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昱姝显然是于门外听了一阵子,此时的她左右无有侍者,只她一人推门而入。
“盼儿说的无错,想要一家人性命得已保全,你们的阿耶致仕归田是上上之策。”昱姝被沅山扶着坐于团垫之上,左右望了望女儿与儿媳,又道:“只可惜,你们阿耶的性子……必不能应!我们做为他的妻儿,亦只好阖力支持,别无选择。”
英娣此时坐立难安,她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一双小手揉搓着衣角,尴尬之色难掩,“阿娘,我……”
崔昱姝温柔笑了一笑,伸手轻抚女儿的发髻,慈和道:“为娘早知了你……”
“阿娘,孩儿不是有意瞒您,只是……”人家就想过两天轻闲日子嘛!
昱姝笑意未消,眼眸中闪现泪花莹莹,“为娘明白,当然并不怪你,你能好起来,就是为娘最高兴的!”
“阿娘……”英娣哽咽一声,扑入阿娘温软的怀抱中。
良久,这一屋子人感动完毕,英娣抬出头来,不解问道:“阿娘,你是怎的知道我好了的?孩儿行事可有哪处败漏?”
昱姝揉着女儿稚嫩的肩头,道:“你自小有个习惯,沉睡之前,总不自觉将一缕发丝捏在两指之间搓弄,自打第一次落塘后,三年中,这个习惯却突然不见了……直到你第二次落塘,你竟又将发丝搓缠起来,我就知,你这痴症是没了……”
英娣闻之叹然,又将头埋入昱姝怀中,无不感喟,“知女莫若母啊……”
“可是阿娘,那我以后——”
“随你,都随你。”昱姝截断女儿,道:“你若想醒过来,咱们一家人随你清醒;你若想佯装下去,咱们一家人与你共痴。虽然你年纪尚幼,可是言辞行事总有自己的章程,万事,阿娘皆不强迫于你。”
昱姝紧紧拥了拥女儿,语重心长,“只是,你要明白,咱们不比寻常百姓家,衣食无忧为毕生所求,李家头顶皇天,足踏国土,稍有不慎,落的是名望,陨的是性命。阿娘只求你,无论何时,皆要懂得保全自己。”
英娣重重地嗯了一声,心里发出一声喟叹,世上只有妈妈好。
英娣理解了一个母亲的心,自然而然想到了沁福楼那个老妪,说到底,那崔施凤不仅是她没血缘的嫡母,还是她有血缘的姨母,一层比一层更近的关系。
即便这个嫡母有百般不是,但她不会忘记姨母曾经以母乳对她的哺育。
她以聪慧理解了崔施凤身为人母的苦衷,终究是围困在被挫败的家族骄傲上,而她李英娣,有更深层的隐忧。
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知新嫁东宫的瑾姒过得可好?她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她若是有个长短,那么李家……
度日如年,总算盼到瑾姒的回门日。
父亲李垺带领全家人揖礼齐呼:“欢迎良娣娘娘回探母家!草民请良娣娘娘安!”此时的李垺,必是要对正三品太子良娣揖礼的,因为他被皇帝以年迈理应少受操劳的体恤,降为正四品上阶左丞。
瑾姒自小到大,首次多日拜别耶娘,自是带着一腔想家的委屈,甫又见着耶娘,即刻泪目盈盈,忙上前分手扶起阿耶阿娘,并呼一众起身。
瑾姒尽情地与耶娘分享宫内新鲜事,无外乎是宫中的繁文缛节如何拖累了她,她又怎样在宫婢和婆子的帮助下投机取巧之类。
末了,她转向被晾在一边一句话也插不上嘴的李垺,嗔道:“阿耶,您放着好好的宰相怎的不做了呢?你可知,我那夫君太子的未来,还要仰仗您呢!您这个时候辞相,对太子来说,不异于釜底抽薪哪!”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才出门几日,满心思想的是架着老爹的肩膀,成就老公的青云。
崔施凤阻拦道:“你这孩子,休要说那糊涂话!”
瑾姒不依,“圣上都说了,就是阿耶颓于政事,时刻想要归田养老,主动请辞了相位。”
被爱女误会外加埋怨的李垺心中千般不是滋味,他就是那下岗工人,当他在解散合同上签上自己大名的时候,那种心痛感,无以比拟。
本来嘛,人家还老当益壮,还能发光发热,还能造福人类,人家还想多领几年工资,还想用这份职业满足虚荣,但是人家偏就要裁你的员。
给足了你退休金,给你个闲职让你过渡,就是不用你干正事,这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
瑾姒这一波无脑操作一点也没背着大家,一厅里的人忙着喝茶遮掩尴尬。
英娣将一块糕塞进嘴里,嚼的啧啧有声,心里却是对晏后一党的无比佩服。
晏后她虽没见过,但她想,那女人一定生了一颗九曲心肝。
晏后枕边风一吹,不但如愿罢黜了当朝第一宰,还成功挑拨起太子与岳父的关系,一举两得啊。
入夜时分,英娣主动跑进瑾姒的春菱阁,瑾姒见着她,立即喜悦,“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正要差人去唤你呢!”
“唤我作甚?”英娣道。
“青莳你通传姨娘一声,今晚英娘就在我阁里住下了。”瑾姒拉着英娣的手,笑道:“咱们就像小时候那样,一床被子底下说说话!”
“好。”英娣正有此意。
英娣问道:“阿姐,太子待你,真的好么?”
瑾姒在被子底下执起英娣的手,急速拍了两下,迫不及待道:“如何这样问?如若不好,今日你我可有机会同被而眠?”
英娣略一思忖,也是,大郗朝婚律,回门新妇不可于母家过夜。
若无太子的格外恩宠,瑾姒岂能有机会留宿母家?
可是,太子给予瑾姒的优渥是否过多?
疑虑之时,英娣已将疑问脱口而出。
瑾姒不以为然,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多吗?我不觉得呢!”
英娣仍不甘心,一一摆明道:“纳采和请期,太子两次均派人带雁问礼,亲迎之日太子更是亲临相府接亲,这不算多?”
瑾姒满面羞红:“谁家郎君求娶不是如此?太子与我早就相识,这点情份当然是有的!”
英娣心急道:“太子身边除了你崔良娣,还有辛良媛、张良媛、许承徽、曾昭训等等一十六人。雁为何物?雁偶雌雄相配,向来从一而终。太子送雁,何其讽刺!”
瑾姒抿唇启笑,娇羞道:“这恰恰说明,纵使他身后虽有姬妾成群,仍愿一心待我……”
英娣摇着瑾姒的胳膊,薄怒道:“待人用心,何需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太子一个亲临迎亲,便使你成为东宫众矢之的,将我李氏亦推至风口浪尖,阿姐可曾想过?”
瑾姒不以为意,竟傲慢道:“想当年女皇宫孙氏病笃,她的三个面宠联合作乱,还不是亏得以咱阿耶为首的七位大臣发动政变,斩杀谋乱之人,拥戴当今圣上复辟。太子常与我说,若没有咱阿耶,就没有他这个太子。不屑说太子,他逄家皇室哪一个对我们李家无有感激?况且,太子冲破重重阻挠,几乎一半朝臣都在圣上面前替太子求情,圣上这才恩准太子与李家联姻。我身后可不是咱李氏一家,而是半个朝堂的靠山呢!太子对我好,我就不信,哪个敢置喙!”
闻言,英娣全身一凛,冷汗涔涔:“阿姐糊涂!阿姐你可曾想过,太子众多姬妾,为何独独联姻李家处处受阻?又是受谁的阻?”
瑾姒一愣,继而不屑道:“这,这有何可想的?我李家千百年的名声,任他逄氏皇亲贵胄我李氏也不会高看一眼的,可惜太子苦苦追求之相尽显,那些个反对太子的,只恐太子沉迷女色红颜误国;支持太子的,自然是巴结着我李家的名望了!”
英娣哭笑不得,翻过身去背对着瑾姒不想再吐只言片语,忽得瑾姒一个拨弄,只听那瑾姒惊讶道:“我的阿妹,你你,你,不是痴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