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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直到初中毕业,沈达谦的身高和体型始终遥遥落后于同龄的小孩。

紧张、害怕,或是哭过头的时候,他会气喘。发作起来像是一只濒死的小猫,瞪大眼睛,面色苍白,喉间发出粗重的呼哧声。

奶奶害怕他长不大,去庙里求了个佛牌逼他挂在脖子上。爸爸沈致林则强行要求他打篮球,寒暑假每天必须练习两小时以上,比对待作业还严格。佛牌不轻,有一次他投篮时砸到了嘴唇,掉了一颗牙齿,鲜血沿着脖子往下流,家人才无奈地把佛牌取了,挂在了他床头。

沈达谦陷入了深深的恐惧,无论别人怎么告诉他,那只是颗乳牙,还会重新长出来,他都无法放下心来。

如果那颗牙的根基被冲撞坏了呢?如果原本平衡健全的某个系统已经永远损毁了呢?如果以后永远就是这样了呢?如果他这一生,从此残缺了呢?

他会在每次刷牙之后,怀着满心沉重的疑虑,对着镜子小心地用手指轻抚那个缺口。

好在后来,那颗牙慢慢长出来了。

沈达谦是个懵懂的小孩子,在他懵懂的小世界里,始终有这样懵懂的恐惧,如隐秘的水流一般来来去去。

随着年龄渐长,他气喘的毛病不再发作。但到十二岁,他还没有拔节的迹象。

他的篮球却是精进多了。他原本不是受欢迎的队员,太矮小又不显机灵,还有一张比同龄人看起来至少小两岁的脸。但长久的练习,让他成了这个年纪球场上少见的技术型球员。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体育老师说。

就是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章小安。

他忽然被爸爸带去参加紧要饭局。店内敞亮而雅致,女服务生们都化着得体的妆,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却似无声般飘浮在地毯上。他被领到一桌预订好的座位前,对面已经坐着一位盘发的端庄女子,她冲沈达谦微笑,十分熟悉一般。他似乎见过她,又似乎没有。

“章菁,小安呢?”爸爸低声问。

“在洗手间,就过来。”

他含糊地问了一声好,埋下头去。他刚打过一场球赛,落座便急吼吼地喝下一整杯的茶水,满心惦念着将在下午继续的赛事。

“别喝那么急,小心呛着。”那陌生女子温柔地说,微微前倾拍了拍他的背,动作柔和得像一株春风中的柳树。

他脸红了,坐直身体,“嗯嗯”着点头。

沈达谦的爸爸做了一辈子老师,外形高大英俊的他本该极受欢迎,但他脾气不近人情,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更是严厉。沈达谦父母离婚得早,脾气冷硬的奶奶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性,他几乎被这完全不同于自己家庭传统的舐犊柔情惊住了。

“啊,小安来了。”她忽然说,眼睛望向他背后。

沈达谦最先看到的,是一头乌黑色的长发,在女孩身后飘荡。那种黑色,浓郁到不真实,如娃娃一般。

像是宇宙的黑色,他想。

女孩沉默地在陌生女子身边落座,浓密的黑发披散至肩头。她四肢颀长,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到几乎反光,漂亮得惊人。

“我是你爸爸的同事。”陌生女子和蔼地说道,“可能你见过我,我也是南城小学的老师,姓章。”

好像是,难怪这样眼熟了。

“章阿姨好。”

“这是章小安,我的侄女。”章菁转向章小安——她一直垂着眼帘,似乎桌布纹样比这场谈话更有趣,“小安,既然达谦比你大上一岁的样子,就叫哥哥吧。”

“达谦”,这样亲昵,沈达谦又愣了愣。

“‘哥哥’啊。”女孩轻声说,语气里有他捉摸不清的笑意。她转过头来,抬起眼睛盯着他,眸子像无机质的黑色宝石。

她像一只孤僻又乖张的鸟,他带着本能般的畏惧想,有纤长伶仃的双足和坚硬无情的喙。

爸爸和章菁聊着不痛不痒的天,例如天气和学校同事的调动。结账时,他们一同起身去了前台,留下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章小安推开碗盘,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是摆错了落地橱窗的人偶。

沈达谦挠了挠头,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今天吃饭的地方好高级啊。”他说。

女孩望着他,面上慢慢浮起傲慢的笑意:“你是真傻吗?他们要结婚了。这次大家正式碰个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哥哥’。”

沈达谦惊疑地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意识到之前章小安语气中的笑意从何而来。这个端坐在对面的女孩比他高出许多,沉静得可怕,根本不像他所处的孩子气的世界的成员,倒像是一个“大人”。

她墨黑的眼睛里,闪耀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尖锐的东西。

那是一种激烈排外的阴云,一种令他产生本能恐惧的东西。她带着那片阴霾行走,掩住自身,就像带着随身的盔甲和武器。他面对她,像面对一堵绝壁。

他做不了她的哥哥。

和章小安预言的一样,那次会面不久后,爸爸就和章阿姨举行了婚礼。

沈达谦事后意识到,那次章阿姨为场面隆重而盘的头发,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辨认障碍。她平常把头发放下来时,要显得年轻、活泼许多。

两个同事结合,是整个学校的喜事,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全都来了,场面很是热闹。

那是十月黄金周的第一天。那年的秋风来得十分迟,沈达谦站在酒店门口滚动着庆贺辞的液晶屏下,被白色的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新郎新娘站在门口迎接宾客,大家寒暄过后客气地递上写有送礼人名字的红包。然后红包被放到小伴郎沈达谦的手中,塞进他斜挎的一个女式包里,以备事后清点。

他才工作了十分钟,就被爸爸赶走了。

宾客来得稍少的空当,沈致林直起身,皱眉四处张望。

“叫别人来收钱,”他大声说,仿佛儿子并没有瞪大眼睛在旁边听着,“这小孩向来毛毛躁躁的,别把东西弄丢了。”

我没有毛毛躁躁,我不会丢东西。沈达谦在心里说。

然后顺从地交出手中的工作。

无事可做,也不想去宴会厅干坐着,他在酒店大堂里绕起弯来。假装大堂沙发旁摆放的绿植是篮筐,跳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往里面投想象的篮球。

“新娘子也那么漂亮,沈老师福气不浅啊。”有人闲聊着从他身边停下。

“什么福气?”另一个低笑,“之前的漂亮老婆给他戴完绿帽子,跟人跑了,这回娶的新老婆,虽然是头婚,却拖来了一个小女孩。”

“一下子就儿女双全了,不是福气吗?”

“不会是顺道得个童养媳吧。”

他们低低地,愉快地笑起来。

沈达谦在两米之外,盯着那盆不知名的高大植物的叶片。他生得矮小,似乎由此自带了隐身模式,无论是同龄人还是大人,都会自动将这个沉默的小家伙忽略。

那两人很快离去了,沈达谦抬手,往空中又做了个投篮动作。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回头,看到了章小安饶有兴味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达谦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最终,他含糊地摇了摇头——意思可以是“我没做什么”,也可以是“我不知道”。

章小安四下看了看,忽然说:“他们订到了十一的酒店。”

沈达谦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十一的位置没那么容易订到,”她继续说,带着一种与这个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很可能,他们在我们俩见面之前就已经把一切都决定好了。他们根本就没考虑过我们怎么想。”

沈达谦皱起了眉。

他根本没想过这些“多余”的事情,大人的决意,跟小孩子摊牌不过是个过场,和远山一样,巨大,沉重,难以捉摸且不可撼动。多思无益,他除了旁观,除了同意,又能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章小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鼻间发出一声轻笑。

“我也没资格说什么就是了,毕竟,他们俩是你的爸爸妈妈,不是我的。”她说完,转身离去。

沈达谦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他习惯顺从地接受一切,习惯安静等待他人的怒意和不快自行消失,但这个女孩,寡言少语、全身充满敌意,笼罩在她全身的阴霾过于明显。他甚至不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沈达谦呆站了一会儿,爬上沙发,双手按在落地玻璃上向外望。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门口铺着的红毯上的全景,远远发生的一切和他好像隔了一层现实。从这里看过去,爸爸仿佛是电视剧正播出的人物,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亮,笑语盈盈的,越看越陌生,好像是另一个人。

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不曾想到的人。

是妈妈。

生他,又亲手养育了他六年的亲生母亲。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奶奶和爸爸竭尽全力地确保他和妈妈无法私下偷偷见面,但他们的努力几乎是徒劳,因为妈妈从未试图和他“偷偷”联系。她搬去了两小时车程之外的城市,听说几年后重新结了婚,也许,新生活已经占据了她的全部精力和注意力。

妈妈梳着许久前带他去游乐园时一样的发型,黑亮的头发吹得很蓬松,还穿着贴身的连衣裙。离婚之后,她像是重新绽放了的花朵一般,从沈达谦记忆中那个模糊而单调的形象里蜕变了。她原本就是个极美的女人,奶奶用许多粗俗的充满恶意的词形容过她外貌上的这一特点。

沈达谦并不往心里去,他觉得自己的妈妈很美。

虽然他不敢公开反驳。

此时的她也是,娇艳夺目,他几乎能嗅到她身上类似棉花糖的香味。

妈妈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新娘,笑容可掬。他看不到爸爸和章阿姨的表情。爸爸的手顿了一下,才伸出去,几乎是夺过来。他可能在说话,但沈达谦耳中只能听到宴会厅传来的超大音量的喜乐声。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膨胀,上升,像有一个怪异的气球堵住了他的喉头。

奶奶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和妈妈说了些什么,妈妈冷冰冰地一笑,袅袅婷婷地离去。

沈达谦紧紧按住玻璃,脊背僵硬生疼。他想大声呼喊,但他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样。他喘不上气,气管灼痛,墨黑的阴影从双眼之间散开,掩住视野。

妈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你们都看不到我吗?

“小朋友。”一个柔和的女声在他背后响起,语调异常慢。

沈达谦扭头,差点因为自己太多突然的动作昏过去。

身穿酒店制服、紧紧束着头发的年轻女人,涂着苹果酱一样颜色的口红。她的嘴唇完美地弯起,笑意却并没有到达眼睛里。

“小朋友,不要趴在玻璃上,好吗?阿姨跟你说哦,这样子呀,很危险的。”一种强行造作出的和蔼,像是在跟幼儿园的小屁孩说话。

我不是小屁孩,沈达谦在心里厉声回道。你看看我啊,我已经快十三岁了,不是小屁孩。

他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达谦缓缓回过头去,望了父母刚才站着的方向一眼。他们都不在那里了,新郎新娘已经入场,妈妈的身影也溶解在了阳光里。空荡荡的门口红毯上只剩一些假花瓣、彩色纸屑和烟蒂。

他放下贴在玻璃上的双手。原本干净透亮的玻璃上,留下了两个汗津津的手印。

章菁带着章小安住进了沈达谦的家,成为了他的“妈妈”。

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大人都会在遇到他时叮嘱一番。他们忧心忡忡,害怕这个小男孩面对家中的新女主人,会顽固地排斥,把她当作外来的侵犯者。

怎么会呢?

多年之后,家里终于又出现了女性的气味:浴室扑面而来的玫瑰香味,洗手台上牛奶和蜂蜜的香味……柔软的、可爱的、仿佛微微笑着的,亲吻和拥抱的味道。

那是他丧失了太久的东西。

六岁时,父母平静地离婚了,于他而言,那场家庭变故更像是母亲单方面的失踪。他不明白她为何弃家,而自己又是为什么被牢牢锁在父亲的身边。母亲以及母亲的所有亲朋,都在一夜间离开了他的生活圈。

爸爸和奶奶在他问起妈妈时,回以冷笑、斥责,或无视。

幼小的沈达谦痛苦异常,却不知自己为何痛苦——明明所有人都表现得那样正常,似乎生活并无异变,他也不应该这么煎熬。他苦苦地、沉默地思索,忽然在两年后的某一夜,呆望着床铺上方的天花板时,顿悟到:在这个三室一厅的家里,在爸爸、奶奶以及所有相关亲戚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妈妈的亲人。只有自己一个人,能体会到被迫和自己的血肉撕扯开的痛苦。

他们是彼此相爱的血亲,同时,他也是这个小团体中的天生异数,血管里带了可能背叛他们的因子。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爸爸才会严苛审查他每一个“无用”的爱好,讥讽他的每一次失败,在他超常发挥考了全班第二时,怒斥他为何不能稳定地拿出这样的成绩。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奶奶才会在早起给他做早餐时——她不让沈达谦在外头买早餐,她年轻寡居时是做过早餐生意的,更信不过曾经的同行们——看着他急急地端起稀饭,会忽然沉下脸来,说,饿死鬼投胎,和你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大后肯定也会跟你爸爸一样没出息。

他们都厌恶着他与自己不同的部分,害怕那个部分会膨胀和生发,害怕沈家的独子会生出双角,长出火红色的鬃毛和利爪,撕开这个家挂着奖状、挂钟、电灯开关和电视机的墙壁,绝尘而去。

从此,他对于爸爸飘忽不定的苛求、奶奶忽然发作的无理的刻薄,更为驯服。

他是懵懂的小孩子,懵懂地沉默着,缓慢长大。

从天而降的两位女性的入住,给他带来了模糊的期待。到底是在期待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笼统地觉得,生活会变的,会变好的,他再也不是独自一人了。

温柔的香味将他暖暖地拥抱住。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恐惧可能的第二次遗弃。

属于沈达谦的东西被收拾到了奶奶屋里,他原来的房间让给了章小安。房间里的摆设被更替,床品也是新买的,整体呈现淡淡的樱粉色,与他的旧物迥然不同。那几天,他经常忘记那房间已不属于自己,冒失地直冲过去,又在门口愕然地停下脚步,误以为自己进到了别人家里。

有时章小安在房里看书或者做作业,她只是瞥他一眼,就冷淡地回过头去。

沈达谦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在静静地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像有一颗定时炸弹,她知道它的存在,能听到它发出的滴答声,而他却被蒙在鼓里。这种感觉让他心里隐隐感到焦躁。

对章小安,他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成绩极好——爸爸通过明示、暗示,不断重复,要让他因此自惭形秽。除此之外,他和章小安几乎没有对话。她的寡言让新妈妈棘手不已,常常替她道歉。新组合的家庭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大家在客气和熟稔之间摸索着平衡。

沈达谦发觉,这是长久以来,他未受责骂的最长的一段时间。

自然,这一和平记录不可能维持。

家里的一切变化都让他着迷。他在父母卧室的床头柜上看到小而精巧的玻璃香水瓶,纯粹的好奇心驱使他拿起闻了闻,又举在眼前,看光线在透明的玻璃和浅金色液体间变幻。

没想到,爸爸忽然出现在门口,他一时心慌,把瓶子塞进了口袋里——完全是头脑发蒙下的愚蠢举动。

“你偷香水是要做什么?你是男孩子,拿这种女生的东西做什么?我一直教育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你忘了吗?”

也许和职业有关,也许源于个性,沈致林有着第一时间把他人罪状无限放大的能力。他的诘问,是对这些过于正式的指责满心惊疑的沈达谦无法回答的。

沈达谦默默垂下眼帘,任爸爸的失望和轻蔑兜头浇下。

章菁不在家,没人可以用温柔来搭救他。

“我自问对你的教育可谓尽心尽力,可是你总是这样,不求上进,自始至终没一点男子汉的样子……”

“沈达谦!”章小安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东西到底拿到没有?”

沈达谦反射性地扭过头。她站在门口,手里还卷着一张试卷,看到沈致林,脸上的不耐烦稍稍淡去了一些。

“你让达谦来拿东西?”

章小安点点头:“一瓶香水。”

“你……你一个小女生,擦什么香水?”沈致林的语气颇为怀疑。

“不是用来擦的,”章小安面不改色,“阿姨也不是会擦香水的人。那瓶香水是她朋友旅游回来送的伴手礼,用不掉,我偶尔会拿来在枕头上滴一点,做香薰用。”

沈致林踌躇了片刻,任章小安上前轻巧地拿走了他手里的香水瓶。

“哥哥人好,刚才帮我解了题,是我得寸进尺,逼他帮我跑腿。”

沈达谦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这样被“释放”了。他能清晰从爸爸的脸上看到他的不情愿以及一丝侥幸:重组家庭的两个无血缘的孩子忽然自称亲近,情形虽然可疑,总比互相冲突强。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沈达谦一直闷在屋里做试卷,尽量不发出任何表明自己存在的声响。

数学公式,单词的时态变化,绝对零度的数值,植物与动物细胞的结构区别……这些明晰到毫无疑问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不能分辨清楚,大概活该在千头万绪、没有正确答案的生活中茫然无措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口渴,晃晃荡荡地推开椅子去厨房喝水,思绪还飘在身后的卷面上。

他没意识到厨房里有人在低声交谈,直到章小安忽然出现,抓住他的袖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他拉进自己房里。

她轻轻掩上门,在地板上坐下,膝盖曲在胸前。沈达谦在凝滞的空气里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也走过去和她并排坐下。

他在家习惯光脚。脚踩在这间有些年头的卧室的木地板上,凉凉的。

门外的交谈逐渐变成了争吵。争吵的二人是章菁和她来探亲的母亲——章小安的奶奶。沈达谦听说过,之前章小安在离市里很远的一个镇子,跟爷爷奶奶生活了很多年。

这个时候,她们俩应该是在一起准备晚饭。没有爸爸的动静,他可能出门买东西了。她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只能捕捉到零星的语句。

章小安仰头出神听着,一声不吭。

“……小安不能再跟我住在一起了……只是暂时把她……一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老公都没……!”

“……别人的闲话,有多难听?……达谦奶奶的态度很明显了……他现在是没说什么,总有一天……”

“她要上中学……我们年纪大了,不可能再照顾她,何况她……”

“妈!”

“难道我说错了吗?那个小丧门星……自从她出世,就没好事!我儿子就是被她克死的!”

沈达谦耳中一阵轰鸣。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是被抽光了,心脏在他单薄的胸膛里狂跳,想要夺门而出。

他从没听过这样尖利而恶毒的声音,从没见识过这样不加掩饰的恨意。

“妈,会让她听到……!”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在他身边的章小安依然面无表情。沈达谦呼吸不过来,他惊恐地意识到——是的,她知道她在亲人心里是什么“东西”。

这不是章小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判词。

“我们已经养了她七年……!你哥走得那么早,你就不能为他的身后事分忧?”

“给我点时间!只要等我劝服达谦的奶奶……”

“你就是想把她甩给我们!”

争吵声随着门锁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戛然而止。爸爸的声音响起来,漫不经心地抱怨着某个学生,在路上遇到老师竟然不打招呼。章阿姨急忙走出厨房迎接他。

平静如常的对话。

简单而无实际意义的寒暄和关心。

爸爸还在抱怨,“失礼”“不像话”“一代不如一代”。

“听说你妈跟别的男人走了。”章小安忽然开口,头依然倚在床尾,不带感情地陈述。

沈达谦没有动。

“真好,你妈现在应该生活得很自在吧,你爸也再婚了,也很幸福。两个人都很幸福。”章小安说,“我爸妈都死了。”

沈达谦模模糊糊地听过,是一场灾难性的车祸。大人们都不喜欢谈这样不愉快的话题,何况是在他一个小孩面前。他也明白,这不是自己该打探的领域。

这是章小安第一次谈及这件事。

想起她身上那片叫人望而却步的阴霾,沈达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原来是“不安”。

沈达谦拥有她所没有的东西。他在血脉亲情中感受到的排斥与挫折,对她来说,已是奢侈。他始终有安定的屋顶遮头,只要保持安静,保持顺从,成人之间的怨恨龃龉,少有直接烧到他身上的时候。

即便他拥有的是一张带刺的网,也能阻止他坠落。而她,飘荡在空茫的天地之间,无人想要她。

章小安一直在等待引爆的定时炸弹,便是这个——再次被赶出刚精心布置好的“自己的”房间。

许多彼此迥异的情感掠过沈达谦的心头,逐一膨胀。恐惧,喜悦,羞愧,愤怒,悲伤……得到改变什么的力量的欲望,想要去保护什么东西的欲望,成为另一个更好的人的欲望。

良久,他回道:“哦。”

章小安拿起一旁的香水瓶——正是差点被沈达谦“偷”走的那瓶淡金色香水,瓶身印着极细的名牌标志。她朝天胡乱喷了几下,一股苦涩的植物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香薰。”她庄严地说。

沈达谦像个傻子一样,笑了起来。

并没有哪里好笑。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这时候不笑的话,他可能会哭出声。

他闻到了某种苦味,他不知道香水的味道竟能这样苦,混合着某种花香,冰凉、明亮,仿佛空气中也带上了淡金色。

绽放过后,花香的馥郁盖过了植物汁液的苦涩,弥散在空气中的淡金色化作青绿和纯白。

然后他闻到野草叶般微微刺鼻的辛味,还有其他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古老而耐寒的树木的气味,悠远温柔,在身体周围稳稳地沉下去。

两人并排靠着床尾,头向后倚在樱粉色的柔软床单上,久久地望着天花板。幻境般的香味渐渐消失,章小安伸出手,在若有若无的香味中轻轻摇荡、搅动。

她的手臂光滑而纤细,像一座伸向天空的洁白的灯塔。

2

中国人看重整数生日,但本命年也是要稍稍重视一下的。沈致林这次四十八岁生日,打算一家人吃个团圆饭,顺带还有为章小安接风洗尘的意思。她外调津门市回来之后一直窝在医院,也该回家吃个饭了。

生日,到底是在庆祝什么呢?

借个由头开心一番吧。一般家庭都喜欢“过生日”这项集体活动,不管爱吃甜食与否都会买个够大的蛋糕,插上蜡烛,拍手歌唱,催促寿星在吹蜡烛之前闭目许愿。

而沈达谦并非出身那类家庭。

沈致林推崇严格而素朴的生活。在这家人的记忆中,沈达谦母亲也曾给儿子买过生日蛋糕,待她离家,这种“花里胡哨不实在”的食物再也没有出现过。生日不过是又一个平常日子,除了传统上重视的那些必须大办的生日,比如十二周岁时,沈达谦人生头一回做了六桌宴席的主角,被不认识的长辈亲戚团团围住,旁边还站着一个监视他礼仪标准的沈致林。

后来,章小安来到了这个家,从年头到年尾,从未提过生日这一茬。沈达谦本以为大人对女孩子的态度会有所不同,结果倒是一视同仁。

他和章小安的工作都不是固定的周末双休,两边都需要提前排班,才能凑成周六这个饭局。两人约好了,周六上午出发,赶回家吃个简单的午饭,晚上在外面办家庭寿宴——沈达谦已经在网上订好了饭店,第二天早上再一起赶回长郡市。

周五是部门例会时间,事情比平时多,沈达谦正在跟小优和另一个新来的芳疗师核对下周的排班表,准备拿去和例会记录一起打印,浴池那边突然发生了一阵小骚动。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问。

小优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安静地走过去查看情况。过了一会儿,尚未发酵的骚动就被安抚了下去。她转回来,有些哭笑不得:“有客人在汗蒸房昏倒了。”

SPA馆内浅淡温柔的音乐还在继续,其他客人没有受到打扰,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多久,进房救助的两个顾问一脸尴尬地出来了,西装套装下香汗淋漓。她们对守在门口的沈达谦说,那位客人醒过来了,但手脚无力,她们俩实在抱不动。

沈达谦挥挥手:“你们再进去一次,确保客人的衣服穿严实了。”

好在SPA馆使用的是上下两件、睡衣套装风格的汗蒸服,走光概率小。沈达谦从一片氤氲白汽中抱起那个半昏迷的女人,小心地避免在穿过房门时碰撞到她。

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他把那个女人放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才发现她瘦到叫人不安。

“没犯什么病吧……”有人小声说。

沈达谦心里一个咯噔——不要啊。

小优拿了胡椒薄荷和香紫苏精油过来给她按摩,许久,她悠悠地睁开眼睛,依然有气无力的样子。

沈达谦在沙发旁单膝跪下,柔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检查一下?”

“可能是没休息好吧。”她摇摇头。可能摇头的动作加重了晕眩,她又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

沈达谦放下心来:“抱歉,是我们的员工太疏忽了。汗蒸桑拿在有些情况下是不合适的,我们应该更细心地告知才对。”

周围几个技师和顾问互相看了看,一时集体开窍,道歉声此起彼伏。

“我也没想到会晕倒。最近失眠得厉害,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两眼只闭上了一阵子,窗外天就亮起来了。”她语气凄凉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玉指纤纤。

“我了解了一下,瞿女士您是办卡顾客。这次消费我们不会划卡的,真的很不好意思,希望下次还能看到您继续光临。”

叫瞿若柔的这位女客人约摸三十出头,头小,手脚细长,看着像舞蹈演员。

“您的气质很特别,一定是做文艺工作的吧?您也知道,一个消费场所的档次如何,不在价目高低,而是看客人的素质。我们店如果失掉您这样的一位顾客,可要失色不少,整个档次都要往下降了。”

“看得出来吗?”客人的脸色终于好了些,“我从小学舞蹈。”

“这……要看不出也太难了呀。”

本可能闹大的危机安然解除。

小优在客人的视线死角,为沈达谦的临场发挥比了个大拇指。

这天早些时候还发生了一件怪事。老板田姐到店里来了,原来她找沈达谦“有事”,竟然是和她儿子有关。

田姐和平常一样,一进大门便四处和熟客寒暄。她记性极佳,能准确说出熟客的名字、喜好和上次碰面时透露的个人近况。

她这次停留不久,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客人堆里穿梭,给沈达谦留下突兀的两句话便匆匆离去——

“我儿子刚从英国回来,一切还不习惯,希望你能够多照顾他。”

“这回正好有空就把他带过来了,我先走一步,你们可以先认识下。”

那个传说中的宝贝半躺在沙发里,一身嘻哈打扮。那男孩抬头远远地望了沈达谦一眼,便继续盯着手机玩得不亦乐乎,眉目间写满了“纡尊降贵”四个大字,叫沈达谦莫名又好笑地想起了被强迫相亲时的章小安。

沈达谦考虑着主动过去打个招呼,便发生了汗蒸房事件,待料理好客人的事再回头,那位少爷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继续埋头整理例会记录,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们知道田姐儿子叫什么名字吗?”

一个顾问妹子拿过他的笔记本,抽出笔,在反面写下“田亚溯”三个字。竟是随母姓,一来可见田姐对那段过去是多么不愿回首,二来,也可佐证她对这个骨肉的强烈感情了。

提起富二代,几个女孩都八卦起来。

“听说那个少爷脾气蛮大的,光是给他准备的房子就换过好几次家具,说是风格不喜欢。”

“田姐以后有得头疼了……”

“养了这样的小孩,富婆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一旁,小优扑哧笑了:“可不是吗?也就比你我好过个几百倍吧。”

第二天,沈达谦和章小安在高铁站碰头。沈达谦先到了十分钟,干脆在地铁出站口一直等到她乘的那趟地铁到站。问她有没有吃早饭,她耸耸肩。

“我猜到了。”沈达谦翻了个白眼,把手里预先买好的三明治塞过去,“蛋黄酱,没加橄榄片。”

章小安举起双手,欢呼了一声。

长郡到乐阳的高铁车程只需三十五分钟,是这种不远不近的城市间的最佳公共交通方式。他们走在拖着各式行李箱的熙攘旅客中间。人一多,沈达谦总会生出一种幼稚的恐慌,怕把章小安丢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何况她是他见过的性格最强韧的人,还是天赋过人的医生,就算把她扔进荒野,她也能找到一切办法生存到最后——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放他在她身边,说不定只会给她增加负担。

他的恐慌,实在毫无道理。

据章小安说,匿名花束也多日没出现了,医院恢复了风平浪静的忙得四脚朝天的日子。

“可能那人也没那么傻吧,看到苗头不对就收手了。我章医生可是有护花使者的呢。”

沈达谦让章小安专心吃东西,自己来买票,顺带把她的包也抢过去背上了。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十五分钟以后的下一趟车次还有余票,进了候车室,直接可以排队进站上车了。沈达谦找到座位,让章小安坐了靠窗的那个,放好行李,还顺手帮旁边够行李架吃力的陌生女孩放好了箱子。

等列车发动的那几分钟时间最是奇怪,让人期待、紧张,又空虚茫然。车厢内清洁剂和除味剂的味道齐齐逼上来,让沈达谦习惯了天然植物味道的鼻腔发痒。他憋不过,详述起昨天的奇遇。

“田姐的圈子卧虎藏龙,手下雇的人也不少,为什么特地找到我来帮她带孩子?”

章小安垂着眼帘:“你好欺负啊。”

“啊?”

“可想而知,那位田少爷脾气一定烂透了,交给谁,就等于是毁掉和谁的关系。而你嘛,”章小安笑眯眯地说,“天性就是讨好每个人。即使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也一定不会说出来。”

沈达谦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打哈哈:“因为我是绝世好男人啊。”

她欲语还休地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爸爸很久没见到我们俩了。”沈达谦转开话题,“阿姨上次在电话里说,你这半年只给爸爸打过一次电话。他教学工作忙,表面上不说,心里其实很寂寞。”

“你呢?你应该跟爸爸亲近些。”章小安吃完了三明治,把那张包装纸揉成一团,取出车座椅背后的垃圾袋,撕开口子,把垃圾和封口纸条一并塞了进去。

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寻常动作,有种做手术般的流畅感。

沈达谦迟疑了一下:“我也很少跟爸爸说话。”

他们的家庭是传统的严父慈母模式,像所有对此惺惺作态却自鸣得意的电视剧一样,经典到俗气。成人之后,沈达谦和原本疏离的父亲除了寒暄,不免会陷入冷场的尴尬境地。

列车内的空调,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系统,持续不断地发出沉闷的机械嗡鸣声。

“说起来,你考驾照也好几年了吧?可不可以指望等你买车后坐你的顺风车回家?”章小安问。

他开起玩笑:“一会儿让我快点买房,一会儿让我快点买车,你是不是想催我快点嫁出去?”

章小安愣了一秒。她想了想,认真地说:“有什么不好,你爸在你这个年纪是不是已经有你了?”

他的心瞬间坠了下去:“那不一样。我妈跟他是学生情侣,当时应该感情很好吧,一毕业就结婚了。”

本该是多情佳话,谁知这个故事的走向竟变得那样快。

沈致林从不肯对他说起妈妈。他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变作锁在柜子里的私有财产,即便这经历并不单属于他——它造出了沈达谦,把他带上这辆窗户都被黑色涂漆蒙住的列车,长途跌宕,却不告诉他他的来处,不告诉他目的地,也不告诉他列车猛然转向的理由。

章小安与他分享过的专业知识里有这样一项:人类的恋慕之情,来自一种叫做催产素的肽,能够舒缓压力、降低血压,使人产生安心的归属感。

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欺骗灵魂的吗?用几种荷尔蒙营造出激情幻象?待达成目的,制造出下一代人类,便收走这一魔法配方,留他们疲惫、乏味、相互厌倦?接下来,把老戏码在下一代身上重演一遍?

热爱易冷。

这一领悟叫他恐惧。

章小安冷不丁地说:“你大学时不是跟家里说有喜欢的女生吗?怎么?没追到?”

沈达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假装低头确认票面上的座位。待脸上那一团热烘烘、湿漉漉的触感消散,他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重新抬起头来:“没下文呗。”

章小安望着车窗外笼罩在巨大雨棚下的月台,还有更远处的大片青草。青灰色的天空被一束束电缆割开,柔和的天光穿过其中的间隙,在她的脸上投下边缘模糊的瓷白色光斑。

一绺黑发拂过她的眼角,与睫毛的阴影融成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影子,毛茸茸的,像那些摇曳在广袤天空下的细细青草。

“你看,野蒲公英都开花了。”她没头没脑地说。

春天是真的来了。

3

沈达谦从出生便在这片紧邻学校的职工家属宿舍区长大。一排排形制统一的方盒状建筑,间隔的绿化带里种着叶片肥厚的广玉兰。

这些楼都是六层,外墙以白色碎石混合水泥铺就——也许它们也曾有莹白闪烁的往日荣光吧,但从沈达谦记事时起,这些石子就和将它们搅拌其中的水泥一样,在长年日晒雨淋后变成了一种潮湿而模糊的灰色。

楼龄并不妨碍它们的房价,南城小学从几十年前起就是乐阳全市师资数一数二的学校。

最初,这些家属楼是给学校教职工的福利之一,价格比市面低得多,住在这里的几乎都是熟人。现在,随着这些外墙上的碎石的光彩褪去,许多人在外面买了新房,将房子转卖或出租给就读学生的家长。

家里两个孩子上大学之后,章菁除了上课,也学其他人在家办了个小型的午托班,照管几个家长不便及时接送的孩子,补贴些家用。

这种低层楼房没有电梯,不适合关节有问题的老人居住,也是旧住户离开的原因之一。

沈达谦穿过小区,身后跟着沉默的章小安——她对这个地方的感情,应该比他要复杂得多吧。他发觉遇到的需要招呼寒暄的熟人比记忆中少多了。曾几何时,“不礼貌”的怠慢行为若被沈致林发现,回家至少会被面壁罚站。

应门的只有章阿姨,爸爸不见踪影。

“他在书房改作业呢。”章阿姨说。她正围着围裙在布置餐桌,沈达谦忙放下行李帮忙。

仿浅色大理石的成套茶几、电视柜,配了六把椅子的的米黄色餐桌,门边的红褐色竹制鞋架……这个家的模样,似乎凝在了一块琥珀里,连空气也带上琥珀的淡黄色。无论何时,沈达谦回来,都恍惚觉得自己是刚刚出门。

除了某些地方——章阿姨所说的“书房”,就是以前沈达谦的房间。他童年和少年时的物品大部分已经处理或带走,窗台向外凸出的防盗铁栏上摆了一盆月季,拳头大的藤黄色花朵错落开放。花枝在微风中摇曳,安静无声。窗前书桌上整齐堆放着牛皮纸封面的作业本,爸爸正执笔批改,背对着门口,腰身挺得笔直。

养花是爸爸少有的业余爱好,沈达谦完全没有继承到这一天赋,倒是章小安——也许天资聪颖者一点就通,越过基因把这份技能复制了过去。她在郡雅医院附近租的房子的小阳台上,也永远种着几株月季和翠菊。

隔壁章小安以前的旧卧室,更早之前是奶奶的房间。

奶奶是手脚粗大的乡下女人,靠进城卖早餐,一个人把儿子带大。爸爸的顽固脾气便是遗传自她。她不喜欢什么东西时,完全不会掩饰。

她不喜欢章小安。

她不喜欢新娶的媳妇还带着个拖油瓶,招来闲话,她也不喜欢章小安父母同时丧身于惨烈车祸却留下她的“命硬”的晦气。

爸爸拗不过比他更顽固的母亲,也不愿辜负新婚妻子,想出了折中的主意,将章小安送入了寄宿制初中。理由也充分:那所初中是需要加试才能入读的女子中学,更适合她过人的资质。

但章小安一定明白,自己是被再度抛弃了。

三年寒来暑往,沈达谦只偶尔才能见到这个“妹妹”。笼罩在她身边的那片拒人千里的阴云,从未消失。

谁也不知道向来身体康健的奶奶,血管里竟悄悄潜伏着一个小小的动脉瘤,在沈达谦高一,章小安初三那年,那个微型炸弹突然引发,章小安回归的最大障碍竟就此消除。

他对此羞愧难当。

他爱奶奶,即便曾被她的冷漠伤害,他仍深深地爱着她,痛恨她被当作一个因果律上的条件提起,仿佛她只是某个冷冰冰的因素,某个变动的数值,而非一个活生生的血脉亲人。

他叫了声:“爸,该吃饭了。”

沈致林“嗯”了一声起身,面色未改,似乎自己的儿子一直长住在这个家里,并不稀奇。

沈达谦连忙从门口退开,给爸爸让出路来。

这一顿久别重逢的简单午饭平淡地结束,有什么异样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叫他隐隐不安。

直到傍晚,四人围坐在预订好的饭店圆桌旁,暖色系的灯光投射下来,在这个陌生的场景里,沈达谦忽然意识到,爸爸的样子变了。

变的并不是一层皮囊,几丝皱纹,他依然沉默、俊朗,岁月并没有将他的英俊夺走——沈致林在他那个年代也属婚育较早的,小时候,沈达谦常被大人说“你就是那个长得很帅的老师的儿子呀,长得真像”,有的阿姨还会笑嘻嘻地轻捏他的脸。

走过了人生第四十八个年头,沈致林依然处于壮年,但也站在了衰落的下滑曲线上,此刻的他变得更沉默了,几乎不主动提起话头。那张在沈达谦眼中已保持了一生的庄肃面孔,此时隐约有了一丝松懈,或是惊疑,或是哀叹。

虽是爸爸的生日宴,章菁都在招呼许久不见的两个孩子吃菜:“达谦你多吃点这个鱼,比阿姨做的还好吃……”

“‘阿姨’,”沈致林沉沉叹息,“当年应该逼他改口的,现在都把保姆、保洁叫‘阿姨’了。别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不是一家人。”

“管别人怎么想呢……小安,要不要喝什么饮料?”章菁边给他们盛汤边摇头,“小安你太瘦了!是不是总吃一顿饿一顿?要是你能在那边开伙做饭照顾自己就好了,唉,女孩子不会做饭怎么行?”

“都什么年代了,让小安学做饭?往后嫁个会做饭的不就行了。”沈达谦笑,“再说了,小安的手是要拿手术刀的,拿锅铲多浪费呀。”

“小安的手是拿手术刀的,你呢?”沈致林忽然发话了,他端起茶杯,谁也不看,“你的手是给富婆按摩用的!”

沈达谦拿筷子的手滞住了。

章小安的视线向他飘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章小安为什么不爱回家,至少这个就是理由之一。

“致林!”章阿姨低斥道。

可爸爸不听劝,积蓄已久的怨恨倏忽破堤:“我沈致林这辈子教书育人,到底是哪里犯了错,自己儿子去做那种娘娘腔的上不得台面的工作!”

圆桌就是有这样的问题:在一张圆桌旁,每个人都是直面着其他人,眼睛和眼睛相对,没有缓冲,没有可用来借故躲避的死角。

生活的残忍有时和几何学相关。

“先生。”

沈达谦转过头,一名别着通话耳机的服务员笑容可掬地向他微微弯下身——那笑意并没有到达眼睛里,问:“请问赠送的长寿面是现在上,还是待会儿上?”

“最后再上吧。”他说。

“好的。祝用餐愉快。”她轻松离去。显然,她把这一桌客人此时的沉默当成了平静。

多么幸运。

沈达谦转回头去,露出笑容:“这家店可以选择送蛋糕或者长寿面,我知道爸爸不爱吃蛋糕,预订电话里就直接选面了,没问题吧?”

沈致林摇摇手。一时爆发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下去。

“阿姨,咱来点酒吧,这么好的日子,不喝点怎么行?一起祝爸爸永远年轻,万事如意。”

“好啊,好啊。”章菁如梦初醒地回答。

沈达谦叫了红酒。他知道章小安滴酒不沾。她说哪怕高端大气到被吹上天的酒,味道也只会让她联想到消毒酒精。

但此刻,也许只有酒精才能放松在座各位绷紧的神经。

离开饭店时,沈致林和章小安两个走路急的人消失在了前方,沈达谦在大堂,趁四下无人,偷偷拉住章菁,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在她手里。

“这里有五万,其他的我会继续想办法。”

章菁别过头去,她的眼眶红了。

“我听说了,学校下禁令不准在职教师办午托班,钱的缺口更不好解决了。”

“达谦你呢?你自己的生活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我年轻,赚得还行,要花钱的地方少。”

“你是少有的好孩子……我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他真心诚意地说,“你本该过上更好的生活的,而不是在这里为债务烦心……”

她忽然抱住了他。

没有丝毫犹豫,沈达谦张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了她。

十二岁时,这个名叫章菁的女人进入了他的生活,将他、将这个悬于一线的家护在自己并不坚实的羽翼下,默默忍受来自四方的拉扯。面对她,沈达谦总有一种源自感激的冲动在他小小的体内回荡。他想向新妈妈回以拥抱,他想对她说些自己也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的话,一些陈词滥调却真心实意的安慰。

时光荏苒,她对现在的他来说,竟然已经是个体形娇小的女人了。

那一夜,他睡得不安稳,辗转难安。夜半时分,沈达谦被客厅传来的声音惊醒。竟是章小安,只着睡衣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腹部,一手翻着电视柜的抽屉。

“你怎么了?”沈达谦只草草披了一件外套,关切地问。

章小安抬起苍白的脸,小声回道:“胃难受。”

“怎么了?因为喝了酒?那红酒你总共也只喝了半杯吧?”

“谁知道怎么回事,今天酒精代谢的情况不好吧。”

“胃药呢?”

“刚才到处找了,家里没有。”

“你先躺回床上去,别着凉了。”沈达谦准备回房间换衣服,“我去外面找找有没有开着的药店。”

“不用了,你知道我们小区这一大片都没有那种全天开门的大型药房的,我喝点热水就好了……”

“光喝水也没用吧?这样,我给你热点东西吃,护护胃。”

“‘护胃’,”她笑了,“你可以啊,打算拿民间偏方给医生治病。”

“不想吃就算了哦。”

“别,别……”

沈达谦在厨房找了些黄小米,把粥煮起,然后开始煎蛋。章小安披了大衣,哆哆嗦嗦地捧着一杯热水,站在他身后看他忙碌。

“你这是在监工吗?”沈达谦回头,皱着眉问。

“不,这是来自亲人无声却温暖的陪伴与支持。”

他转回头去搅动缓缓冒泡的小米粥,嘴角无声地勾起。

少年时代,经由某种家庭默契沉默地指派,章小安成了沈达谦的责任所在。他懵懂却坚定,无论她怎样抗拒,怎样挣扎,怎样将他的好意狠狠砸回他脸上,执意要表明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家,他都不肯放开她。

他放不开。

即使在此时也是一样。

忽然,章小安在他身后柔声开口:“我知道你一直叫‘阿姨’,不是因为‘别扭’。”

沈达谦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对她,他总嫌自己拙嘴笨舌。

他低头磕开一个鸡蛋。透明而黏腻的蛋清和圆润的蛋黄从保护壳里滑出来,跌落锅中,滋滋作响。

良久,她说:“你只是不想让我觉得孤单。”

沉默,在这间亮着暖色灯光和充斥着食物香气的小厨房中发酵,窗外,全世界安睡。沈达谦背对着章小安,微微笑了。

一点点,还差一点点,他的内心在为自己欢呼:再等一秒钟,你会看到旧时光在你们之间划出的隔膜冰释,沟堑弥合,你会发现章小安再度对你敞开了心扉。

也许会以一句道谢开头,也许是一句揶揄,也许……他不知道。

但它就要到来了。

“达谦?”厨房门外传来一声轻唤,他们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阿姨披着外套站在那里,微微有些讶异,“你们这两个孩子,有饭不好好吃,半夜了不睡觉在这里弄夜宵。”

“马上就好了。”章小安回道。

阿姨无奈地摇了摇头:“早点睡吧。”她回身,没入门外的黑暗。

小米粥热气氤氲。一分钟前还充斥沈达谦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此时已杳然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蛋煎好了,趁热吃吧。”他说。

4

郡雅医院大门外一刻不停歇的汽车发动机声和人声,在围墙范围内后淡化了许多。

今天是长久以来第一个晴天,白色大楼间,行人依然往来匆忙,大多低头不语,目的明确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是晴是雨似乎无法对他们产生影响。

沈达谦迷惑地站在门诊楼的台阶下,望着眼前的人。

韩玺也尴尬地望着他,一手插在鼓囊囊的外套兜里,一手还撑着拨开的塑料门帘。那门帘浑浊发黄,和郡雅医院的门诊大楼一样毫不在乎地坦露着陈旧感。

“麻烦不要挡在门口。”一个微胖的妇人推了一架轮椅出来,低声抱怨着。韩玺急忙往旁边让了让,将门帘的缝隙撑得更大,让他们通过。

待推轮椅的妇人走远,韩玺无处可逃地,重新被钉在了沈达谦的目光下。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医院啊,你觉得我是跑来看电影的吗?”韩玺耸耸肩,拉紧了身上的外套,“陪家里人过来复诊。上次也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见面。”

沈达谦怀疑地眯起眼睛:“‘家里人’?‘复诊’?”

“呵呵,放心,只是一点小伤。”

韩玺走下台阶准备离开,却被沈达谦一把拽住了外套下摆:“外套不错啊,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什么意思,我要喊非礼了……”韩玺挣扎不及,外套被一把扯开。夹在一边胳膊下的东西露了出来。

奶白色和浅蓝色的艺术纹理纸,包着一束纤巧的花朵。

“这是什么?”沈达谦气到声音发抖。

“我也不知道。”韩玺避开他的视线,“反正……小安叫我偷偷带出来扔掉。”

沈达谦气势汹汹从口袋拿出手机,一言不发。他刀子般的视线一秒钟也没从韩玺的脸上离开。

很快,章小安的信息回复过来了:是我拜托他的。不要为难他。

韩玺看他脸色一白,明了地耸了耸肩:看到了吧?

小安还在被那个跟踪狂纠缠?除了惊愕,沈达谦心中更多的是深深的自责。如果他能多关心她一点,如果他能跟周莉莉确认一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竟已如此生分,曾经理所当然地把他视作依靠的小安,把向他求助当作了额外的打扰?

“你之前说家里人受伤都是撒谎吧?今天你又跑来医院找小安做什么?”

“上次确实是陪家人看病才遇到你们。”

沈达谦眼神冰冷地望着他。他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韩玺犹豫了:“好吧,上次是最后一次复诊。”

“那你今天是专为小安来的了?”

“小安遇到了变态,难道只准你表示关心?别忘了中学那次闹得她多难过,当时要不是我英雄救美……”

“多谢关心,你可以回去了。这次……也不是那么严重。”沈达谦不服气地说,心里却有些不确定。

韩玺阴沉地瞪了他一会儿,直到沈达谦充分地接收到了自己的鄙视,才从花束上扯下一张卡片来:“你自己看。”

描着金色藤蔓和花朵图案的白色卡片上,印着几行雅致的字:

离你的生日178天。

亲爱的安,我从没忘记过我们的约定。

沈达谦怔怔盯着那个精确到吓人的数字:“难……难道他是小安以前就认识的人?”

“也不一定,”韩玺撇撇嘴,“生日这种个人信息,费点功夫也不是查不到。而这个什么‘约定’,也可能是跟踪狂的幻想,你要知道这类变态都满脑子一厢情愿,分不清做梦和现实。”

沈达谦沉吟起来。确实可能,毕竟……小安从五岁起就不再庆祝自己的生日了。这个所谓约定,一定属于子虚乌有。

“看来必须抓住那个变态了。这该从哪里查起……”

韩玺皱眉举起那张卡片,指尖按在了设计繁复的金色logo下方的字上——安藤家。

“话说,你们有没有试着去花店问过?”

半晌,沈达谦重重地“啊”了一声。

“这个花店……的装修文艺过头了吧?”韩玺翻着白眼说。

两人双手抱胸,一脸无奈地并排站在装饰着蓝白条纹雨棚的小店前。店门侧边挂着原木片制作的小小招牌,“安藤家”三个小字是故作稚拙的手写体。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大束大束地装在松木花架或亚麻布篮子里,一些搭配好的小花束浸在门口处的白铁皮水桶中,一块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花名和价格……所有能想得出来的田园元素,都堆砌在眼前。

“你当年不也是文艺青年吗?天天捧一本书坐在校园角落,谁都不理,跩得跟少女漫画男主角似的,知道的当你是中二少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神智有问题。”

韩玺叹了口气:“你不懂,我对读书是真爱,我是人类智慧宝库的寻宝人。”

沈达谦夸张地打了个寒噤。

“总之这种用力过头的堆砌,拼命洗脱自己贩卖本质的贩卖风格,让我毛骨悚然。”沈达谦小声抱怨,认命地朝门口正在整理花束的店员小哥走去。

小哥倒是爽快:“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啊,我们店的外送可以手机下单,随便注册一个会员就可以了,根本不用本人上门订花。”

“那,可以查出付款人的信息吗?”

“本店可没有留私人信息的强制规定,何况就算留了,也不会随随便便给上门来问的人啊。”他把几束花抱在胸前,“抱歉,我要去送货了,就……”

“我们这次来找的人很重要!人命关天!”沈达谦一把紧紧抓住小哥的胳膊,语气悲伤,“真的,可能会死人!你不清楚我们的情况,这个送花人是我老朋友,透露出自杀倾向就消失了,换了手机号又换了住址,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他妈妈就只收到他偷偷送的这几束花,已经犯心脏病入院了!”

韩玺紧闭双眼,重重叹了口气,伸手环住沈达谦的腰,作势往后拖:“不好意思,麻烦你体谅下我这个哥们儿,他这个人,最重情谊,这种生死关头情绪非常激动,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都有可能……”

小哥瞪大眼睛,像碰到传染病人般搓着刚才被沈达谦抓住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你们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叫老板过来跟你们说……”

小哥两步并作一步溜进了店门内,沈达谦带着哭腔在他身后喊:“麻烦你快点!”

“演技可以啊。”韩玺赞赏地说。

“你放开老子的腰。”沈达谦沉下脸。

没一会儿,花店老板从柜台内一片热带丛林般的花花草草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硕大的花枝剪。沈达谦听到韩玺在背后发出了一声轻啧。他也很想做个鬼脸,只能拼命忍住。

难怪花店是这副模样,老板本人也像是这个玩具般的场景里打包出售的同风格玩具配饰——身穿亚麻衬衫和围裙,留着足足遮住额头和半边脸的浅黄色半长卷发,戴一副黑框眼镜,光脚穿着百纳布底船鞋……

“我会尽量留心吧。不过,也不能保证啦。”

在沈达谦把戏又痛心疾首演了一遍之后,老板为难地答应了下来,又回去咔嚓咔嚓剪花茎了。

其间,几个小女生嬉笑着,在花店门口旁若无人地自拍,或蹲或站,表情一个比一个投入。

韩玺拉着沈达谦躲了几次镜头,终于放弃了:“我觉得……至少有一个女生在偷拍我们。”

沈达谦把花店名片揣进口袋,大步远离这团亚麻布和原木的大杂烩以及对镜头侧脸嘟嘴的年轻女孩。

“受不了了,这种矫情的店,就是给自拍狂取景用的吧。”

“沈达谦,”韩玺忽然说,他停住了脚步,语气十分认真,“我有件事,想跟你坦白一下。”

“什么?”沈达谦警觉起来。

从初识开始,韩玺就是他的冤家。他们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命中注定彼此无法契合。

奇怪的是,韩玺和超优等生章小安也毫无共同点,可章小安偏偏在全校几千人中,选了这个吊儿郎当、声名狼藉的坏孩子做朋友,无论沈达谦怎样晓之以理,也无法把他们分开。

直到韩玺狠狠地背叛了她。

抱着无声哭泣的小安的那一天,也许他是暗自高兴的吧。小安你看啊,你终于可以认清他的真面目了,终于……你可以意识到,谁对你而言更重要。

韩玺表情严肃地咳了一声。

“其实……我现在在一个书店上班,差不多……”他伸手往后比了比,“就是那个风格。”

沈达谦望着他一本正经的脸,一时失语。

这话题来得突兀不假,但更让他惊愕的是,当年在学校声名在外的坏孩子,长大成人后竟然会在书店工作?短短的一段时光,能在人世间制造多少奇异的转折?

“虽然很‘那个’吧,但小青年们就喜欢这种,有很多人来自拍,很多!还有人自带专业单反和替换服装来拍照。欢迎你下次也来自拍,发到网上,特别有面子,加上我们书店店名‘昔耶’的tag,加定位,还能给咖啡打折。”

沈达谦瞪了韩玺好一会儿,终于转身,大步继续前进:“下次我跟老板提一下这个营销方法。”

“您终于开窍了。在商言商,谁也别装清高。”

他们拐过一个街角,方位变换,时近中午的阳光斜入二人之间的空隙,将冬日余存的所有寒意驱走。韩玺在沈达谦身后喊道:“你接下来去哪儿?”

“回医院。”沈达谦头也不回,“顺便给小安带个午饭。”

韩玺低笑一声。

“你知道吗,上次在医院看到你们,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好像根本没什么变化。现在看来,你确实还和以前一样……”

忽然,韩玺的手机响起,他低声说了声抱歉,停下来接电话。沈达谦也停在不远处一家卤肉饭店门前,假装专注地看门口摆放的推荐菜品广告。

无意偷听,但零星的对话内容还是飘了过来。

“我很快回来……”

“乖,照顾好妈妈……”

“作业写好了吗……”

沈达谦暗自愕然。那就是他说的“家人”吗?他竟然走上了自己父亲那样玩世不恭的老路,早早就当起了爸爸?

他并不想多问,韩玺的人生早已和他无关。只要韩玺愿对孩子尽责,不似自己父亲当年那样,就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了。

沈达谦走进店内,隔绝了韩玺的话音。这家店店堂宽敞干净,整体是朴质又活泼的明黄色调,白墙上挂着菜品招贴,一目了然。经过之前花店的荼毒,终于算是回到人间。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烦意乱。

“你还和以前一样”,这话他最近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这是他们的赞许,还是愿望?每个人都在往前走,为什么却想留他停步在过去?每个人都变了,却要将他抛在原地,做大家记忆的地标吗?

收银台小妹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沈达谦点了一份带饮料的招牌套餐外卖,想了想,又加了一份小笼包,好让章小安分给同事吃。

他拿好收据,在靠近柜台的空餐椅上坐下等待。不想这时,韩玺也走了进来,自然而然地在他身边坐下——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

和沈达谦预想的一样,没安静几秒钟,韩玺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曾中断过。

“而小安呢,变化就大了,独当一面的样子。啊,说起来我们小安年纪轻轻的就做了郡雅医院的医生啊,不愧是当年的超级优等生,帅气。”

“我跟你说过,你没资格这么叫她,”沈达谦闷闷地说,“你已经没资格这么叫她了。”

韩玺沉默了片刻:“你还在记恨我。”

“除了记恨,我也可怜你。”

“因为我辜负过你的信任?”韩玺的视线飘过来,和当年一样,他的眼眸深处亮得灼人,“恐怕不是吧,你记恨的是我把她从你身边拉开了……”

“住口。”沈达谦轻声说,拼命压下胸中的焦灼。

韩玺靠在椅背上,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故交般的亲切笑容:“怎么,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会嫉妒朋友,你还真是幼稚得可爱。”

“朋友?早就不是了。”

“你眉头这里……还是被我打伤的。”韩玺忽然向他抬起手来,眼看就要按上他右侧的眉骨,他面色平静,好像做出这样密友般的举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沈达谦躲开他的手:“是我跌下去时,自己不小心磕到了路沿。”

他的右眉中间微微凹下去一道印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干架的纪念,对手便是韩玺。

韩玺竟还记得这道微不可见的伤痕,叫他始料未及。

“多谢挂心。我还以为贵人多忘事,你早就不记得了。”

韩玺收回手臂,搁在椅背上。他慵懒地仰起头:“跟你们有关的事,我都记得清楚得很。”

沈达谦忿忿道:“我也没忘记你做过的事。”

柜台小妹扬声叫号了。沈达谦起身,提过她递给他的外卖袋子。附赠的饮料是奶茶,他试了试温度才提稳离去。

韩玺跟上他的脚步:“我也该走了。哎,忘了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沈达谦忽然生出一股恶作剧的快意。在被问到工作时,他常会被自己这种混杂着滑稽和期待的奇异情绪惊讶到。

他一字一顿地说:“美容SPA馆,水疗部。”

果然,韩玺怔住了,一脸哭笑不得:“我记得你那个超级严厉的爸要求你读理科啊?他应该不会喜欢你现在这份工作吧?”

沈达谦冷冷地笑了一声,不予置评。

韩玺跟着他走出店堂,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人都会变吧。我还记得高中时啊,小安对你有杀父之仇似的,冷口冷面,你呢,像个老母鸡一样闷头跟在她后面跑。看你们俩现在有说有笑的,简直不可思议。”

沈达谦心中那股无法解释的烦乱,像春日阳光下过于干燥的微尘,再次升腾起来。他含糊地回答:“我到底还是她的哥哥。”

说完,沈达谦失声笑了。韩玺冲他挑了挑眉,显然也并不买账。

“好吧,不是那样的原因……”

他没法解释。

半晌,沈达谦放弃了纷繁无章的解释或掩饰:“你不会明白的。现在……虽然我们往来多了,但我觉得她正拼命远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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