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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彩画集

洪水之后

关于洪水的观念一经淡薄,

就有一只兔子在岩黄芪[1]和铃铛花摇曳着的花丛中停步站立,从蛛网下对着天上长虹虔诚祈祷。

啊!珍奇的宝石隐没不见——花卉却在张目探望。

在污秽的大街上,摊头纷纷摆开,因此有人对着那像版画上画的层层海浪上小船瞄准射击[2]。

在蓝胡子[3]家里,鲜血在流,——在屠宰场,——在马戏场里,上帝的印记把马戏场所有窗口染成一色惨白。血在涌流,奶水也在流泻。

海狸在修筑巢穴。北方小咖啡馆里“玛扎格朗”[4]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大宅水汽濛濛,开着许多玻璃窗,在这座家宅里,服丧戴孝的幼子凝视一幅幅不可思议的挂像。

一扇大门砰然推开,在小村镇广场上,还有一个小孩在转动着手臂,风雹雨雪大作,风信旗和各处钟楼上风信鸡也随着转动不息。

某某某夫人在阿尔卑斯群山中安放了一架大钢琴。大教堂十万座祭坛前大弥撒和初领圣体仪式正在举行。

沙漠商队开拔远去。在地极白冰与黑夜混沌中,“辉煌大厦”拔地升起。

此后,月神就听到百里香的沙漠上豺狼幽幽长嚎,——还有果树园中踏着木鞋唱起猪叫般的牧歌。后来,紫色大乔木林抽芽生长,“圣体”对我宣告:春天已经降临。

——池水,幽暗无声,——浊浪,冲上桥梁,淹没林地;——黑毯和管风琴,——闪电和雷鸣,——冲上来,冲过来;——大水与悲愁,来吧,大洪水来吧,冲过来,冲上来。

因为自从洪水消退之后,——啊!珍奇宝石深埋地下渺无踪迹,百花盛开怒放!——可恼可厌!还有女王,女巫,在土钵里燃起她那一钵红炭,她之所知、我们所不知,她是再也不愿详尽说给我们听了。

童年

这一尊偶像,黑眼睛,黄鬣毛,没有父母,不属于任何宫廷,比神话还要高贵,既是墨西哥人,又是佛拉芒人;肆无忌惮的蓝天和倨傲不逊的碧绿是他的领地,地界沿海岸延伸,海岸借海浪而命名,海上没有船舶航行,随你用凶恶的希腊人、斯拉夫人、克尔特人去命名,在海上没有船舶航行。

在森林的边缘——盛开着梦中的花卉,花开有声,光彩熠耀,——有橙红美唇的少女盘坐在清澈的水中,是青草地涌出的洪水,是由彩虹、花卉、海洋荫蔽、渗透、装饰成的裸体。

海滨近处平地上,有贵妇徜徉盘旋;女童和女巨人,俊美的女黑人,站在浅绿色苔藓上,在冰消雪化的小树林和小花园沃土上有珍奇之物罗列矗立,——有年轻的母亲,还有大姐姐,眼神中充满朝圣瞻拜的心意,还有华服熠熠仪态威严的后妃和公主,还有愁容满面横遭不幸的异国小女子,还有其他一些人物。

“亲爱的肉体”和“亲爱的灵魂”的时代,多么可憎,多么讨厌!

就是她,死去的童女,站立在蔷薇丛后。——已经死去的年轻母亲从大石阶上款款走下。——表弟的四轮马车在沙上叫闹不已。——小弟(他在印度!)在那里,站在石竹花遍开的草地上,面对着落去的夕阳。——在墓地,在紫罗兰围墙下,老人早已入土下葬。

将军家宅四周围满着金叶。他们家在南方。——沿着红土大道匆匆而行,匆匆赶到竟是一家空废的旅店。城堡正待出售;百叶窗破败散落。——神父带走教堂的钥匙一去不返。——花园四周,守卫的小舍早已无人居住。栅栏墙这么高,只能见到簌簌有声的树巅。在那里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草坡一直延伸到小镇上,村里雄鸡是没有了,铁砧不见,也没有了。河上水闸早已起去。啊,沙漠的灾难和磨坊,多少岛屿,多少草垛!

中了邪的花在喃喃低诉。倾斜的山坡摇着催他入睡。带有神奇恢诡美态的兽来去逡巡。属于灼热之泪的那种永恒,造成海上波涛汹涌,海上云气堆聚,密密层层。

林中有一只鸟,它的鸣唱招你驻足,让你羞愧脸红。

有一座大自鸣钟,不再报时。

有一个泥坑,一窝白毛兽物筑巢其中。

一座大教堂在下沉,一泓湖水在上升。

小车一辆遗弃在低矮的树林里,或沿着小路急驰而下,车上挂满了彩饰。

有一队上装的剧团演员走过大路,从树林边大路上就可以看见。

最后,你饥渴难熬,每逢这样的时刻,一准有人把你一脚踢开。

我是圣徒,在平台上祷告,——如同驯顺的野兽啮草,一直吃到巴勒斯坦海。

我是端坐在扶手椅上阴沉沉的学人。树枝和阴雨穿插交错在书房上方。

我是矮林一侧大道上的步行人;水闸的喧声掩没我的脚步声。我久久凝视落日余晖,金黄愁惨的洗过衣服的肥皂水。我也许真是被遗弃的孩子,被抛在伸到外海的长堤上,我也许是小贱奴沿着羊肠小道爬,额头触到了天。

小路崎岖难行。山冈上遍布染料木。空气静止不动。飞鸟,泉水,不知远在何方!向前行进,也许就到了世界尽头。

就为我定下这个墓穴,刷上石灰白粉,水泥砌出棱角线条——在地下深处。

我的臂肘支在桌上,灯光十分明亮,照着这些报纸,我真蠢,把它一读再读,灯光照在这些书上,这些书枯燥无味。——

在我这地下厅堂上方,相距很远的高处,筑有屋宇层层,烟雾弥漫,聚集不散。泥泞是红红的,或是乌黑的。是狰狞可怖的大城市,漫无边际的黑夜!

不太高的地方,是下水道。四面八方,都是深厚的地球,别无所有。也许是蓝天的深渊,火的井。也许在这些层次上,月与彗星交会,海洋与神话遇合。

遇有愁惨时刻,我设想玩一玩蓝宝石色金属球的滚球戏。我是静寂空无的主宰。为什么拱顶一角气窗形状的地方透出一线灰白的光?

故事

国王除了使种种庸俗的慷慨尽美尽善之外,无事可做,很是恼怒。有关爱情的惊人动乱他早有预见,他怀疑他的那些女人比上天与穷奢极欲带来的欢心喜悦更有威力。他要查明真相,看看欲望基本满足那一时刻究竟如何。是虔心之畸变,或者不是,管他去,他愿意怎样就怎样。他至少还掌有人类相当的权能。

所有认识他的女人都遭杀戮。美的花园遭到洗劫!利刃在颈她们还在虔心为他祈福。他没有下令另行寻求新的女人。——那些女人竟又再现。

游猎之后,宴飨之余,他把追随他的人也一一杀死。——所有的人依然还是追随在他左右。

他屠杀珍禽异兽取乐。他放火烧毁宫阙殿宇。他见人就追杀,宰割。——人群,殿宇的金顶,美丽的禽兽,依然如故,仍然存在。

毁灭中求得销魂大悦,凶残狠恶中让青春永驻!民众暗下并没有怨言。在他面前也不见有人出来欲比高低。

一天夜里,他傲然骑马驰行。一个精灵出现,这精灵有一种说不出甚至不可对人指称的美。他的神态和他的风仪,表达出多重性复杂的爱的期许!无可言状甚至无法承受的那种幸福的期许!国王和精灵或许在本质性健全状态下一同消隐不见。他们怎么能不这样死去?他们因此也就相随死去。

国君在王宫中驾崩,享年一般没有什么异常。国王原本就是那个精灵。精灵原本也就是那个国王。

我们的欲念,缺少的是艰深精妙的音乐。

滑稽表演

这些怪人真有趣,很结实,很稳重。已有不少人调派过你们这些人。按照你们本心,他们出色的本领,他们光辉的经验,无需也不急于一展神通。这是一些多么成熟老练的人!两眼呆滞形同闷人的夏夜,红的黑的,带上三种颜色,点金星的纯钢打炼而成;面容扭曲变形,铅灰的,惨白的,焦黄的脸色;胡调笑谑,叫得声嘶音哑!花红彩绿旧衣装,行为走相吓煞人!——当中还有几个少年人,——他们对谢吕班[5]怎么看?——只要说话声不吓人,只要不用危险的手段来害人。打发他们到城里背朝上往下趴,奇装艳服打扮好,那份华丽放纵看了也恶心。

啊,强烈至极的天国,疯狂丑恶矫饰的极乐世界!你们的“魔幻师”,还有其他许多戏剧性滑稽表演,都无与伦比。他们穿上仿照噩梦特有的情趣即兴设计的服装,表演传奇悲歌,盗匪强人与神教半神的悲剧,就是宗教、史乘上也不见有记载。他们还把亲娘传授的民间曲调连同兽性表情姿态多情爱抚混同支那人、霍屯督人、流浪人、痴呆人、伊耶那、莫洛克[6]、陈年古旧的风魔、邪恶的精灵,演唱得淋漓尽致。他们还别出心裁演出新戏,演唱《好女》怀春之曲。魔术大师妙手一指,人物与地点变幻莫测,还运用磁力相引做出种种喜剧表演。双目喷火,血液歌唱,人骨变大,泪水纷飞,红色彩带飘摇飞舞。他们开的玩笑,他们玩出的恐怖场面,只有一分钟,或延续整整几个月。

荒唐野蛮的表演,其中的诀窍,只有我知道。

古意

美好可爱的牧神之子!你额上戴着花果之冠,下面你的眼睛像两个宝珠球只顾转动。你的面颊染了棕粉,瘦削凹陷。你的獠牙,幽光闪闪。你的前胸像是一架齐特拉琴,你的金色双臂里有悦耳的音响流转。你的心房在你这腹中怦怦跳动,腹中容有雌雄两性沉眠未醒。夜间你就轻摇你的这条大腿,第二条大腿,还有左边的那条长腿。

BEING BEAUTEOUS[7]

形体高大的“美的存在”显示于白雪之前。

死亡的唏嘘,音乐低沉的回旋,像七魂六魄使这具令人迷醉的肉体起立,扩展,震颤不已;丰肌美肤之上尽是殷红的伤口和乌黑的裂痕。在加工台上,生命原有的色彩加深,摇晃跳动,从“色相”[8]中化解而出。阵阵颤动,阵阵呻吟,沉沉的嗥叫,造成若魔若狂的气息,兼有死亡的嘶鸣和呜咽喘哮,这就是我们身后远去的尘世发出的乐音,反射到我们的美之母的身上,——她在伸展,她在起立,她站立起来了。啊!我们这具髑髅又新生出情爱的肉身。

***

啊,面如死灰,肩披鬃毛,水晶的两臂!我必须穿过树丛和轻灵气流猛力钻入这具兽腔!

人生

圣地的宽广大道,殿宇前的大平台!婆罗门僧人曾为我传述箴言,今且如何?只见旧物依然如故!江河上白银似的时刻,阳光灿烂的时刻,女伴[9]手扶着我的肩,还有辛香气息吹拂的平原,我们伫立爱抚的情景,一直在我心头萦绕不曾遗忘。——殷红的鸽群环飞在我思绪中轰轰有如雷鸣。——流落在此,只剩下这一幕还依稀可见:搬演各种文学中的戏剧佳品。那丰富新奇的内容我或许还可以给你指点。对于你发掘出的珍奇历史故事,我还要细细考校。我看看下文如何!我的智慧不值得重视,正如混沌也可鄙弃。与你的麻木不仁相比,我的虚无又能怎样?

我是一个发明家,我的功绩与我的先行者相比,大不相同;就算是音乐家,我的发现也无非是爱的秘密一类事物。如今,作为天时不利身居穷乡僻壤的绅士,回首往事,也多有感慨,回想穷困的童年,从师学艺的经历,凭一双泥腿走到现在这一步,还打过几次笔墨官司,鳏居孤处六五次之多,也有几回婚娶,即使如此,我这个顽强的头脑也容不下琴瑟谐和。我有自家的神圣欢乐,说起这些老话我从不后悔:乡土硗薄,民风简朴,培育了我这一份极坏的怀疑主义。但在今后怀疑主义也不见之于行,何况我已陷入新的困扰不得解脱,——我只有等待,等待有一日,变成一个十足恶劣的疯人。

Ⅲ[10]

在谷仓里面壁一十二载,我认识了人世,这出人间喜剧我已经阐释得一清二楚。躲进一间小贮藏室,我还研究了历史。我在北方一座大城市某种夜半举行的庆会上,古代名画上的仕女都曾遇到,亲眼目见。在去巴黎的旧道上,有人给我讲授了古典学术。我在一座完全东方式华丽大宅之中,完成了我的伟大事业,光荣退隐。我的血液耗尽。我的责任尽到。无需再去想它。我实实在在身在九泉之下,而且没有什么嘱托。

出行

看够了。色相在空气中处处遇合交会。

也够了。城市的喧嚣,黄昏,日午,直到永远。

知道得够多了。生命的中止,多次停顿。——啊,喧嚣和色相!

在新的情爱和音响之中,出行远去!

王权

清晨,天气晴好,某国淳和的人民之中,有一男一女,情态俊美,在公共广场上,高声叫道:“朋友们,我愿她成为王后!”“我要做女王!”她又是笑,又是颤抖。他向朋友解释这件非常之事,说得凿凿有据。他们双双相对昏厥倒地不起。

事实上,这天上午,他们就是国王,这天上午,各处住宅房屋都张挂出鲜红的幔帐,这天下午,他们就沿着棕榈园一侧王者一般向前走去。

致某一种理

你的手指鼓上一击,百音齐发,新的和声开启。

你迈出一步,新的人一跃而起,起步前进。

你的头动一动:是新的爱!你的头再一转动,——又是新的爱!

这许多小孩对你唱:“快快,及时开始,改变我们的命运,扑灭祸患灾害。”人们祈求你:“我们的心愿,我们的佳运的实体何在,快快,快拿给我们看。”

不论你走到何处,它永远相随共处。

沉醉的上午

啊,我的善!啊,我的美!残忍的张扬的铜管乐在其中我没有踉跄跌倒!仙境一般的拷问架[11]!冲啊,冲向未知的业绩和奇美的肉体,冲向第一次!这一切在孩子的笑声中开始,在孩子的笑声中结束。这种毒性将在我们血脉里滞留不去,即使铜管乐转换,我们归于自古即有的不和谐。活该我们现在饱尝这般酷刑!给予我们被创造出来的肉体和灵魂那项非人的期许,让我们满怀狂热将它收拢在一起:这份许诺,这份疯狂!优美,科学,暴力!善恶之树埋葬在阴影之中,将暴虐专断的正直驱逐出去,这本是早已许诺给我们的,为的是招回那极其纯洁的爱。开始有几分厌恶,结束,——因为我们不能立时抓住永恒,——还是以芳香的混乱告终。

孩子的笑,奴隶的审慎,处女的严峻,出于对这里形貌与对象的恐惧,有了这一夜的记忆,愿你们都属于神圣。这一切都从粗俗开始,请看这一切又以火焰与冰的天使告终。

沉醉的一夜,神圣的一夜!当时也许仅仅是为你赠予我们一张假面具。我们向你肯定,方法!你昨天赞美我们所有的每一个年纪我们都不会忘记。我们相信毒药。我们能把我们的生命日复一日拿出来奉献。

这就是“杀人犯”的时代。

片语[12]

世界为我们这四个受惊的眼睛缩小成为黑暗的小树林,——为两个忠诚的孩子,世界压缩成为一处海湾,——为我们明澈的情同意合,世界紧缩成了一座音乐厅,——我一定会找到你。

愿人世只留下一个安详美好的老人,就他一个人,周围展示有一种“不曾见过的华美”,——我一定匍伏在你的膝前。

你所有的记忆但愿我一一实现,——但愿我就是把你紧缠紧裹的那个人,——我一定紧抱你把你闷毙不留一丝痕迹。

要是我们都强劲有力,——谁后退?都那么开心喜悦,——谁会成为笑柄?要是我们都很坏,——又能把我们怎样?

布置起来,打扮起来,跳吧,跳舞吧,笑吧。——“爱情”我决不会把她从窗上丢出去。

——乞食女,小妖精,我的同伴!多少不幸,多少灾难,多少心机,多少手段,你都无所谓,可我这些困难怎么办。你跟我们去,和我们同心相结,带上你那不可能的声口嗓音,你的声音!可恨的绝望,绝无仅有的谄媚者!

七月,一天上午,阴沉沉。死灰气味在空中流散;——炉中木柴发汗的气味,——烂腐的花卉——散步场的蹂躏践踏——流过田野的沟渠的霏霏细雨——玩具和乳香为什么不见?

***

我给一座座钟楼系上绳索接连在一起;我给一扇扇窗张挂花饰让窗与窗相连;我在星辰上一一结上金链条给它连成一气;我于是举步起舞。

***

高地池塘水汽氤氲。会有怎样的女巫现身站立在白茫茫的夕照上?会有怎样一片紫茵茵的叶影冉冉降落?

***

公债在博爱的欢庆中散发出去,钟声在云中如同赤红大火奏鸣。

***

在我的不眠之夜,一阵黑尘有如微雨纷纷洒落,有中国水墨画那般意蕴。——枝形吊灯上烛光且放暗,容我上床,侧身转向暗影,我的少女,我的女王,你们就在眼前,我看见了!

***

工人

看这二月天午前多么和暖!这不合人意的南方让我又想起苦难的青年时代,想起种种贫穷困苦荒唐事。

亨利卡[13]穿一件棕白格子布裙,这布裙上个世纪想必时兴流行,头上戴一顶扎有饰带的便帽,还围着一条丝围巾。比穿孝还愁惨。我们两人到城郊走走散散心。天气阴沉酿雪,这南方刮来的风有废园、枯草地刺鼻的气味。

总不该让我太太像我这般烦难苦辛。上个月湮大水,相当高的小路上竟留下一汪水洼,我太太指着叫我看水里留有很小的小鱼几尾。

城里烟尘弥漫,市声嘈杂,顺着大路在我们身后远处紧逼不舍。啊,另一个世界,那里的居民有上天祝福,还有林木荫翳,垂影森森!南方只叫我想起童年时代的惨事,夏季还有种种失望的打击,还有命运始终吝于恩赐,还有我的超过限量的知识和力量。不行!不行!决不能在这悭吝寡恩的国土上度夏,我们在这个地方将永生永世是两个待婚的孤儿。我祝愿我这变得僵硬的手臂不要空挽着一个亲爱的虚象。

水晶灰色的天空。桥与桥构成的奇异的图形,长直的桥,拱顶桥,另一些与那些桥相交的折角斜形桥,在运河另一番明晃光亮流通运转中,图形错综变化,反复显现,运行流转又是这样悠长轻盈,两岸承载一座座圆顶大教堂渐至下沉变小。这许多桥,有几座桥支撑着已破败的桥屋。还有一座座桥,竖立着信号柱,没有信号标志,桥栏不很牢固排在桥上。委婉的和声交错鸣奏,又缓缓引去,弦乐从陡峭的河岸扬声而起。你能辨认见出红衣闪现,也许是别样的衣装,也许是几种乐器在移动。是流行的小调?是领主府第音乐会上几段乐声?是人众高唱颂歌的余响?水光蓝灰闪闪,宽阔得好像海湾荡漾。——一道白光从天上投下,抹去这一幕喜剧,没入空无。

我是一个蜉蝣,又是恶俗的现代大都会并不怎么心怀不满的公民,因为住房内陈设和外部装饰趣味全已蠲除,如同城市布局避而不论一样。你在这里看不到什么迷信性的建筑的踪迹。道德与语言毕竟已经简化为最简单的公式!几百万人彼此无需相知,接受相同的教育,从事类似的职业,度过同样的暮年,活过一生短促得比大陆人民可见到最荒唐的统计数字还不知差多少倍。还有,我只见窗外不散的浓烟中鬼魂颠踬翻滚,——我们的森林的绿荫,我们的夏夜!——这里事事物物一模一样没有区分,所以我的小农舍,是我仅有的家园,是我心之所寄,就在屋前,只有新厄里倪厄斯[14]麇集!——没有哭泣的“死”,是我们热心的女儿和婢女,还有一位绝望的“爱”和一位美丽的“罪恶”,正在小巷泥泞中嘤嘤啼泣。

轮迹

夏天的黎明唤醒了园中右侧一隅的绿叶,雾霭,声音,左侧坡地上紫影憧憧中千条万条牵系着潮湿大路上急行驰去的轮迹。是络绎不绝的梦境。真的:好几辆大车载着漆金木雕的兽物,桅杆和五彩帆布,由马戏团花斑马二十匹拉着疾驰,还有童男,还有男人,都骑在牲口上,都是最最使人骇异的牲畜;——二十辆大车,系在一起,挂着彩旗,有花彩装饰,像是古时或者故事里讲的那种四轮华丽马车,车里坐满了打扮美丽的孩子出去郊游。——同时,有乌黑华盖的马车,载着棺材,黑夜似的华盖上插着许多乌木做成的羽饰,由许多匹蓝色大牝马黑色大牝马拉着快步匆匆远去。

城市[15]

这是一些大城市!有些人,阿勒格哈尼斯[16]和黎巴嫩常在他们梦中显现!水晶小屋和木舍在看不见的轨道、滑轮上往复来去。古老火山口四周有巨兽,还有铜质的棕榈树,在烈焰喷涌中咆哮,旋律优美。在山中木屋后面,悬空的水渠之上,情爱的庆会弦管高奏。排钟竞相追逐,音调在喉中呜咽。各巨人歌唱者协会身穿华彩闪光的服装,举着彩旗,如顶峰上耀眼的光芒急急跑来。深渊中心平地上多少罗朗[17]吹响英勇赴敌的号角。天上太阳如火如荼往架在深渊上的天桥和旅舍屋顶上纷纷张旗挂彩。高潮急骤降落,与一定高度的平野相连接,已有神品的半人半马女兽在这里雪崩中自我炼化精进。在海脊最高的高度上,随着珠贝、海螺发出阵阵繁响,维纳斯美神永恒的诞生形成沧海翻腾激荡,——海洋随着闪光死去渐渐融入黑暗。在斜面上,大如我们的兵器、我们的酒杯那样的大花冯冯翼翼像大丰收一样扰扰攘攘喧哗有声。麦布仙后随行行列一式穿着乳白透明、橙红色衣裙从湍急流水上升起。在高处,鹿站在乱石激流和荆棘丛中吮吸月神的乳汁。郊区的酒神女祭司,她们在哭泣,月在燃烧,呻唤号叫。美神走进铁匠和隐士的岩穴。一群群钟塔奏出各族人民的思想意念。建筑在白骨上的古堡也发出不可知的乐曲。世上所有的传说都在发展演变,各种激情跃动冲向市镇。暴风雨的天堂崩毁。野蛮人竟自舞蹈无休无止庆祝夜之庆会。于是有一小时我陷入巴格达大街上骚乱漩涡之中,人群在这里浓烈微风吹拂下歌颂新的劳动的欢乐,风四处吹动也吹不散群山中的幽灵幻影,人们本应留在这群山之中。

在这让我安静睡去、让我宁息少动的地方,能不能把那个好时辰还给我,能不能把那善意的手臂伸给我?

流落

可怜的兄弟!幸而有他,多少惨怖的夜晚,多亏他在身边守护!“这件事我没有尽心用力做。他虚弱有病我竟没有当它一回事。怪我不是,我们又流落在外,与人为奴。”他猜想我命苦苦得也怪,他想我无罪无辜,也真是出奇,他还讲出不少道理,说得我真是心神不宁。

我一边冷笑,回答这个撒旦医师[18],后来我径自走到窗前。就在窗外我幻化出一片郊野,有人分成几队吹奏旷古未闻的音乐,还有未来的夜的华彩中的鬼魂,音乐与鬼魂在田野上穿插来去。

迷茫中我做了这一番有益于健康的消遣之后,就展身躺在草荐上。以后,几乎每夜,我这可怜的兄弟,睡下不久便又起身,嘴烂成一个窟窿,眼珠挂出眼外,——正是他梦中那个模样!——他还把我拖到客厅,嗷嗷吼叫,对我絮絮讲述他那愚蠢透顶的痛苦的梦。

我怀着一片赤诚,我自承担一定使他恢复太阳之子原始状态,——于是,我们四处流浪漂泊,渴了喝岩洞里的酒[19],饿了就吃路上吃的干饼。我自己,我本急于去寻找那应去之地,寻求那必在的理式。

城市[20]

官方的卫城还在扩展已经极为庞大的现代野蛮化设想。天空是固定不变一色灰白,砖石建筑带有帝王气势的光华,地面上铺设的是永不变色的白雪,这就造成白昼暗淡无光。按照新奇的追求巨型的审美要求,古代建筑一切奇迹再现于前。在许多地方,我曾经二十次参观比汉普顿宫美术馆[21]规模更大的绘画展览。怎样的绘画!还有一个挪威的尼布甲尼撒[22]下令建造的政府各部门的大梯;我所见到的下属官员人人都赛似婆罗门[23]那般凶悖高傲,我见到过身形高大的守卫,还见到守在建筑物前的军官,看到他们我就惴惴发抖。在这里人们将屋宇建筑配置成为群体,形成一处处封闭的广场,庭院和平台,钟楼一律排除在外。各处花苑经过绝妙的艺术加工呈现出自然本原景象。高级住宅区有些方面看来令人不可解:出现一处海湾,又不见舟船往来,沿岸设立高大华表,地表铺着蓝玻璃屑层面。有短短的桥梁,直通圣礼拜堂[24]大圆顶下暗门地道。这个大圆顶是一个直径约有一万五千尺[25]精工制造的钢架。

大厦与圆柱四周遍布悬空的铜桥,平台,环梯,站在这桥、梯、台上从几个视点我知道可以测度这座大城市的深度有多深!在这样的奇景之中,我也不能估量另一些城区地域是高出还是低于卫城的水平?我们这个时代的外邦人,对他来说,是不可能有这一类知识的。商业区实在是别具一格的带拱廊的circus[26]。商店是看不到的,车道上积雪踏成泥泞一片;伦敦礼拜日清晨街上闲步而行的人难得看见,这里只有从印度发大财回来的几个阔佬,匆匆踏上装饰着钻石的大驿车。有几张红丝绒坐床:可以坐在上面啜饮极地运来的饮料,价值八百至八千卢比。要想在circus这地方找戏院看戏,我说,这些商店不是已有相当悲惨的戏可供观看?我推想这里有警察局;法律想来一定非同一般,在这里铤而走险这个念头我还是放弃为好。

郊区十分漂亮,不下于巴黎一条美好的街市,更有灿灿发光的空气招人喜爱,形成民主基本核心的有重要人物数百人。在这里,房屋与房屋不相连接;很奇怪,市郊在乡野间不知不觉就不见踪迹,“领地”使永恒的西方布满着森林和奇花异木,这些未开化的绅士在其中追逐狩猎,年复一年,在新发明的照明下写成他们的历史。

守夜

这是明澈如光的憩息,是在床上或草坪上的休憩,不是发热病,也不是衰竭萎靡。

是朋友,既不那么热烈有情,也不是软弱卑微。朋友。

是爱人,不折磨人,也不受人折磨。所爱的人。

大气和世界,决非寻求可致。生命。

——就是这样?——梦转冷了。[27]

建筑物主轴上照明又照亮了。大厅两端,有一些装饰,和谐的仰视线相交在一起。守夜人正面壁上,是壁檐的心理序列,大气氛围与地质偶发性形成的系列。——梦境激烈紧张又快速闪动,梦中有种种情感的类型,兼有各种表现中种种性格的存在者。

不眠之夜的灯和地毯发出涛声波动,沿着船体四周和围绕底舱四周,是黑夜。

不眠夜的海,有如阿梅利[28]的胸腹乳房。

壁毯下半垂着绿宝石色的网饰,不眠夜的斑鸠在那里翻飞跳动。

……

黑洞洞炉火的挡火板,沙滩上富有的太阳:啊!魔法之井;这一次,是黎明惟一一次显现。

神秘

天使在山坡白钢和绿玉似的草丛上旋舞,羊毛织成的衣裙回旋转动。

草地放出火焰漫过圆顶山山头。左侧山脊肥沃土地上战争、屠杀正在肆虐,灾祸发出喧声沿着那条曲线四向扩散。山脊右侧后面,是东方,是进步的路线。

这样,这幅图画的上部,是由人性的海洋和黑夜的螺壳跃动旋转发出音响构成。

天空,星辰,以及其他一切,所有如花般的优美温煦,对着山坡像一架大花篮,——正对着我飘落下来,在它下面,展开了一派鲜花怒放,明蓝不见底的深渊。

黎明

我拥抱夏天的黎明。宫殿正面,一切都静止不动。水也死去了。阴影驻留还没有从林中路上退去。我从这里走过,唤醒了呼吸律动,温热有力的喘息,宝石在闪闪探视,有羽翼无声地飞去。

小径上已经布满鲜洁暗暗的闪光,这里第一件大事便是一枝花对我说出它的名字。

我对金发的wasserfall[29]笑,她的长发在松树丛中纷乱披散,在银色山顶上我看见了那位女神。

于是我把那面纱一层一层揭去。在林中小路上,手臂还不停地摇着挣扎着。走过平原,我要去通知雄鸡。在大城市,一座一座钟楼,在一座座圆屋顶上,她躲来躲去,逃之又逃,她在云石砌成的河岸上就像乞丐那样逃走了,我去追,去追她。

在大路高处,在月桂树小林边上,我抓住她层层面纱把她紧紧裹住,我略略感到她身体硕大。黎明和孩子一起跌倒在树林下。

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花卉

长长的丝带,灰莹莹的纱罗,绿色天鹅绒,水晶圆盘有阳光下青铜暗淡色泽,在这缤纷交错之间,我从金阶梯向下方看去,我看见那株迪吉塔尔[30]在银线、眼睛和长发结成的地毯上盛开。

玛瑙镶金的构件,桃花心木列柱,支撑着绿玉圆屋顶,还有一簇簇雪白的缎子,一支支红宝石镶成的细杆,围在玫瑰花形泉水四周。

就像神明蓝色大眼睛和以雪为形一样,海与天在云石平台上引来铺陈无数刚健初放的玫瑰。

通俗小夜曲

一阵风吹来,隔板上如大歌剧热烈喧闹的[31]裂口然破开,——吹得锈蚀的屋顶回旋乱转,——吹散了家庭的界限,——十字大窗也翳翳无光。——踏着怪兽形雕石喷水口,顺着常春藤下来,——我走上一驾四轮华丽马车,车上凸面玻璃窗、车内板壁绷着隆起的皮革,还有翘曲变形的软座,表明马车属于什么朝代。我长眠其中的灵柩,孤绝独一,我这类愚蠢的牧人的阴宅,大马车在不见其形的大路丛草上掉头转弯:右侧玻璃窗缺口上方只见淡月的各种形态,木叶丛丛,横山侧岭旋转流动;——一种深绿和一种深蓝侵入意象。来到一片砾石印迹附近,下车卸马。

——这里是不是有人要喝倒彩,是不是对大风暴,还有所多玛——还有索利姆[32],——还有猛兽,还有军队,都嘘上一嘘,

——(梦中那个骑在四轮马车前导马上的马车夫副手,还有马匹,会不会踅回那闷死人的大森林,把我深深引入如丝的流泉的眼目之中?)

——还是把我们抛到流淌泼溅的水和酒里痛加鞭挞,让我们在群犬包围狺狺狂吠下满地打滚吧……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家庭的界限。

白银黄铜打制的两轮车——

钢和银铸成的船艏——

拍击着浪花,——

掀乱深根古干盘根错节。

荒原上潮流涌起,

还有退潮无边无际的轨迹,

流向东方往复不已,

向着森林支柱涌去,——

向着堤坝的柱桩流去,

光如旋风朝着那突角撞击。

冬天的节日

喜歌剧中小茅舍后面,瀑布溅水声声声入耳。灯彩在果树林,蜿蜒溪流近旁的小路上,无往不在,绵延逶迤伸展开去,——暝色红绿缤纷。贺拉斯[33]的水仙梳上第一帝国时代[34]的发式,——布歇[35]画的西伯利亚环舞、中国环舞。

焦虑

“她”会宽恕我的雄心屡屡横遭挫败,——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可以补偿过去贫贱无告的岁月,——一旦成功,就让我们躺在命中注定的无能这种耻辱上安然大睡,——可能不可能?

(棕榈叶[36]!金刚石!——爱情!力量!——高于欢乐与光荣!——无论什么方式,无论在何处,——魔鬼,神,——这么一个人的青春:我!)

科学的美梦和社会博爱运动生出种种事件,像本原的真诚得以恢复那样,也会受到珍视?……

但是,弄得我们服服贴贴的“吸血鬼”下令叫我们按照它留下的方式戏乐,否则我们就是一批荒唐可笑的角色。

还是到可厌的大气和海洋里血肉狼藉滚上一滚;到害人致命的水与风的沉寂中,酷刑折磨下去滚爬;严刑在对着你笑,就在严刑拷打残酷叫嚣以至沉默无声中翻腾滚跳吧。

大都会

奥西恩海上的靛蓝海岬[37],经过红酒似的天空漂洗桃红兼橙红的沙滩上,纵横交错架起了水晶石大马路,有淫乱的年轻的穷人家在这里聚居,吃的是蔬菜水果商供应的食物。这里没有有钱的人。——城市!

天上是层层卷卷可憎的浓雾,天空扭曲,延伸,垂落,变成极其阴惨的黑烟,只有服丧的“海洋”才这样黑,从这沥青的沙漠上,头盔,车轮,小艇,马匹,溃乱败退。——战争!

抬头向上看:是拱形木桥;撒马利亚[38]最后的菜园;暗夜寒风拍击摇晃不定的灯下,尽是涂彩的假面具;河岸下穿花裙憨态可掬的小水仙[39];豌豆圃中发光的死人骷髅,——还有其他种种幻象——战场。

许多大道两侧都围上栏栅和围墙,墙里刚好围有许多小树丛,还有那种叫做心和妹妹的残忍的花卉,大马士革惩罚定罪也感疲惫[40],——那就是外莱茵地区、日本、瓜拉尼[41]神仙故事里的贵人占有的属地,只有他们还能接受这种古代音乐——还有一些小旅店,只是这些小旅店永远闭门不开——还有王妃公主,如你不觉过分吃力,还有星象研究——天宇。

清晨,你和“她”,在大雪飞扬下,青绿的口唇,白冰,黑旗,蓝光,还有南北极太阳发出的紫色的芳香,——你们也许就在这里奋力挣扎,——你的力量。

野蛮

经过多少白日和季节,还有许许多多人的存在和国土。

血肉淋漓的旗竖立在丝绸一般的海面上,和北极的花丛上;(那是不存在的。)

不要炫耀陈腐的英雄主义——至今它还在冲击着我们的心和我们的头脑——远远避开自古就有的谋杀——

啊!血肉淋漓的旗帜竖立在海洋的缎面和北极的花丛上;(并不存在。)

甘美稳定!

烈焰洒下一阵阵雾凇,——甘美!和平!——我们的心为我们在尘世上炭化成为永恒,我们的心抛洒出金刚石的狂风火雨。——啊,世界!——

(衰老的隐退,至今还听到和感到的古老的欲火,远远避开,)

炽烈的火和白色的浪花。音乐,星体的涡漩和冰体的撞击。

啊,稳定,世界,音乐!那里还有形式,汗水,长发,美目,都在飘浮飞动。还有白色的泪在沸腾,——啊,和平甘美!——还有直抵火山深底和北极洞窟深处的女性的话语。

旗……

大拍卖

犹太人不曾卖掉的,贵族、罪恶还不曾品味过,可诅咒的爱情和地狱中群众的正直所不知的,都要拍卖出去;时代甚至科学拒不确认的一切,也削价出卖;

重新组建的“声音”[42];乐队、合唱队全部表现力亲切的展现,连同演奏的瞬间;展放我们感觉意识的时机,一闪即逝的时机!

超出于种族、人世、性别、血统的躯体,无价可估的“肉身”,出卖!每次采取重大步骤涌出的财富,出卖!金刚石,不受控制,大甩卖!

安那其主义销售给群众;无可限制的满足出售给高级的爱好者收藏家;凶险的死亡卖给忠忱的信士和情人!

定居和迁移,出售,体育竞技、梦境和完善的起居设施,出售,还有它们形成的音响、变动和未来,都出卖!

算术的应用和不曾耳闻的和声突变,出售。各种新发现和无可置疑的期限,直接领有权,出售,对于不可见的辉煌荣耀,不可觉的欢乐的希求,那种无止境的疯狂的冲动,还有它对于邪恶使人癫狂的那些隐秘,还有它对民众所具有的可怕的狂欢极乐,都出卖。

“肉身”,声音,不成问题的丰足富有,从来没有人能卖出的一切,都出卖。出卖者的大拍卖是没有底的!旅人无需忙于退回他们的委托!

FAIRY[43]

天体空寂静谧,在童贞的阴影与不动情的光照之中,美轮美奂的精气为海伦交汇合一。夏日的炎热付与喑哑的飞鸟,慵倦怠惰需要凭借死去的爱情和芳香下沉的小海湾上航行的悲悼的小舟,这是无价之宝。

——樵女吟唱,樵女总是在树林遗迹下湍流喧声中,在畜群铃声谷中回应交响下,在草原上呼唤声传来,在这样的时刻吟唱之后。——

毛皮[44]与阴影,还有穷苦人的胸怀,还有天上的传说,都在为海伦的童年颤栗。

还有她的美目和她的舞姿,比之于珍奇罕见的光彩,冷酷无情的权势,惟一的美丽的假象,和绝无仅有的时间提供的快乐,更是卓绝超逸。

战争[45]

孩子,某一类天空使我的视力变得精密敏锐,各种性格让我的面目表情富于精微变化。“各种现象”都在激变之中。——现在,时间的永恒的流变和数学上的无限反把我从这个世界上到处驱逐追赶,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容忍一个公民所取得的一切成功,因为异乎寻常的童年使我受到尊敬,还有大量的情好爱恝。——我在设想一场战争,有关权力或力量,有关无从预见的逻辑的战争。

很简单,简单得就像一个乐句。

青春

Ⅰ礼拜日

种种筹谋算计,天上的总归降落于下无可避免,还有记忆的探访,还有各式节律的展现,这一切,充满着人的住所,占据着人的头脑,充斥于精神世界。

——一匹马从郊区赛马场逃逸,沿着种植场和育林地驰去,一匹被瘟疫洞穿炭化结痂的牡马。一个不幸悲惨的女人,属于戏剧的女人,在世上某地,唏嘘悲叹,渴求那似有若无的遗弃。经过暴风雨,经过酩酊大醉,经受重创,亡命之徒也委顿无力。一些小孩在河边岸上诅咒,咒骂得力竭声嘶。——

我们就在这吞噬一切的苦业喧嚣声中再学习吧,这种苦工已在人群中集结,又兴旺盛行起来了。

Ⅱ十四行诗

体质构成正常的“人”,肉体不正是园中累累下垂的果实,——天真无邪的白昼!肉体是可供任意挥霍的财宝;——爱,是普赛克[46]的危险还是普赛克的力量?大地有坡地许许多多,富饶如同王公,丰满得像是艺术家,所以血统和种族将我们驱赶投向罪恶和悲哀:这个世界,你们的财富,也是你们的危险。但是现在,艰辛的劳动已告完成,你呵,你的筹谋计算,你呵,你的焦急,缺乏耐性——都已成为过去,剩下的只有你们的舞蹈你们的歌唱,这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也决不是被迫的,尽许出自发明与成功的双重结局,——凭借不具形象的万物,作为友爱与审慎的人道,——仅仅只是一个季节;——力量和权力反映着现时惟一可珍视的舞蹈和歌唱。

Ⅲ二十岁

有教益的话语都被废除……自然人肉体的纯真可悲地变质不再鲜洁新颖……——Adagio[47]。啊!青春期说不尽的利己主义,勤勉好学的乐观主义:今年夏季,世界怎么有这许多鲜花!乐曲和形式正奄奄死去……——合唱,为的是平息虚脱无力和失神丧志!唱出夜的旋律明彻如玻璃的一支合唱队……神经直在摇晃打滑。

你依然沉陷于安托万的诱惑[48]。仍然热衷那缩短了的嬉戏,幼稚的傲慢的邪癖,沮丧消沉和恐惧。

这种苦事你必须去做[49]:一切完美和谐与建筑术的可能性都在你坐席四周不停地转动。许多完善的、未见过的存在将现形于你的经验。古代人群和闲放无为的豪奢,其珍奇之处也将在你四周汇集涌现。你的记忆和你的感觉将是你创造性冲动的食粮。至于世界,如果你远远离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现时的外表形迹,无论如何都将不复存在。

海角

灿烂的黎明和颤抖的黄昏发现我们这艘外海双桅横帆船正朝着这座山野中的大别墅和它的附属建筑物航去,这座大别墅还有它的附属建筑物形成长长一列海岬,这海岬不比埃皮鲁斯和伯罗奔尼撒半岛[50]小,或与日本大岛不相上下,甚至和阿拉伯半岛一样广阔!神殿祭坛,被前来祈求神谕的队列来去照得火光通明;现代海岸防御,视野广阔;沙丘上有繁花装饰如同火烧一般,还有狂欢舞乐;有迦太基式的大运河,还有那很不体面的威尼斯的Embankments[51];有埃特纳火山[52]喷出的浓浆和开花流水的冰川裂隙;有德国杨树生长在四周的大洗衣池;有垂着日本树树冠的奇特花园分布的坡地;还有斯卡尔布罗或布鲁克林“皇家大旅馆”或“豪华大厦”[53]呈圆形的建筑物正面;还有专用railways[54]为这种旅馆提供服务,在深度与高层次上从意大利、美洲、亚洲历史上最华美、极为庞大建设中精选移植而来的各种设施,试看那许多门窗与平台,现在是光线照明无所不在,凉风习习,饮料充裕,旅行者与贵族只要心有所欲便无所不备,这一切,在一日之内任何时间,不论是沿岸一带的塔兰泰拉舞曲,——甚至富于艺术性的谷地流行的间奏曲——无不适用于将“海角大厦”建筑各个侧面装饰得美妙神奇。

演剧[55]

古老戏文弦管齐奏,正在上演,分为一折一折,讲的是牧女的娇媚情爱:

露天大舞台上出现几条大马路。

场上崎岖多石,一条木头的pier[56]横贯全场,一群蛮人在几株枯树下来回走动变换队形,表明他们正在进化。

在黑纱做成的长廊下,提灯、持叶的散步人按散步人的步态走动。

扮演角色的鸟[57]纷纷跌倒在砖砌的浮桥上,群岛摇动着浮桥,群岛上布满看客观众的小艇。

有几场戏由箫鼓伴奏,簇拥在屋顶天花板凹陷处,作出表演,天花板四周有现代俱乐部大客厅或古代东方大厅堂环绕。

剧中表现的仙境,在以矮树林为顶的圆形大剧场最高处表演,——在彼俄提亚[58]人看来,仙山美景,在晃动着的大乔木林荫影下,田野农作物锯齿形脊线上,起伏迭宕,曲调时时都在变化。

我们坐在由十块隔板分隔火焰翻腾的楼座上,视线参差不一交集在舞台上,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出分割成一段一段的喜歌剧。

历史的黄昏

比如说,有一天黄昏,一位心地纯朴的旅游者,从我们所处的这种经济恐怖中抽身退走,以一位大师之手,将羽管风琴弹奏,奏得生机勃勃,绿草地的羽管风琴;在池塘深底之下玩牌戏,池塘也是引来女后和娇女潜形现影的镜子;还有圣女,戴面纱的修女,还有和谐之子,还有夕阳西下映现出独有传说中才有的那种奇幻色彩。

猎队和马队哗然行过,黄昏为之颤栗不已。在草地露天舞台上,戏剧一滴一滴滴落下来。在愚蠢的不同层次上,是穷人和弱者的艰难和困厄。

德意志按照它自身为奴的见识,筑起直通月球的木架;鞑靼人的沙漠放出光华;古代的叛乱在天朝帝国[59]中心蠢蠢欲动;凭借楼梯与国王的扶手椅[60],一个小小的平庸的世界建立起来,这就是阿非利加和西方。随后是一场可知的海洋与可知的黑夜的芭蕾舞,还有某种毫无价值的化学,以及种种不能成立的旋律。

不论在什么地点,邮车能带给我们的无不是同样的布尔乔亚妖术!人的这种氛围环境,连最起码的物理学家也认为不可忍受,这种有形的、物质的、肉体的悔恨之雾,只要一想,就是一种痛苦。

不,不!——闷热窒息的气候,海洋的消退,地下火的燃烧,行星的失踪,由此引起的灾变毁灭,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刻发生,《圣经》和诺尔娜女神[61]心怀叵测都没有确凿指明,这件事严肃认真的存在,今后必须认真对待。——不过,这决说不上是古代传说留下的后果!

波顿[62]

现实对于我伟大的性格来说未免太棘手,不好办,——不过,我在我贵妇人府上,变成一只灰蓝色巨鸟,对着天花板线脚飞去,在黄昏暗影中拖着一双下垂的翅膀。

在镶着她极喜欢的珠宝和表现她形态的杰作的华彩床盖下边,我又成了龇着紫红牙龈的熊,因为悲愁一身长满毛发,两只眼睛底下有水晶白银底座托住[63]。

一切都成了阴影,成了热汽蒸腾的大玻璃鱼缸。清晨,——尖口利舌爱吵闹的六月的黎明,——我跑到田野上,我是一头驴,拿我的冤苦张扬叫嚷,直叫得郊区萨宾姑娘[64]都跑来投入我挺着驴胸的怀抱。

H[65]

任何畸形怪诞都有背于奥尔唐斯的残忍气度。她的孤独是情欲的机制,她的慵倦怠惰,是情爱的动力。在童年的监护下,她就已经是许多时代以来众多种族热烈赞赏的卫生之道。她的大门向着灾难敞开。因此,人的道德现在已告解体,转化成为她的情欲或她的行为。——啊,在满是鲜血的地面上,在煤气灯照明下,不很老练的爱情惴惴颤栗!找奥尔唐斯去。

动荡

江流涌下一匹白练在峭壁上震荡,

艉柱下卷起漩涡,

涌浪疾速倾下,

狂流一闪即逝,

兼有奇光闪闪

和变化生成的新奇

在山谷涌流和旋风中

将旅人裹挟而去。

他们是世界的征服者

探寻人的多变的机运;

行程中有安适也有竞技;

他们在这条大船上

种族、阶级、牲畜的培育术一起带去。

洪水时代的光,

可怕的彻夜探索学习,

有晕眩也有休息。

航海设备中间的交谈,——血;花卉,火,珍奇——

数据也受到骚扰船行如此迅疾,

——他们探索设计的储存由此可以看见——像航道

外长堤光怪陆离

翻转滚动光照无边无际;

从和谐的沉迷

和发现的壮举追索前去。

出于大气噪扰最惊人的偶然,

两个青年隔绝在方舟上,

——古代蒙昧时代的孤独可否体谅?

他们在守望,他们在歌唱。

虔敬之心

献给沃林海姆的路易斯·瓦纳安,我的修女:——她那顶圆锥形修女帽指向北海。——是为死于海难之人。

献给我的修女阿什比的莱奥妮·奥布瓦。敬礼!——盛夏正在抽芽和散发臭气的草。——是为母亲和孩子染上热病。

献给吕吕,——魔鬼——她依然对“女友”时期礼拜聚会兴致勃勃,她受的教育并不完善。是为了一些男人!献给某某某夫人。

献给我过去的少年时代。献给这个神圣的老家伙,隐修士的居所或传教士的驻地。

献给穷苦人的思想。还献给一位身居高位的教士。

同样也献给信仰,那样一处纪念性礼拜场所和根据一定时期或我们自己严重邪恶所向往非屈从不可的那一类事件中的崇拜。

今晚,献给属于高大冰体的西尔瑟托,肥得像一条鱼,红得像长达十个月的红夜,——(她的心琥珀黄和spunk),——这是为我这仅有的无声的祈祷,如同这比北极的混沌还要强烈的夜的区域和英勇无畏的先例。

不惜一切代价并且连同所有的空间,甚至在某些形而上学的旅程中。——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66]

民主

“这面旗帜,与这种淫邪下流的风景十分相配,何况我们讲的方言,也压倒了鼓声。

“对议会中间派我们将提供最最无耻的叛卖。我们还要屠杀完全合乎逻辑的叛乱。

“对于淫秽、软弱的国家,也行!——对于规模极大极其可怕的工业开发或军事扩张的服务,也有。

“在这里,不论在什么地方,再见。作为怀抱一片赤诚自愿的新手,我们有我们的残酷哲学;对于科学,我们无所知,对于安逸,我们只有放纵;世界还在运转,就让它崩溃瓦解吧。这才是真正的运行。前进,开路!”[67]

守护神

他就是情爱和现时,既然他让房屋向水沫淋漓的严冬和夏日的喧嚣敞开,他还净化了酒和食物,他,他就是各种场合消逝时呈现的那种魅力,和在许多驻地出现的超凡的快意。他就是情好和未来,力量和爱,这就是我们站立在愤怒和愁苦中从布满风暴的天空和沉迷的旗上所看到的。

他就是爱,完美的度量,重新发现的节律,不可预料的绝妙的理,他是永恒:受到钟爱的人,资质已由命运决定的机器。他的特许以及我们的退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对之感到惊恐惶怖:啊,我们的健康带来的快乐,我们的官能的躁动,自私的情爱和因他而起的激情,他,他爱我们,他为了他无限的生命在深深爱着我们……

我们叫他回到我们身边来,可是他远行在外……如果“崇拜”不复驻留,那就来吧,来,许诺就要降临:“这种种迷信,这古老的肉体,家庭和人生,都去吧。已经沉落消失的是这个时代!”

他不会离去,他没有走,他不会从天上走下来,赎回女人的愤怒和男人的欢乐以及所有这一类罪恶,他将不会履行承担的责任:因为这是既成事实,他就是他,他依然被爱着。

啊,他吹出的气息,他无数的头颅,他的行程;形式与行为之完美,这种完美所有的那种可怕的速度。

啊,精神的富饶和宇宙的无穷!

他的肉身!绝妙的形蜕,混有新的暴力的美雅的碎裂损灭!他之所见,他的视线!身后随之而起的是古人的匍伏拜倒以及种种痛苦。

他的生命!就是从最强烈的乐曲中将激荡响亮的痛苦废除。

他的足迹!比古代历次入侵规模还大的迁徙。

啊,他和我们!骄傲,比已失去的仁慈更加宽厚的桀骜不驯。

人世啊!还有新出现的灾祸,还有那明快的歌唱!

他认识我们所有的人,他爱我们所有的人。要知道,今夜,在这冬天的夜里,从海岬到海岬,从汹涌澎湃的极地到城堡,从人群到海滩,从这些方位视角到另一些视角方位,力气已告疲乏,情感已经厌倦,要拳起手来叫他,喊他,看他,再送走他,还要潜在潮汐之下,从雪原之上,追踪他的视线,他的呼吸,他的肉体,他的生命。

《彩画集》题解

Illuminations(《彩画集》)第一次出现,见之于魏尔伦致夏尔·德·西弗里(Charles de Sivry)[68]信中,据魏尔伦称Illuminations是一个英文语词,意思是彩色版画,兰波本人也曾以Painted plates两字作为这些诗作的副题;英国研究者对此有不同看法,认为Illuminations作为英文并非彩画之意;既然诗人自己对这一词作彩画解,所以一般认为尊重诗人本意为是。

过去版本均将《彩画集》排列在《地狱一季》之前,也就是说,这一组诗作写于布鲁塞尔事件(即兰波与魏尔伦争吵)之前。近来,有一些版本编订家有不同看法,将《彩画集》放在《地狱一季》之后,因为《彩画集》中各篇并非全部一律写于《地狱一季》之前。

但究竟写于何时,已无从查证,原手稿分别写在一些不同纸张上,没有编注页码,将其收集在一起是何时、何种情况下均无从查考。一八七五年五月,魏尔伦写信给德拉阿伊说兰波要他把其所写的散文诗寄交热尔曼·努沃(Germain Nouveau),努沃当时在布鲁塞尔,当时他受托将之印刷出版。可注意的是魏尔伦没有说兰波曾将这些诗交托给他。事实上,诗是在魏尔伦手中,所以兰波才要求他把诗寄给努沃。而且魏尔伦在这里没有使用Illuminations这个字。人们可注意:如果这个以此为题的集子已经存在,并且在他手中,他一定会提到这个集子。现存在集子中的这些诗,不应认定一八八六年出版的集子在一八七五年便已组成一集。甚至可以说,细加考虑,情况肯定相反。热尔曼·努沃受兰波之托把他的散文诗出版,那么他就应取得全部诗作。但是魏尔伦手中却掌握了另外一些篇章,所以兰波才要求他把那些诗寄到布鲁塞尔,以便使这个集子集齐。

三年之间(即一八七五年至一八七八年),是一个空白,证据和资料都缺失。直到一八七八年八月,Illuminations这个词才在魏尔伦致夏尔·德·西弗里信中出现。西弗里曾把Illuminations借给魏尔伦,而魏尔伦对此原已知道,这时又重读了。他发现其中有很动人的诗作,也有让他感到抵触的作品,他同意在十月将《彩画集》寄出。

我们不知道兰波的这些散文诗形成为一部作品又经过什么转折来到西弗里手中。是魏尔伦使研究者走上歧途的。在一八七五年,魏尔伦说,这肯定是真实的,兰波曾经要求他把这些在他手中的散文诗转给热尔曼·努沃;十一年以后,在一八八六年他说兰波在斯图加特把《彩画集》的手稿交托给“某一人来保管”。他并未说这个人就是他自己,而是谨慎地只是让人这样理解,从此以后这个集子的历史渊源就变成是无法解释的了,因为谁也说不清手稿何以在一八七八年成了夏尔·德·西弗里的私有物了。

面对这种困难情况,研究者设想兰波与西弗里曾经在斯图加特相遇,因而自此以后拥有《彩画集》的那个神秘人物就不是魏尔伦而是西弗里了。但是这一设想是没有根据的,是不能成立的,布伊阿纳·德·拉科斯特曾向西弗里的女儿探询,她的回答是可以保证她的父亲从来不曾去过德国:不论某些研究者怎么不愿意,这样一个证据是规避不了的。

皮埃尔·珀蒂菲兹曾查明,从一八七五年至一八七八年,魏尔伦与努沃曾经会见,另一方面,魏尔伦与西弗里也会过面。一八七五年五月十日,魏尔伦与努沃曾在伦敦见面,魏尔伦曾跋涉三百五十公里去看他的朋友,可见他们会面是有重要理由的。一八七七年八月,努沃曾到阿腊斯(Arras,法国加来海峡省城市,魏尔伦住在此)与魏尔伦住在一起过了几天。几个星期之后,魏尔伦到了巴黎,又与他的内兄西弗里建立关系。在这样的接触中,有理由推断,兰波的散文诗已由努沃手中转到魏尔伦的手中,后来又转到西弗里手中。努沃简单地说曾转与,甚至直接将《彩画集》原稿交给西弗里,这一点如果认可,那么所有困难不解之点也就消散不存在了。人们对于这二人在一八七五年末往来关系不断没有给予足够的注意。夏尔·德·西弗里是《巴黎铜版画》杂志(Paris à l'Eau forte)发行人,与里夏尔·莱斯科利德(Richard Lesclide)主持的铜版画书店有密切关系。这个书店在当时是尼纳·德·卡利阿斯社团(Groupe de Nina de Callias)聚会地点之一,热尔曼·努沃是这个社团的成员。努沃曾经和魏尔伦的内兄谈起兰波的散文诗并且将之送给他看,这是不难想象的。

所以一八七八年,兰波的诗是在西弗里手中。他在八月间将诗稿借给魏尔伦,魏尔伦在九月底又还了给他。所以到一八八〇年魏尔伦从事出版《受诅咒的诗人集》(Poètes maudits)时,写信给西弗里再次索要他所掌握的这些手稿以及其他诗稿。一八八一年一月二十八日,他在给西弗里的信中说:“我一直在等着要这些诗,以及《彩画集》”。但徒劳。一八八三年十一月在《受诅咒的诗人集》中他恼怒地写下这样一句话:“一组瑰丽的诗篇,《彩画集》,我们担心,已告遗失。”(Une série de superbes fragments, les Illuminations, à tout jamais perdues, nous le craignons.)其实他并不担心,他是企图在了解情况的人眼中刺激一下,以引起注意,或者是有意刺一下西弗里的别有用心。

一八八四年九月,魏尔伦委托莱奥·多尔菲尔(Léo d'Orfer)再一次向西弗里索要他所需要的稿子。仍然不起作用。一八八六年居斯塔夫·卡恩(Gustave Kahn)向魏尔伦强烈要求取得兰波的原文以便在《时式》杂志(La Vogue)上发表。这时魏尔伦又另找了一位朋友路易·勒卡尔多纳尔(Louis Le Cardonnel,也是西弗里的朋友)设法。勒卡尔多纳尔写信给西弗里,西弗里于一八八六年三月十二日复信,说他无暇接待勒卡尔多纳尔,不过手稿是在他那里,他可以来取。

勒卡尔多纳尔把原作拿到手又不急于转交魏尔伦,他也是太忙。居·卡恩等得不耐烦了。四月四日勒卡尔多纳尔给他写了一个短笺,说手稿放在勒卡尔多纳尔一个朋友和邻居路易·菲耶尔(Louis Fière)那里,可以来拿。四月十一日,《时式》杂志公告说下一期刊出《彩画集》。

就我们所了解到的这些可以肯定的事实,这样一段漫长头绪混乱的故事经过,结果是这部作品形成的理论至今仍然是不得证实的假设。《彩画集》作为一个集子最后形成若定在一八七五年那就必须盲目地承认魏尔伦事后搞出来的含混不明的故事,即同年五月魏尔伦写给德拉阿伊信。我们既不知道热尔曼·努沃手中所有的原件,也不知道魏尔伦寄给布鲁塞尔的努沃的原件,更不知道一八七八年这个集子的形成,那时这个集子又是掌握在夏尔·德·西弗里的手中。对于《彩画集》原作文本的研究不可能依靠有关手稿的写作历史的任何理论。

关于《彩画集》原作文本

一、手稿

居·卡恩发表在《时式》杂志上的《彩画集》原稿是由一卷纸组成的,“散页的,没有编页码”(feuilles volantes et sans pagination),这是当时受卡恩之托将原作编辑的费利克斯·费内翁(Félix Fénéon)对布伊阿纳·德·拉科斯特说的。诗写在不同的纸上,墨水的墨迹亦各不相同,可以推断原作不是在惟一一段时间内写的或抄录的。同年《时式》又出版单行本,汇集发表计三十八首诗。

不久,又找到五首诗,于是构成《彩画集》全数四十三首这个数字,新找到的五首是:《Fairy》、《战争》、《守护神》、《青春Ⅰ》、《大拍卖》。一九一四年《法兰西水星》杂志(Mercure de France)上有一篇无署名的文章,说这五首诗来自夏尔·德·西弗里,是交给瓦尼埃(Vanier)为一八九五年出兰波全集的(莱奥·多尔菲尔与夏尔·格罗洛Charles Grolleau编)。

全集出版,原手稿陆续失散。其中三十三首手稿后来全部归属于吕西安-格罗克斯博士(docteur Lucien-Graux)所有,现存国家图书馆。另六首列入皮埃尔·贝雷斯(Pierre Bérès)收藏;另一首属盖利奥博士(docteur Guelliot)所有。其中《虔敬之心》与《民主》遗失不存。《青春Ⅱ,Ⅲ,Ⅳ》原手稿不存,但复制品存夏尔维尔兰波纪念馆(le musée Rimbaud à Charleville)。

二、出版(版本)

《彩画集》第一次发表在《时式》杂志上(一八八六年五至六月号)。其中仅包括当时所能得到的各篇作品,编排形式即为费利克斯·费内翁所定的顺序。

同年(一八八六年),《彩画集》又由时式出版社出单行本。各篇编排又有变化,因为费内翁在刊物上发表时可以那样编排,出版单行本,出版家也可以不顾兰波的本意另行编排而不受责备。

此后,一八九二年和一八九三年版本也按一八八六年编的顺序出版。

一八九五年瓦尼埃版兰波全集本中《彩画集》增加了五篇新找到的作品。

一九一二年帕泰尔纳·贝里雄又一次改变了各诗的编排顺序。

一九四九年布伊阿纳·德·拉科斯特为法兰西水星出版社编了一本《彩画集》评注本,除皮埃尔·贝雷斯所收藏的六首以外(当时还不可能见到),拉科斯特对手稿作了精细考察研究重加订正。

一九五七年善本书社(Club du meilleur livre)版才将上述六首诗(即皮埃尔·贝雷斯所收藏的)按真本校订发表。

三、诗的组成

如果德拉阿伊没有骗我们,那么就不应认为兰波原不曾打算在巴黎写散文诗。如可信,那应是一八七一年春,甚至也许是一八七〇年十一月,兰波因受到波德莱尔散文诗的鼓动也想一试。

后兰波来到巴黎,在他所接触的文学家社团中,当时散文诗也是十分时兴而流行的。魏尔伦、夏尔·克罗(Charles Cros)、福兰都写散文诗。当时有两家杂志《艺术家》(L'Artiste)以及后来的《文艺复兴》(La Renaissance littéraire et artistique)都愿意发表散文诗。

兰波肯定写过这种短小的散文诗,这是已经得到证实的。在到比利时之后,我们已知魏尔伦对兰波写这种散文诗感到不安,魏尔伦曾将兰波写的散文诗丢在尼科莱街(rue Nicolet)住处,并且后来让勒佩尔蒂埃(Lepelletier)又去找回。后来兰波还写有这种诗篇,并将之交托给魏尔伦。魏尔伦在一八七三年五月曾写信给兰波:“你不久就会拿到你的那些零星篇章。”人们肯定不能断言《彩画集》中哪几篇是比这更早的时期写的。但是,也没有人能够肯定早于一八七三年的诗作一篇也没有。

长期以来批评界一直认为《彩画集》写于《地狱一季》之前,今天批评界却认为《彩画集》全部写于布鲁塞尔事件之后,即一八七三年七月至一八七五年二月。根据是魏尔伦的一句话,这句话一直没有引起重视。魏尔伦在他一八八六年写的《〈彩画集〉序言》中说:“我们向读者献出的这本书写于一八七三年至一八七五年间。”史家在当今从中得到的言之成理的结论比过去的说法可争议处也许并不见得少些。

魏尔伦所提出的写作时间与许多事实所建立的时间相符合,这是确定不移的。如《海角》(Promontoire)一诗必是在兰波于一八七四年斯卡巴勒(Scarborough,英国英格兰北部城市,在北约克郡)之行以后写的。昂德伍德(Underwood)已经查证《彩画集》中有许多很有特点的英语外来语或英语表达方式,说明兰波对英语已具备相当的知识,而在一八七二年他还对英语知之甚少。还有一个事实是,有些人认为,《彩画集》原稿中有许多段落出自热尔曼·努沃的手迹,这当然不能对诗作本身有什么证明,但它能更好地说明这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时,《彩画集》中某几首诗是在这时写的。

如果由这样一些事实确定旧的编排系统是难以成立的,并证明兰波在布鲁塞尔事件后继续写散文诗,那么,同时也不能排除在布鲁塞尔事件之前在巴黎和伦敦他也可能写散文诗。同样也不能排除这样的假定:即有一小部分诗作也可能是后来纳入这个集子的,或者是先前的旧作兰波又加一些修改也归入此集。对于这个集子我们缺乏所知,不准许对这些诗的构成日期提出系统的观点。

注释:

[1]豆科植物,又称驴食草。

[2]似指市镇集市上玩打枪游戏的摊头。

[3]蓝胡子杀死六个妻子的故事,出自夏尔·贝罗《往日故事集》(1697)。

[4]玛扎格朗,一种混有烈酒的热咖啡。

[5]谢吕班,意为二品天使,也可说是可爱的小男孩。

[6]伊耶那,豺狼,阴毒之人。莫洛克,澳大利亚大蜥蜴。

[7]据考(也可能是一种推测),Being Beauteous一词,兰波得自H.W.朗费罗一八三九年诗集《夜吟》中《天使的足迹》一诗;与所谓美的存在之意大体对应。

[8]色相(vision),另一意为显圣。

[9]此处据一九四六年版七星丛书《兰波全集》为“女伴”(compagne),据一九七二年版安托万·阿达姆注释编辑的七星丛书《兰波全集》称原手稿应为“田野”(campagne)。

[10]据考,原手稿这一篇与上两篇分写在另一张纸上,笔迹也有差异,文气前后也不相贯通。

[11]将人绑在一种支架上加以拷打惩治的刑具。

[12]据查证手稿,《片语》分为两大部分:前三节之间有横线分隔,原接《沉醉的上午》之后,笔迹与之相同;其后五节是另一部分,原写在另一张纸上,笔迹与《王权》相同,五节之间有星号分隔;前后两部分主题也不相同。

[13]是挪威女人常有的名字。

[14]厄里倪厄斯,希腊神话中三个复仇女神的总称,她们在地狱里追逼背誓者、欺人者、杀人者,让他们癫狂至死。

[15]城市,此处原文为复数,与前一首《城》为单数不同。可称为城市Ⅰ。

[16]阿勒格哈尼斯(一译阿勒格尼山),属美国东部阿巴拉契亚山脉。后黎巴嫩亦指黎巴嫩山。

[17]法国中世纪有关查理曼大帝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在一次征战中,罗朗领兵断后,在比利牛斯群山中遭到袭击,奋力迎战,死前吹响报警呼援号角。法国有史诗《罗朗之歌》记其事。

[18]一八七八年八月,魏尔伦在一封信中说:“重读你所知道的那位先生的《彩画集》(Painted Plates),和他的《地狱一季》一样,我在其中以撒旦医师的身份出现(这一点,是不确的)。”

[19]有研究者认为岩洞里的酒按诗人故乡的方言意思是说泉水。

[20]与前一首《城市》原题相同。此处可称为城市Ⅱ。

[21]汉普顿宫在伦敦地区,十六世纪始建,十八世纪成为王室宫邸,后改为美术陈列馆。

[22]原指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第二,公元前五世纪时国势隆盛,版图扩张至叙利亚、腓尼基、巴勒斯坦,在位时大兴土木,修建巴比伦城,并为王妃建造空中花园。

[23]据称原手稿此字无法辨认,有人认为应是婆罗门(Brehmanes),有的版本认作是古代高卢首领(Brennus)。

[24]因前文提到挪威的尼布甲尼撒,许多注释家对以后有关建筑等均与北欧历史、建筑相连,此处圣礼拜堂认为是指斯德哥尔摩的圣礼拜堂。巴黎也有一座圣礼拜堂,十三世纪起建,尖塔高达七十五米,宏丽优美。

[25]过去一法尺相当于三百二十五毫米。

[26]英文,马戏场,或古代罗马的竞技场。

[27]梦好比是风,风力增强,就变得更冷。

[28]这一女人名字无所指;在原作中与上下多处词语谐“i”音。

[29]德文,瀑布。

[30]迪吉塔尔(digitale),属玄参科,多年生草本,全株被有茸毛,叶互生,卵形玉卵状披针形,初夏发花,花多数,成顶生的长总状花序,花冠钟状唇形,上唇紫红色,下唇内部白色有紫色斑点。

[31]“大歌剧热烈喧闹的”原文是一个罕见的词语opéradique,据说龚古尔兄弟在《十八世纪艺术》一书中曾使用此字。

[32]《圣经》中说所多玛为罪恶与堕落的城市,遭天火毁灭。索利姆即耶路撒冷。原文在此均为复数。

[33]贺拉斯(公元前65—前8),古罗马诗人,从倾向共和转而拥护帝制。

[34]第一帝国时代指一八〇四至一八一四年拿破仑称帝时期。

[35]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

[36]荣誉、胜利的象征。

[37]据安托万·阿达姆分析,一八七六年兰波爪哇之行,曾见到新加坡,这便是靛蓝海岬所指,乘船返回在苏格兰对面的爱尔兰一港口上岸,所以奥西恩海是指苏格兰与爱尔兰之间的海域。此说无妨作为背景来看。

[38]今巴勒斯坦地区中部的古城,《福音书》记有耶稣在撒马利亚行奇迹之事。

[39]此处原指北欧神话中的水仙。

[40]“心”、“妹妹”、“花”在原文谐韵,“大马士革惩罚定罪也感疲惫”原文“Damas damnant de langueur”,音调回应,这是有意嘲弄写诗卖弄文词音韵,并无深意。

[41]瓜拉尼,指南美巴拉圭印第安人。

[42]声音(voix),原文兼有愿望、发言权等多重含义。

[43]英文,仙女之意(托多罗夫认为应是仙境之意)。手稿标题后有“Ⅰ”字样,表示至少有“Ⅱ”,但无从查实。

[44]七星丛书全集本一九四六年版为“树丛”。

[45]据查手稿上“战争”二字前原标有“Ⅱ”字样,一九七二年七星丛书全集本在标题前标出,此处从略。

[46]普赛克,希腊神话中以少女形象显现的灵魂的化身,与爱神埃罗斯相恋不舍,仿佛心灵与爱欲难以割舍。

[47]Adagio,柔板,慢速。

[48]安托万(即圣安托万,251—356),埃及的基督教隐修士,在隐修期中见到种种幻象,经历过种种诱惑。

[49]一九四六年版七星丛书全集本此处不另起一行。

[50]埃皮鲁斯(一译伊庇鲁斯),巴尔干半岛古希腊一地区;伯罗奔尼撒半岛亦属希腊。

[51]英文,堤岸。

[52]埃特纳火山在意大利西西里岛上。

[53]据考,一八七四年兰波确曾去过伦敦地区的斯卡尔布罗,当地确有皇家大旅馆与豪华大厦,其外貌如诗中所写。

[54]英文,铁路线。

[55]原题Scènes,为复数,诗中展现的应是多重演出场景。

[56]英文,长堤之类。

[57]据查手稿此处原写作Des oiseaux comédiens,后划去,改为Des oiseaux mystères(神秘[剧中]的鸟)。

[58]彼俄提亚,在希腊。

[59]似指古代中国。

[60]一九四六年版七星丛书全集本写作“岩石的扶手椅”(fauteuils de rocs);一九七二年版七星丛书全集本按哈特曼(Paul Hartmann)提出的变文,改为“国王的扶手椅”(fauteuils de rois)。

[61]日耳曼神话中预知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位命运女神。

[62]据查手稿,标题原为“变形”,后划去改作“波顿”。波顿是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人物,他因受魔法变形成为驴。这首诗写三次变形。

[63]床边铺在地上的熊皮毯。

[64]萨宾人当时居住在意大利中部地区。

[65]H即诗中所说的那个女人奥尔唐斯(Hortense)。

[66]此诗一八八六年发表,原稿今已不存。安托万·阿达姆认为全诗表现某种出自内心的祈祷,超越空间指向不可知,但不是诗人自幼精神上受到沉重压抑的那种宗教,因为“现在一切都完了”,但依然需要一种“不惜一切代价”“连同所有的空间”的信仰崇拜。第一节诗中沃林海姆按词源推断应处于佛兰德、比利时或荷兰地区。其中修女一般在医院中担任护士;路易斯·瓦纳安似是佛兰芒人,所以戴一顶指向北海圆锥形帽子,有注释者甚至推断她是布鲁塞尔圣约翰医院的护士,一八七三年七月曾经护理被魏尔伦一枪打伤手腕的兰波。第二节,据说英国有十几个地名叫阿什比,莱奥妮·奥布瓦却是一个法国女人的姓名,这位奥布瓦也是修女兼护士。第三节中吕吕,有人认为暗示魏尔伦,又说这个女人所受教育不完善,可能是指某一同性恋者,诗中提及“女友”时期似与魏尔伦情诗集《女友》有关,所以诗中打发吕吕到男人那里去,以医治她的那种病。同一节末尾献给某某某夫人,据称可能属于另一节,不应与吕吕相混。第六节纪念性礼拜场所,据说是从英国人说的memorial place of worship而来,即教堂。倒数第二节中西尔瑟托注释家查考无获,但判定是一个女人;其中英文字spunk系安托万·阿达姆所定,意为火焰,暴躁易怒;一九四六年版七星丛书全集本写作skunks,并注明一八八六年发表与一八九二年出书版本中写作spunck或spunsk,不可解,故定为skunks(臭鼬);又,所谓高大冰体、夜的区域、极地的混沌,与这首诗前后、与其他诗作相对照,大体是指北极而言。

[67]据安托万·阿达姆分析,这是一位士兵在讲话,并说一八七六年兰波曾参加荷兰外籍军团前往爪哇,这首诗与之有关。又说判定《彩画集》全部诗作于一八七四年写成是武断的,以此表明这首诗与诗人一八七六年爪哇之行不相抵触。

[68]魏尔伦的亲戚(内兄),一文学刊物的主编。夏尔·德·西弗里原来是魏尔伦的朋友,一八六九年魏尔伦向西弗里的同母异父妹妹玛蒂尔德·莫泰求婚,一八七〇年八月十一日二人正式结婚,夏尔·德·西弗里从而成了魏尔伦的内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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