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中京城,即使夜晚也有来往的游人,叫卖的商贩。
消夜的摊子上方散出腾腾的雾气,红色的肉食被绳索钩挂在木棍的架子上,若是猪牛之类的畜生有灵智,见了这一幕,只怕再也吃不下饭食甘心养膘奉献自己的肉身。
各色的灯笼挂在各色的店铺门前,赌鬼们三五成群,鼻尖上黏着汗水叫喊着,瘦小的馄饨摊小二小心地提着外送的汤水,竭力在找到自己的买主前不把汤弄洒把碗磕碎。
穷苦的百姓都已入眠,到处却都是一派热闹欢腾之景,这些人好似魑魅魍魉,仿佛不知道子时午时,只顾享乐喧嚣。这时这条街上的一间客栈就展现出别样的一番景象了,一个老夫子手里拿着戒尺,看着自己那一帮摇头晃脑,捧着先人经典的学生走来走去,时不时还要咳嗽一声提防他们犯困。
其实那帮学生哪里睡得着,不知是哪个的特意安排,或许是他们的老师要锻炼他们的意志,本来他们所住的这家客栈虽然便宜,对面却是一家风月场所。这时夫子领着坐在大堂中众人读书,宽大的木门敞着,时不时一阵夜风吹进来,卷杂着脂粉的香甜庸俗气息。没有客人的姑娘们手摇着团扇,一个个拿手绢掩着嘴放肆地在楼上对着对面这帮学子指指点点,放浪的笑声教一帮小子头低的更低,脸上现出绯红之色,直到教夫子一尺狠狠砸在后脑勺上。
这帮学子本不是中京本地人士,而是从别地来京赶考的,他们来自同一宗族,由这夫子领着来到此地包下这家小客栈准备迎接三日后的科考。而这样的队伍,在今日的中京城还有无数个。
新元帝登基之后,感念天下士子有一腔报国情怀,十年寒窗苦读,正待一个机会大试霜刃,所以应司空袁定一为首的一众大臣上书,开了此次科考,大汉十八州子弟皆可来此寻觅官爵。于是无数读书人,不论家境优渥还是贫贱,年纪大还是小,人品高尚还是卑劣,学识渊博还是粗鄙,都涌进中京城来要在金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微生错就是这样一个读书人,不过他不是世家子弟,没有老师带领。
他本是一个盐商贩子的二子。要说他的父亲,算是个官商,当地县令是他的妹夫,因此得派了代官卖盐的差事,也颇有家私。
微生错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继承家业,微生错的父亲听说此次皇恩浩荡,开了科举,寻思着自己的二儿子平日里也好读些书,人家也称赞他有些才学,便给了微生错百两银子,打发他来进京赶考。
本来微生错的父亲,虽然有钱,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官商,只是民商,家族的子弟都地位卑贱是不允许参加科考的。但本次科考新元帝下令百无禁忌,人人皆可参与,所以才轮的到微生错进京来。
而此刻深更半夜,街上繁华,微生错也没入睡,也没读书,正在一处勾栏里听曲儿。
虽然离科考只剩三天了,但微生错一点也不着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来到这锦绣都城,微生错是吃喝玩乐,一样不误,十几天下来,身上只剩下二三十两银子了。
本来微生错只是读过几篇经典,灵异志怪杂七杂八的书倒读过不少,腹内有些底子,加之有些天才,能做得几首诗。而他父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只见自己孩儿读书,又整天听人家吹捧自己的儿子,便以为他真有状元之才,还在家里盼着微生错骑着高头大马带回来一个功名。
微生错也不着急考试,瘫在兽皮的躺椅上,微闭着眼摇头晃脑地听一个女子弹着琵琶唱小曲儿。这间勾栏很小,弄得密不透风,屋里很暗,和外面的彩光照耀形成了鲜明对比。屋里焚着香烟,七八把躺椅上每一把都坐着一位客人,旁边都有一个侍女捧着茶伺候着。缭绕的烟气一段一段,一条一条地伴着不甚清晰的曲声塞进客人的鼻子里,耳朵里。
微生错左右晃悠着脑袋,似睡非睡,似醒不醒,朦朦胧胧的盘算着自己的余钱,一边听着琵琶女低声唱着:
末端残根,仲春人树伤。
清冷无有青鸟忙。
不见新颜色,无事愁绪长。
白马逝,匆匆不肯载我往。
岁过韶歌少,月下花与刀。
江水竭,山无陵。
此地谁曾誓?不过言辞慷。
是故矣,孤芳已老枯树旁。
一曲唱罢,久久却听不到下一曲儿。微生错闭着眼正纳闷,却听到小声的抽泣声,勉强睁开眼一看,那个琵琶女正抱着琵琶哭地梨花带雨,又不敢出声。微生错一看旁边的几个听曲儿的走的走,剩下的几个都睡着了,一个胖子睡得沉,差点从椅子上流下去。
屏风后的管事的离着琵琶女最近,原来想也是睡着了,这才惊醒过来,走到琵琶女面前,看客人都睡得沉,面朝琵琶女脸上现出凶恶的表情,狠狠地指着琵琶女,从喉咙发出恐吓的声音,微生错离得远,也听不到说什么。
微生错抬了抬屁股,从囊中摸出一块银子来,掂了掂,约有二两,一抬手对准了正朝管事的后脑勺扔过去。砸得管事的“哎呦”一声叫出了半声,后半声生生缩了回去。回头一看,客人还都在睡觉,微生错对着他手指朝下指了指,管事的一看,竟是一块银子,忙拾起来握在手里,屁颠屁颠地几步踮过来,凑到微生错脑袋边:“这位小爷,有什么吩咐?”
“怎么了她。”微生错一指琵琶女。
管事的看了她一眼,皱巴巴的脸上堆出笑来:“没什么,刚买来没俩月,想是管教婆子没调教好。要扰了您的兴致,我狠狠收拾她。”
“不用。”
“那……那您来,拿鞭子抽,给留口气儿就成。”
“不用!”微生错刚清醒过来有点烦躁,不想多说话,强打起性子道:“唱的还行。”
“谢谢您嘞。”
“困了。”
管事的脸上的笑更强了,摩挲着手里的二两银道:“得嘞,您在这听一晚的曲儿也累够呛,我们上面就有房间,您去解解乏。”
说罢管事的窜到琵琶女面前,琵琶女已止住泪了,管事的朝她狠狠地说了些什么,还朝她握了握拳,过了一会,琵琶女轻轻点了点头。
“得嘞,您慢起……叫她扶着您,慢慢地……”管事的又冲到微生错面前,琵琶女跟了过来,搀着微生错起来。微生错由她引着,径朝二楼走去。管事的送到楼梯口,谄媚地嘱咐道:“慢点,别摔着爷。”
二人到了二楼,进了一间屋子。见屋子里面虽然陈设简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凳子,但倒也干净。
微生错进了屋甩开琵琶女的手,走到床前把自己摔到上面,在上面使劲伸了个懒腰。
过了许久微生错抬起脖子,看琵琶女杵在那里不动弹,问道:“干嘛呢?怎么对客人呢?”
琵琶女低着头紧紧攥着衣襟一言不发。微生错长长叹了口气,道:“琵琶怎么没拿上来呢?”
琵琶女一下让他问楞了,疑惑地看着他,微生错又道:“没拿琵琶得了,给爷清唱一段吧。”
见琵琶女依旧呆呆地看着他,怒道:“唱不唱?不唱给我滚出去。”
琵琶女连忙道:“别……”然后羞怯地行了礼,开口缓缓唱道:
陈案花盏微声颂,月影瘦,茶厚重。
灵台清明,把饮苦和痛。
年年年月日日过,老树生,绿藤张。
消磨不去萧夜长,问路声,狭陌旁。
泪声汩汩,亦不知何往。
阴蔽慢散前处明,天下道,尽沧桑。
微生错听罢躺在床上哼道:“尽是这些伤曲儿。”过了一会又道:“你有个相好的,跑了。自己被卖到这地方唱曲儿,还得挨打,还得……”
言止于此处,微生错抬起身子倚着枕头看着琵琶女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公子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哼,爷我见多了,戏里不都这么写嘛。”
言罢微生错见琵琶女又要哭,喝道:“不许哭!爷花了钱的,给我接着唱!”
琵琶女生生止住了泪,又唱了几曲儿,微生错躺在床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微生错醒过来,爬起身来站定在地上,透过窗户见外面天色明快,琵琶女坐在凳子上趴在桌上睡着了。
微生错走过去见一律光透过木窗的栅格照在琵琶女的脸上,显得她清秀可人儿。微生错一巴掌拍在琵琶女头上,一下惊醒了她。
见琵琶女惊慌地看着自己,微生错凑到她面前,对着她说:“爷看你唱得不错,长相也有几分,可怜你身世可怜,本来想赎你出去,可惜身上钱不多了。过两天爷要去科考,待我考中了再回来接你。你叫个什么?”
琵琶女愣了一下,道:“奴家姓杜,名月如。”
“我也记不住,算了到时我骑着白马在这门口叫一声,你出来迎我就是。”说罢微生错一边往外走,一边丢下五两银子。
琵琶女慌忙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微生错。”微生错一边留下自己的名字,一边踏出房门往下走。
“微公子……”杜月如念叨着。
只听外面遥遥传来:“你娘的,是微生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