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无尽大山的更北更西处,大漠,日落,雁鸣声急。
明月白沙滩,疏影怀枯骨,火冷风愈大,池涸土渐高。
二十人为一组挤在数个小火堆旁,头上月是星稀弯钩悬夜幕,肩上明是无发自然现清光,如果能从空中俯瞰的话,人间大地一盏盏灯火,自黑暗那头蜿蜒行来,又见天风浩荡,极慢,极冷。
顶山部的族人,自百年前离开东南森林后,百余年间都在另一片地界繁衍生息,不知是何人最先发起的,男性皆不留长发,女性则将头发高高盘起,黑色的面纱从头顶垂下遮住脸颊。他们是这片天地间最虔诚的教徒之一,清心寡欲,视六欲七情为红尘诸多障碍罪孽之源,因而又天然划分了十三个派系,各禁绝其中之一:不喜,不怒,不忧,不思,不悲,不恐,不惊,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嗅之不觉,食之无味,触之无感,意不动如山。
实际上禁绝别的还好说,食之无味就太过分了,因为这一派的人每天只在子夜时分吃一顿,而触之无感,严格意义上是不允许同他人(异性)发生关系的,所以这一派的传承很是惨淡,惨淡到了有时候数十年都没一个传承者,完全靠着别派假借的几个门生来维持派系的存在不断绝。十三派系前七种以不惊为首,后六系以意不动如山为首,所以即使是意不动如山的几位高层,也都在考虑是不是要修改一下触之无感一系的根本教义,将之改为触之未感,这样也能像其他系一样钻一下漏洞,好歹能人丁兴旺一些,但是但凡脱颖而出继承这一派教义的,没有一个同意这么做。在极重视香火传承的的顶山部族中,能坚持到宁愿几十年无人续本系香火也要坚持教义的,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狠人,当然了一般的狠人也不会投入这一派中来,来的无一不是道心极为坚定亦有超韧不拔之志的。
顶山部曾是缥缈乡的一个大教派,后来在数百年前由于不愿接受人道教义改整,被整个缥缈乡宣布为不合法组织,曾强令取缔其集会传道资格,而深信无情无欲救世光明圣母天尊的他们,自然要誓死保卫圣尊留下的教义,为此发生了数场大战,西北动荡不安百年。那时候缥缈乡两位绝世权能者尚还在世,但是两人都默许了这个教派的存在资格,只是强令其不得逼迫部族中人必须投入一门中去,也就是要求顶山部脱离该教派统治,反过来教派还得保护那些并未选择成为虔诚教徒的人,五百年不得在诸乡传道!
而那一役后,顶山部沉寂数百年,一直在西北密林中生存。好景不长,两位绝世强者消亡后黑暗动乱再度爆发,顶山部由于默认了黑暗种族的入侵行为,在风波平定后被元气大伤的西北诸村秋后算账,最终被赶到了西北大山深处。随后他们也离开西北大山继续西行北上,寻找教义中突然出现的西北极地,据说是无情无欲救世光明圣母天尊,尊讳俗称圣尊的神明大人的指引,要去往极地寻一件天地至宝,寻到后便能找到真正的世外桃源,是神明赐下的礼物。
虔诚的教徒们苦苦跋涉了无数年,却不敢有丝毫的贪功冒进,那位神明大人不喜他们先前的一些举动,下令说过程中只要有一人冤死,前功尽弃,不仅找不到神器得不到桃源,还要降下无边灾罚。幸蒙神明眷顾,西行路上从未少过食饮,甚至有一条大河数次出现在他们行进途中,沙漠里每逢月光大盛之时(不限于满月),都会在绿洲中央出现一眼泉水,饮之可消疲乏病伤,益寿延年,被他们恭敬地称为女神的怜悯之泪。
愈往北走,白天的阳光愈盛晚上的寒气愈重;越往西走,越是能感受到狂风和沙尘的肆虐加剧。渐渐地,沿途的绿洲越来越少,也几乎见不到那条河流,偶尔碰见的只是还未被风沙填满的宏伟河道。在最后一片绿洲那里,他们停下了脚步,询问圣尊是否已到达目的地,神明并未回应他们,神明的漠然让他们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行究竟有何意义,万千里路,数代艰险,终于到了山穷水尽之处。
他们开始恐慌,虽然身处的那片绿洲仍可以维持他们所有人的生存,可百年之后呢,桃源在哪,部族未来的繁盛契机又在哪?并且人只会越来越多,人心只会越来越杂,资源毕竟不是无限的,要活下去,还需维持绿洲的水土,只是,没人愿意去多种哪怕一棵树,即使完全有能力让其存活,让沙漠的绿洲慢慢生长。
因为他们不是来种树的,更不是来绿洲定居的,他们是来找神器,来找桃源的,甚至他们中间,那些狂热虔诚的教徒们,也渐渐觉得神明的意旨就是是让他们找到神器并用来征服缥缈乡诸村的,为他们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让教派传遍整个虚无界!近百年,一代又一代人在沙漠里出生,在行进路上长大,怨气也会也来越重,就连修行意不动如山的一批人也开始动摇了,你要说我们千辛万苦跑到这来是为了找桃源也罢,为了部族复兴也罢,可是让我们在这茫茫沙漠之中苟且,那算怎么回事儿啊?
退一万步讲,我们哪怕在西北密林深处隐世,也不至于要到沦落这般地界,毕竟深山里的资源获得消耗的代价小很多,可这不是为了复兴嘛,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去复仇嘛。是的,越来越多的人反而恨起了缥缈乡的人,觉得就是他们逼得自己只能流落沙漠,饱受迁徙之苦,而教派的教义也未能阻止这些情绪的蔓延,你不让我们怒,难道还不许人埋怨吗?
而在神明的指引不再出现之后,他们也开始对神明失望了。一拨人选择结伴去寻那件神器,要带回去改变命运,另一拨人则是开始万事不管,原地休歇,还有一拨天天吵着要回去,他们是在祖辈们的故事里长大的,那些故事源于更早的先辈们的亲身经历,比起枯燥无味的绿洲生活和大漠的无尽风沙,比起漫无止境的迁徙,先辈们生活的地方简直就是天堂!
后来,寻找神器的人就回来了一个,带回了无穷的怨念和恐惧,顶山部的人们,包括那些信徒都坐不住了,原来并没有什么神器,只有无尽的风沙,炽热如火的白天,寒冷难熬的夜晚,甚至前方没有任何的绿洲,食物,水,什么都没有。同去的人都折在了半途,唯有他艰难到达终点却只看到无尽的黑暗在蔓延肆虐…
他们的神明给他们开了一个最残酷的玩笑,而后又将之遗弃在茫茫大漠之中。
信念崩塌的人们,想要回去的族人,渴望复仇的信徒,以及贪图繁华富庶世界的教派高层,一种绝望扭曲的狂热取代了理智,他们要回去!
曾经背井离乡之时,仅有一千五百人不到,而今选择回去的,仅青壮就接近破万。他们回去的道路再无神明的庇佑怜悯,越来越多的绿洲变成荒地,泉水也不再涌出,河道干涸殆尽,以至于有不少的老一辈都在怀疑,先祖们所说的通向桃源的美好之路是不是骗人的。将近百年,再回到沙漠的边缘出发点时,已经换了一代又一代人,除了动不动断绝香火的触之无感一派还在顽固的遵循教义,其他的信徒都变了…。
二十人为一组的青壮先遣队,星空下五百来盏灯火,也是除了后面的近百高层外,唯一选择回来的,在原来的那片绿洲,只有无数被抛下的老幼。比起百年前战死无数的惨状,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妻子的丈夫,如今这一幕更是看得人心凉。而他们也没办法,带上了,八成也是个死,还会影响他们的行程耗费更多的资源储备,毕竟那些人根本无法独立携带足够的饮食,也无法坚持着走这么远的路。
还是有信徒和青壮选择留下的,他们有眷恋,有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他们试图做着那些被人看不起的无用功,一棵又一棵的植树,浇灌,将绿地扩大,将风沙阻得更远一些,数十年前就有人在做这些事,而今有无数的新树立起来了,是他们同命运宣战的旗帜。
这一代继承了触之无感一系传承的两人,两姐妹,一个选择回去看看,另一个则自动担负起了照顾老人的重任,两人都很坚决亦坚定,只是在分别的那一刻到来时,在抱住彼此的那一瞬间皆是身体一颤,落下泪来。
这一年,这个部族,舍弃孩子的父母,抛下父母的孩子,诀别恋人的少年少女们,带着各自的信念与遗憾,各自踏上了命运的岔路,从此有的阴阳两隔,有的再见时已是恍如隔世,更有的从来不曾再见过。他们或许会遗憾,会后悔,但是这世界任何人任何事,从来都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明月如缺,缺如明月,我失良人,良人失我,迷津渡口,有人走有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