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瑾姒的婚礼筹备妥当,天气已然秋风凉。
瑾姒哪怕是在园子里散步,爱女如命的崔施凤一路紧张的跟过来,嘘寒问暖,着人给她的孕妇女儿加衣添汤,事无巨细。
崔施凤扶着女儿心疼地道:“我诞下你长兄那年不过十五,你如今十三有孕,比为娘那时还小,定是要受一番辛苦……”
瑾姒笑着摆了摆手,“阿娘,无甚辛苦。天下女子,哪一个不要经历这处罪过呢,我倒不觉……啊呜……”瑾姒谙熟了孕妇这一流程,呕的像模像样。
崔施凤替女儿轻抚着脊背,微感欣尉,“上了四月,该到你的好时候了,这不,不像头仨月呕的那般厉害了?”
瑾姒拍着胸口,调匀了气息,虚弱道:“阿娘,我乏了,想去躲一会子!”
“快去快去——来人,扶娘子回去,好生躺着,再教膳房捞一条新鲜鲫鱼,制个鲜汤,瑾娘最喜用这个!”
侍婢应声往膳房去了,崔施凤嫌眼前的婢子笨手笨脚,亲扶了女儿往房里走去。
瑾姒大嫁之期,五姓七望皆来庆贺,一个个私心里颇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遗憾。
相府家主和主母,对外禀的是皮笑肉不笑之态,对内,各自咀嚼自己的心头凉。
长兄沅础任劳任怨的代替父亲的角色,与宾客寒暄,每稍得空闲,他这个考功郎中便倏忽沉下脸色,显露心中困惑,他到底也未能揣摩出父亲之意——今后之路,到底是否支持太子一党呢?
以卖字画致富的二兄沅明,倒未有那许多顾虑,认真端足了未来国舅爷的架子,惯常的清高中多出满面春光。苛求完美的沅明,恐是相府里唯一一个赞同瑾姒选择的,只是他不苟言笑,即便满心期待,也难说一个好字。
三兄沅德是鸿胪寺少卿,从四品上阶,比大哥的官阶还高。这位有头有脸的外交官,请来了所有他结识的海内外友人,于是,沅德的作用就是,使外国友人亲眼见识了大郗朝高官家族嫁女非同寻常的隆重。
四兄沅惟于这些日得到特赦,可以暂停功课,与儿女耍玩,召妾室同宿。得以开荤的沅惟热络异常,于年轻宾客们之间穿梭,着实为父兄分担了不少。
五兄沅馨虽愚,但贺礼需得由一个自家人监督,便被分配去仓库统计贺礼。他一人自是应付不来,长兄沅础将自己身边一个得力可靠的管事借调过去,他擎出个身子,向来人召示,相府执事不落过节罢了。
六兄沅高断不可能因为冲了喜,身子骨就爽朗起来。他不是个愚笨的,多多少少领悟到父亲和长兄的担忧,又略加了自己的一些分析,越是被喜事渲染,越觉得此婚不甚乐观,一急二躁地,咳嗽又剧烈起来,只好被人搀着寻了个无人之地,狠狠的发泄一番。
七兄沅山自请成为李垺的小跟班,阿耶指哪里,他就打哪里。给父亲腿脚不利索的老战友躬身当踏凳、为嫡母的远亲长者捧痰盂、背着老舅公入专座、亲自上炉火烹姜茶……每套活计做的任劳任怨,且细致入微。
英娣逮到沅山酸溜溜打趣,“异母的寻寻大嫁,你这般献殷勤,不知轮到我的时候,你这个当亲哥哥的是怎样表现呢?”
沅山差点将她气急,“你?我的傻妹妹,你还是先考虑能不能嫁得出去吧!”
英娣再懒得理他,现下,她的贴身婢子都被调去膳厨帮忙,她可不要将可以精傻自由转换的大好机会白白浪费。
“诶,哪去?你穿着侍婢的衣裳作甚?”
“管着吗你?”她一溜烟儿,跑了没影。
没人管顾也不是全然都好,这会子,她早就玩的饿了,可惜一点可以入胃的东西都没有。
席面上的餐食早已备好,不必考虑,今日的餐食无一粗劣,皆是顶顶好的。
几十桌席面,占了七间耳房才将制好的席面搁下。
英娣选了最别脚的一间,满台的吃食,看得她眼花缭乱,趁着那监管交接班的空档,她仗着小身段溜了进去。
清凉臛碎,主料是野生果子狸,做成羹,熬成浓厚胶结,放凉成团,再切碎食用。美!
缠花云梦肉,是将腌好的肘子卷压坚实,再以麻绳缠捆,下酱汤煮熟后切片凉吃。香!
丁子香淋脍,生鱼片淋上丁香油。鲜!
汤浴绣丸,以碎肉和鸡蛋制成大如绣球的丸子,下热汤氽煨成型,可以想象一下扬州铁狮子头……
英娣取的稍显麻烦,她起用一只大木食盘,持锋利条刀,将案上每一盘里的吃食剥入盘中一点点,如此一来,每种吃食都不会漏网,还不会吃撑了她。
她坐在房子身后,一个个慢慢品尝,她于阳光之下轻闭双眼,倍感重生好不惬意,这个时候再来点……咦?这么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上好西凤,香飘千里……”她摇头晃脑,自言自语。
“娘子,懂酒?”
“略知——谁!”
她陡然睁开双眼,面前一扇蜷曲手掌,握着一只舞马纹小口银壶,酒香便是来自那壶。
她狠狠嗅了一口,眼光上缕,绛紫色团领袍衫上暗绣金线刺目,她揉了揉眼睛再行看去,猛地跌坐在地,她有多倒霉,总在偷吃时遇见他!
她小身子下意识的挡住整个食盘,小手紧紧抠着食盘边缘。
逄钧策瞟了瞟她盘中暴露出来的一角缠花云梦肉,佯声喊:“快抓贼人,有人偷食啦——啊呜——”
英娣就手抓起一片生鱼跳脚往他嘴里一塞,掐紧了他的脖子,迫得他不得不囫囵咽下,这才拍了拍手,撇嘴道:“你再喊个试试,看到底是谁偷吃!”
逄钧策略显惊讶,而后蹲下身来,双眼看足了她,“不错,鲜美!”
“休要抢我吃食!”她将眼睛里添满愤慨,望着钧策吼道。
钧策哭笑不得,“我若想吃,这一屋子的东西阖该剩不下了!”他仰头饮下一口酒,喷满出清香酒气,又捡了一片缠花云梦肉放在嘴里,边嚼边笑,道:“你这偷吃倒显别致,因何不抄来一盘就吃,还费心一只盘里取一点,不怕被人逮了?”
“傻瓜!”被一个傻子骂成傻瓜,他一个愣怔。
“你——”
“你什么你!各种菜式生生少了一盘,管事少不得查问,我每盘只取一点,即便有露出些许破绽,通盘亦都相同,无心人看不出,有心人以为是厨房别出心裁呢,谁会怀疑到我头上?”英娣心里面鄙夷了一下,薅羊毛怎么能济着一只羊薅?这个道理,七岁小孩子都懂。
钧策不禁刮目,歪头端详着英娣,笑道:“你不傻啊!”
“你才傻呢!你们全家都是傻子!”英娣回骂。
钧策将她扶起来,与自己平起平坐,他仰面聚焦前方,又啜了一口酒,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不傻,就是疯了点。”
“不不不!”英娣猛摇头,“你也不疯,是别人得了疯症!”
“嗯?”
“别人若不是疯症,会找个疯子来接亲?”刚刚接亲队伍来时,她趴在墙头上远远看着一人眼熟,就是这个王三疯。
那时她还想,皇家兄弟都死绝了,太子的大婚会派一个疯子来迎亲,虽然是新亲之一,也是很煞风景的不是吗?
可是,貌似,今天这个王三疯不是太闹,而是鹤立鸡群似地跨在马背上,安安静静地与夹道百姓扯着腮帮子,开放各种花式笑,看起来倒像个十足的傻子。
钧策又冲她笑了,“看来你真不傻。”
“你来这里做甚?饿了?”她很是心软地放开食盘,施舍给他一点也好,反正自己吃饱了。
“我是特意来寻你的。”他说。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