有格调。秦楠才不屑于在课堂上接老师话把儿,搞点小动作,一言不合他站起来就走。他更不屑于小男生玩的那些毛毛虫子,弹弓玻璃球,他的书包里有“真家伙”。

细皮嫩肉的秦楠在一众拖着大鼻涕、眼屎也没洗净的半大小子中鹤立鸡群,他的眉眼之间写着一副无所谓,叼着香烟,仰着脖子,穿着黑色的大衣和军勾皮鞋,眼神冷傲无物。

可是这么酷的男孩儿却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不久全校就传开了,有人看到秦楠竟然抓蛆——用一双吃饭的筷子,蹲在厕所抓蛆!

北方学校的厕所都在室外,挖一个几米深的大坑,上面搭个棚子建起厕所,男生左边女生右边,大家蹲成一排拉。这样的厕所冬天冻屁股,到了夏天,最多的就是蛆了。

蛆是苍蝇的“姐姐”,白白的一条,分不清头还是尾,大摇大摆地爬过蹲厕人的脚,有的还爬上了墙,冷不防就从上面掉下来。等蛆泛滥成灾时,学校就会洒一些石灰。秦楠不知道怎么捡了这么多蛆,放在讲台的粉笔盒里,女老师抓起来时当场呕了一地。

班主任在班会上总结出秦楠的六大罪状:逃学、打架、抽烟、玩游戏机、课堂捣乱、骚扰女生。这些罪行加在一个初中生身上真是罪大恶极,可学校怎么不开除呢?

听说他是校长的侄子才会屈尊到这里,父母是当官的,谁敢开除呢?

难怪秦楠的家境那么好,吃穿用度都是富家公子的派头。再加上帅气的外形,扮酷的个性,在这样的贫民学校非常扎眼,所以相当受女生欢迎。

到底有多受欢迎呢?

秦楠就像宇宙中唯一一颗行星,女生围绕着他,用各种旋转的姿态吸引他的青睐。同班女生争风吃醋已经不是秘密了,听说他小学就处对象了,那时就有人为了他大打出手。

亦如好几次撞见他和女生在楼梯拐角,女生要么帮他剪指甲,要么给他按摩肩膀,不时偷摸一下他的脸。有一次还看到他和几个小混混在校门口的游戏厅抽烟,一个女孩儿跨坐在他的腿上。这女孩儿的白纱上衣完全透明,里面露出醒目的黑色胸罩,故意摆在他的嘴边。

同班女生私下议论秦楠早就不是处男了,有人曾经看到他一边提裤子一边从学校后面的河滩上走出来,不久就有衣冠不整的女孩子红着脸跟出来。

“这些骚货都是自愿的,秦楠会收她们钱!”

王晓霞吃午饭时对着亦如恶狠狠地讲:“真是便宜她们了,有钱就可以糟蹋秦楠吗?可惜我没钱……”

“他家里不是很有钱吗?干吗还做这种事?”亦如不敢相信中学生会这么做。

“谁知道呢!还不是那些女的主动勾引呗!”晓霞不停地拨弄饭盒里的土豆丝和白菜叶,看它们能否相爱,生出一片肉来。

看来这种人和自己南辕北辙,亦如暗自发誓要井水不犯河水,绝对不去招惹他。

12

新学期的某个下午,班主任凶神恶煞般吩咐身为班长的亦如去校门口的游戏厅请“秦公子”回来上自习。

亦如放下笔,只好从命。

游戏厅虽近在咫尺,亦如却第一次进来,因为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发出各种声音的游戏机前围满了叽叽喳喳的男孩儿,兴奋地盯着变幻的画面,时不时欢呼或惋惜。也有一些成年人安静地坐在一边玩麻将机或老虎机,不时听见游戏币哗啦啦掉下来的声音。

亦如躲过众人的目光,找到正在玩麻将机的秦楠,他在抽烟。

“你来干吗?”秦楠看到平时不爱讲话的女班长站在身后,吓了一跳。

“老师要我找你……回去。”女孩儿怯怯地说。

“老师让你来的?那你走吧,我现在不回去。”男孩儿继续玩,他胡了,游戏里的美女开始脱衣服,只剩黑色胸罩。

“你不回去,他会找我麻烦……”亦如知道班主任那脾气,听说他更年期来了,有时候也扇女生耳光。

秦楠装作没听见接着玩,这把他输了,机器吞了他两个币,他回头瞪了女孩儿一眼——那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跟你回去!

“什么?”

“你为什么总不理我呢?还躲着我呢?”

秦楠凑到亦如身边用鼻子闻了闻,亦如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秦楠呵呵笑道,我还以为你有狐臭才躲着我呢,也没有啊,好像还有肉香!

“我没有……你别胡说八道了!”

男孩儿又挤挤眼睛:“那你说说,你整天躲着我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女孩儿说不出话来,男孩儿以为说穿了她的心思,好不得意。他挥挥手,打发女孩儿赶快走,今天一定要玩到美女全脱光为止。

“小小年纪就学会处对象了,你是不是耍流氓啊!”亦如看着男孩儿又点了开始键,机器开始发牌,壮着胆子大声地说。

“我耍流氓,你是正人君子,犯不上为我浪费时间,你快走吧!”

男孩儿打出个二饼,机器开杠,他瞟了亦如一眼。亦如受了欺负,眼泪流了下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抓住男孩儿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拽了下来。

“你这是干吗呀?”

“回去!今天必须带你走!”

“快放手,你扯得我疼死了!”

两人拉扯之际,看热闹的男孩儿们围了上来。一个矮子对秦楠喊:“嗨,哥们!没电了吧,让女的给直溜了!”另一个男孩儿边吐烟圈边损他:“平时这臭小子装大发了,原来女的都不如!”男孩儿堆里发出哄笑,“傻逼”,“四分之一千”不绝于耳,秦楠的脸变得通红。

“好!你让我回去也行,你把这瓶酒喝了!”

手边正好有一瓶白酒,还剩大半瓶,秦楠抓起来递给女班长。

亦如犹豫了一秒,一咬牙嘴对嘴开始猛灌,这架势把众人都给震住了。二锅头也太辣了,亦如的鼻涕和眼泪都涌了出来。

秦楠见她一口气就要喝到底,赶快抢了下来。

“你有毛病啊,还真喝!”接着也嘴对嘴把剩下的酒灌进肚里……

那天直到晚自习,两个人还在教室门口罚站呢,班主任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知道这两个小祖宗喝了多少酒,歪歪斜斜互相搀着就回来了,女孩儿吐了一身,教室里全是酒味……

秦楠瞅瞅迷迷糊糊的亦如,对视时,她抿着嘴竟笑了。

“还笑呢!你怎么那么缺心眼,要你喝你就喝呀?”他小声嗔怪。

“不喝你不回来……”

男孩儿哀叹,我一世英名彻底毁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孙猴子让你给降了!那我再问你,我主动和你打了那么多次招呼,你为什么不理我?男孩儿瘪着小嘴可怜巴巴的。

“因为你连蛆都玩……”

秦楠差点跳起脚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捉弄陈老师吗?”

亦如赶紧示意他压低声音:“为什么?”

“你还记得她在课堂上说缺爹少娘的孩子教养就是差吗?”

“记得,不过她不是在说我……”

“可你的确没有父母,这不是连你一起骂了吗?一个当老师的,怎么能这样说学生呢,谁愿意缺爹少娘,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看她才没有教养呢!”

“原来你是为了我?!”亦如望着面色绯红的男孩儿,不知道他是喝多了,还是说得激动。

“当然是为了你啊!”

沉默了一小会儿,男孩儿轻轻挪到女孩儿身边——

“真傻啊你……以后可不准你喝酒了……我会保护你的。”

13

也许有学校的那天就有校园暴力,只是表现程度不同。

总有一些学生专心学习,一些学生是被家长逼迫来混日子的。总有一些学生受不良思想影响或比较早熟,相反的,也有一些学生还是胆小怕事的孩子,专门供前者欺负和敲诈。

学校就是社会的小小缩影,不过假如放任学校沦为弱肉强食的丛林,孩子在其中学会了残忍的生存法则,这个社会也不再有希望。

育才学校也不例外。

围墙周边聚集着一群早早辍学的半大孩子,学校里面还有一群不安分的孩子接应,随时准备加入他们的队伍。看谁不顺眼就揍谁,看谁有钱就堵谁,哪个女孩儿漂亮就骚扰,谁没交保护费就砍他!有的孩子竟然吓得不敢来上学,有的孩子只能偷父母的钱来交。

暴力也分软硬。

软暴力以恐吓威胁为主,硬暴力就是叮当一顿胖揍,不过也分程度的,对男女施暴手段也不同。对男孩儿毫无疑问就是打,对女孩儿却要分层级,打嘴巴子、踹肚子是有“深仇大恨”的,带点调戏性质的就会掀裙子、拍屁股、捏胸口,或者起一些侮辱人格的外号,一群半大小子一起当众叫,而且越叫越来劲。

校园暴力也不全为了钱,也有找乐子的成分——

比如女孩儿最怕的冬天,就会出现群体“施暴”现象。

因为学校的厕所都在室外,从教学楼到厕所这段路真是险象环生。不管认识不认识,同班不同班的,只要有女生经过,男生就会一哄而上,二话不说将女生按进雪堆,把雪从脖领子灌进去。

男生管这个游戏叫作“灌包”,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灌包”还有一个残酷升级版叫“堆雪人”,就是活活把女孩儿用雪埋起来,只露个头。

这是个无女生能幸免的游戏,任你哭喊也没用,不玩够了男孩儿不会放手,而且女生越受欢迎越难逃脱。清秀的王晓霞一个冬天怎么也要被堆个十来次,亦如还惨一些,被玩过终极版本——“滚雪球”。

男生还有一个乐子是拔气门芯儿,你拔我的我拔你的,有的男生一下课就跑到车棚去拔,回来分给同学。

各班后来不得不派人“值日”轮流去拔,因为下手晚了,车棚里的自行车上面一个气门芯也不剩了。每个班级都出班费买了几个打气筒,放学时轮流用。

亦如放在学校车棚里的自行车已不知道被拔掉多少次,今天又是!教室已经锁门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气门芯儿,到传达室刘大爷那里借打气筒。

“又被拔啦?”

亦如笑笑,蹲了下来。刘大爷满脸殷勤,主动帮她打完气。亦如骑车出了校门,秦楠还没来。正在犹豫要不要等他,只见几个画着浓妆的女孩儿走了过来,看年纪比亦如大两三岁。

一个胖女孩儿一把抓住亦如的车把手,用力一扭车子就歪了。另一个女孩儿上来就揪辫子,领头的女孩儿照着亦如的前胸就推了一把。

“你得罪人了,知道不?”

“我得罪谁了呢?”亦如挣脱开,大声地问。

领头大姐哼笑,拳头照着亦如的头狠狠砸了一下:“装蒜是不是?秦楠你认识不?”

胖女孩儿插嘴:“大姐,咱不和她废话,揍她一顿。”

“你傻啊,道上的规矩你还没弄清楚吗?打要打得清清楚楚,回头让人家明明白白,不然不是白打了?”领头大姐吼了胖女孩儿,胖女孩儿不敢再出声。

“你看看那边!”

领头大姐扯着亦如的领子,让她朝游戏厅门口看过去,只见一个也穿着校服的女孩儿蹲在门口抽烟,正看着她们。亦如想起来了,是“黑乳罩”!

“你现在知道了吧?谁的男朋友不抢,抢我老妹的!她是我罩着的,知道不?”说话间飞起一脚就踹在亦如小腹上。

钻心的疼让亦如说不出话来,只能松开自行车捂着肚子蹲下。胖女孩儿见状拽起亦如的头发,另一只手啪啪就是几个大耳光。她打得咬牙切齿,左右开弓,直扇到自己手麻才住手,在一边喊手疼。

血,从亦如鼻孔里流了出来,脸颊已经肿了,眼前直冒金星。

这时“黑乳罩”走了过来,领头大姐往旁边一让,她也蹲下来:“我的男人你也敢抢,今天知道厉害了吧!”

亦如有生以来第一次闻到香水的味道,但却那么刺鼻,那么令人作呕。

“我从来没抢过……”

“你和他亲过嘴没?”

“没有!”

“你和他上过床没?”

“你简直胡说八道!”亦如羞恼至极。

“还敢嘴硬!”胖女孩儿今天特别积极,又照着亦如的脸踢了一脚,正中亦如的额头,亦如仰面倒地。

“你们下手有点轻重,别弄出人命啦!”一个围观的男生拉住胖女孩儿。

“好!以前的事情算过去了,以后你知道怎样做了吧!”“黑乳罩”照着亦如的胸口狠踹了一脚,一伙人骂骂咧咧地离去。

14

亦如推着自行车在路上走着,车把摔歪了不能骑,不时磕绊。浑身上下到处都疼,寒风吹着红肿的脸火辣辣的,里面有无数颗小心脏在跳动。

“这副样子给舅妈看到会怎么样呢?”

听到有人在后面喊自己,亦如知道是秦楠。她心里有气,脚步赶紧加快。秦楠满头大汗,拼命地蹬着自行车。

“对不起!对不起!放学我拉肚子,到了厕所才发现没带纸,你看我这个狼狈呀,只能脱了裤子拿裤衩擦……”

秦楠笑嘻嘻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忽然发现亦如不对劲。丢下自行车,扳过她的身子,就着路灯细看她的脸——

“谁打你了?!”

“没有人打我,我骑车摔倒了……”亦如甩开他。

“摔成这个样子?你再摔一下我看看!你还骗得了我?”

亦如实在不想纠缠,吼道:“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说话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秦楠急了,“快告诉我谁打你了!”

“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

“因为什么啊,求你快说啊!”秦楠声音都变了。

“你和学校里那么多女生乱搞,在你的心里我和她们一样吧?

“听说你还收人家的钱……我都说不出口,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你家不是很有钱吗?你太脏了,让我恶心死了!

“厕所没纸你可以问别人要,为什么要脱裤衩呢!老师不好你就抓蛆,因为你本身就是个令人恶心的家伙吧!”

……

这些话一股脑从嘴里蹦出,亦如心如刀绞,不争气的眼泪已流满脸。

秦楠五雷轰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亦如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的!你很讨厌!不要再缠着我,可以了吧?”

亦如抢过自行车,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推着车子就走。

秦楠呆呆地站在路中央目送亦如远去,一直到她的影子被黑暗完全淹没……

15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一个人走这段夜路。

荒地里的杂草已经枯死,歪斜地堆积着石头和建筑垃圾,冬天的寒冷使行人更加稀少,北风呼呼地抖着冻在地上的塑料布,卷起的垃圾和纸屑在空中盘旋。

亦如常感觉到有人在后面跟踪自己,她不敢回头去看,怕是小翠,更怕是当初强奸妈妈的坏人,或者是姥姥经常念叨的、后山火葬场夜深人静便会出来游荡的鬼魂,只能拼命地快骑,赶快回家。

同在一个班级,亦如还是躲着秦楠,不管他闹出什么动静,自己就是不往那个方向瞧,下课时故意绕道走另一侧楼梯。有秦楠参加的篮球比赛她也不去看,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看书。

时间溜得很快,两个星期过去了,亦如开始习惯没有秦楠的日子,只是这些日子是灰色的……

午休时她趴在桌子上,想睡一小会儿,王晓霞坐到亦如身边,推了推她。

“给你,你的信!”

亦如坐起来,看到晓霞手里有一个信封,没有贴邮票。

“哪来的呢?”

“看看就知道了呗!”晓霞抿嘴,暗示操场方向。

信封里是一张从习题本上扯下来的纸,边缘有小刀修整的痕迹,字是秦楠的,歪歪扭扭的像蚯蚓。亦如记得秦楠说这叫正宗“鸡爬子体”,是他练了“鸡爪子”功后自创的。

“难看!”亦如想笑。

信上只有几行字:“已经狠狠教训了欺负你的人,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骚扰你。连累了你很抱歉,可以骂我,打死我也行,但不要不理我,求求你!我没有和任何女生好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相信我,好吗?”

这封信就像刺破黑暗的曙光,亦如的心情立刻被点亮。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等这封信。

“还不原谅人家啊?”

晓霞趴在旁边也跟着看完了信:“他在操场的杏树下面等你呢,快去吧!”

亦如笑了笑,把信纸合上,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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