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完成后,微生错依旧游荡在中京城,只想寻些事情做,不然实在是太过无聊。他本是只身来到此地科考,一无朋友,二无亲戚,身上银钱又不多,每日只在客栈里简单吃些素餐,就在街上来往闲逛,成绩还要十二天才可出来,微生错也不挂在心上,全然抛到脑后去了。
而微生错这几天最值得一说的是他在一家典当铺买了一把长剑。
这日微生错在一个摊子上吃了两个饼,喝了碗浑酒,觉得飘飘忽忽地走到街上,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典当行前,突然觉得口渴难耐,便停住了脚步。微生错一看那封的严严实实的典当铺唯一开放的一个木窗口前有一个背影高挑瘦削的背影正糊在那里。
微生错蹲在那里,没有目的地看着那个背影,见那个背影弓着腰竭力把头顶与顶上窗框平行。一阵连连摇头,又一阵连连点头,微生错从他的背影就看出一副唯唯诺诺之相,不屑地吹了口气。
过了一会,那个背影转过身来,是一个中年人,光从他那张长条瘦削的脸上就能看出落魄,至于他那又破又旧的布长衫和那看起来摇摆中带点端正,好赛忘记了怎么走路的样子,应该是曾经体面过,是家道中落了。
微生错自小就目光敏锐,思维清晰,最喜欢观察那些不认识的陌生人然后推断他们的故事。
微生错等待那中年人走远了,站起身来,因为刚喝了酒身体重心一阵不稳差点栽到地上。就这么往前一踉跄两步站定,也趴在那典当铺柜台上,用手臂撑住身体,瞧着那老板,说道:“爷们,给来碗水。”
老板正忙活着,心想喝水你到茶馆去啊,哪来的找茬的。转过头一看微生错,见他穿的体面,一派富家子弟之相,脸上不禁就堆出三分笑来,凑上来和和气气地道:“渴啦您?嗨,瞧您这一身酒味,等着,我给您倒水去。”
说罢从里面取了个碗,倒了碗粗茶给递到柜台上:“别嫌弃,这茶叶便宜,我整天喝这个。”
微生错端起来一饮而尽,道:“嫌弃什么,贵的咱也喝过。”
“听您这声儿,不是本地的吧?”
“嗯,我湖州人士。”
“从鲁地来的啊……”老板念叨着,又道:“听说鲁地又起了叛军了,当今皇上还要发兵去围剿,您来前知道这事吧?
微生错不以为然地说道:“小打小闹的,哪朝哪代不出几件乱事?不过是一帮种地的寻衅滋事罢了。”
老板听了笑道:“是。那您是来京科考的吧,看您这身打扮,是个富贵家学子模样。”
“嗯,老板好眼力啊。”
“嗨,咱就干这个的,要不长眼见,不得饿成干啊。赶明儿出了成绩,您是恩科第几啊?”
微生错笑道:“你说呢?”
“咱也没读过书,不过看您这气派,若不是状元,那也得是榜眼!”
微生错哈哈大笑:“行,借你吉言,到时候请你去我那状元府吃酒。”
老板拱手笑道:“那咱先谢过状元郎了,到时候您提前支会门房一声,可别不让我进去。”
“哎呀,你是真会聊天啊。得嘞,谢谢你这茶,咱们山水有相逢。”
老板看微生错放下碗要走,道:“回见您内。”
谁知微生错转身时看到屋内挂了把剑,兴致突然上来,道:“您挂那剑拿来我看看。”
老板一愣,看微生错朝自己后面指,就把自己后面墙上挂的一把带着木鞘的长剑取下来,送到柜台上:“那您有兴致就给掌掌眼。”
微生错拿起来把剑拔出三分,听一声清响,见倒也锋利,又合上扔到柜台上:“二两银子不能多了。”
其实微生错不懂这个,只是他自小生在盐商家庭,还是和官府勾结的盐商,用不着舞刀弄枪的,微生错的父亲最忌讳这个,家里能见到的铁器也就是做饭的菜刀了。微生错自小接触不到这个,但也尝尝听人讲仗剑游侠的故事,所以也是有些向往的。中京城乃是天子脚下,不允许贩卖刀枪,但也不过是明面上不能有大规模的铺子罢了,街上多得是佩剑以彰显身份的人,官府就是要抓也抓不完。微生错借着酒劲,又看到这把剑,就想买下来回去自己耍玩耍玩。
老板听到微生错报了个价,忙道:“哎呦您是难为我了,咱们朋友不相欺,实话跟您说,这剑我是五两银子收回来的,这人家传家的玩意儿,再说我这不是兵器铺子,人家是当在我这的,到时候还要赎回去呢。”
微生错跟这老板谈得倒也投机,换作平时,他报五两的价,自己还要赏他十两。但如今自己身上的钱实在不多,又喝了酒,拗劲还上来了,依旧拍着桌子道:“二两!”
“不是,我这实在是……”
微生错声音又高了一度:“二两!”
“这二两也实在是太……要不您加点?”
“二两五分,小爷今儿出门就带这么多,不行拉倒。”微生错抛下这句话,看了几眼一脸为难之色的老板,转身就走,却被老板叫住:“得,您状元郎赏我面子,我不能不兜着,二两五就二两五,剩下的权当我提前给您贺礼了。”
微生错从囊中取出二两五分银子放在柜台上,拿起剑:“我家也是做生意的,这出老套戏咱就甭演了,这剧情人家都看烦了。”
“嗨,您可是赚着了,我回头还得给人赔不是去呢。”
微生错笑了笑不理他,转身就走,留下一个拈起银子满是笑脸跟刚才判若两人的老板。微生错乘着酒意吹着风,手中的剑沉甸甸的,让自己颇为畅快,脚下生风一路飘回客栈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盐商家公子市井买剑,那里朝堂上帝王却要发怒,大动干戈。
养心殿里,新元帝坐在卧榻上,案前甩满了奏折,司空袁定一在一旁候着。
“鲁王那里怎么说?”新元帝看着袁定一道。
袁定一觉得额角有汗滴起来,缓缓往下流,弄得颇为痒痒,又不敢去抹,只好忍着道:“鲁王依旧是没什么回应,只说要剿灭匪徒,回报朝廷。”
“哼!”新元帝这几日越来越恼怒,自己登基这一年来,诸事不顺。先是北方草原各部,时不常要南下骚扰边关,劫掠民居。镇守边关的将领几度上奏,要求派发士兵协助,还要粮食,要银子。再是秦王那里,依旧不肯把妃子与秦王世子接到京城来,秦地那个秦世子,更是几度为难自己派去的官员,只是面上顺从,实际却不服管教,只是与自己作对。最后是让自己心烦的这个鲁地,在鲁地中部今年发了旱灾,有几万农民的庄稼都毁了,吃不上饭。本来这灾情,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鲁地一向富硕,莫说几万人,就是上百万人的粮食也是有的,而鲁王刘平之前不与朝廷联系,此时却屡屡上奏,称鲁地府库空虚,无法止灾,恳请朝廷支援。
新元帝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兄弟在耍手段,但也无可奈何,便叫人送去了一些赈灾粮款,可谁知刘正的独自却是填不满,只会说不够两个字,依旧朝朝廷伸手。新元帝当然不会再送,于是过了几个月,鲁王上奏,几万饥民全都暴动了,又有号称前朝太子与无定王的韩护、韩云机二人趁机在鲁地起兵躁乱,妄图打进中京恢复前朝,同时之前十几年备受打击的无生教教徒纷纷露出水面,宣称韩护乃未来佛转生,韩云机是护法韦陀菩萨降临,要重造前朝,让终生永享太平。
一下这么多事压过来,同时自己登基不过一年,朝中人事还有些不称心如意,也时常给自己增添许多麻烦,所以办了此次恩科想要改善朝中环境。饶是如此,恩科却是个长远的事,同时也不能解决北方、秦地、鲁地的眼前事端。相比之下,楚地的事倒让新元帝放松不少,虽然康广王刘玦不得不防,但毕竟没有直接明面上与自己爆发冲突,这就让新元帝轻松不少,新派任的楚州大都督也已到任,至于他到底能做成什么,新元帝也不管了,更没有精力去管,便由他去了。
新元帝看着已升任司空,位列“三公”之一的袁定一,私下相处时却依旧保持自己当晋王时对他的称呼,叫他军师以示亲近:“军师对鲁地有何高见?”
袁定一在刘正当上皇帝后更加拘谨,虽然当上了司空,可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整日见刘正让政务压得喘不过气来,性子一日日变得无常乖僻起来,袁定一也常常为自己而担心,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引来刘正的震怒。但如今天子发问,不得不答,便道:“鲁王再怎么耍手段,依旧是陛下的臣子,屡屡抗命,可谓不忠,只是如今我们还没有鲁王更大的把柄。他如今虽然自称与叛军作战,可久久剿不灭叛军,发来的战报也只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臣私下怀疑,鲁王与叛军还有勾结。”
“我们刘家覆灭前朝韩家,他再怎么也不会与那些余党伙同反我的。”
“是。可叛军只是明面上的首领是那韩护与韩云机,可实际上主体却是那些难民与教徒,前朝暴虐所以灭亡,百姓是不会怀念这样一个王朝的,他们只会跟着利益走,岂不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难民们响应韩氏兄弟,是因为他们可以拿出粮食来带领他们。教徒响应他们,是无生教高层的决定,是他们需要韩氏兄弟的名头来合法自己的暴动。而鲁王手下,也不乏当年跟随先帝作战的百战之士,对于这些叛军久久不剿灭是拿他们当作自己的筹码。有了他们,鲁王就有不进京的理由,有向陛下索取的借口,若能要到什么,是他收买人心,若要不到,也可诋毁陛下,其心歹毒,实在当诛。”
新元帝点点头:“接着说。”
“是。鲁王很可能与叛军中一些人达成了某种协定,反正叛军不会伤动鲁王的筋骨,鲁王也就不去真心与他们作战,甚至必要时刻,还会接纳那些叛军,毕竟他们也都是生在鲁地,长在鲁地,百姓只要有饭吃,还是对家乡最有认同感。我建议陛下,派出一支军队进发鲁地,协助鲁王剿匪,叛军不过是一群农民,不堪一击。待剿灭了,鲁王就没了手段,同时这支军队也可掣肘鲁王。”
“嗯……”新元帝沉思道:“鲁王剿匪不力,本应责罚,但百姓受苦,眼下不应先说那些,而是救百姓于水火。朕心念社稷,派出一支军队击灭贼寇,还我太平。”
“陛下英明。”
“就如军师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