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从来都不喜欢她从小长大的这个村子。她有空就抱怨这个沼泽边的小村的一切。但到老了,她也没有离开这个她厌恶的村庄。她是有机会摆脱这里的,在她年轻的时候,在还没有我的时候。
“喂!拖油瓶,你娘呢?”我在家门前玩泥巴,那恶棍张屠户又来了,张屠是村里的屠户,长得又肥又壮,村里的人都怕他,他喜欢把上衣脱了搭在肩上,在冷天也是如此,走在路中央,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细成一条线的眼睛假如向迎面而来的路人一扫,来人便恭恭敬敬地往道旁抱手站去。听说他还杀过人。
我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他问了我之后,慢慢踱过我身边,我咔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不去回应他。“臭小子!”他一脚在我背上踹来,这一脚力度奇大,把我踢得在泥巴上向前滚了几滚开去。
没经主人的批准,他大摇大摆进入我家,我娘不分昼夜,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可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病,仅是不愿动,不愿醒来。
“苇娘,你上个月的猪肉的账还没结清呢……”
“……诶,张爷,改天吧,我今天不舒服……”
她原来一听见早前张的喝叫已醒了,或者从来没有入睡过,反正两人推搪起来。
“你现在不舒服,等会就……”
“张爷……啊!天钧,你……你……”
两人停下手来,看着门口的我,“他妈的拖油瓶……”张屠口中咒骂着,提了我的领子把我扔在门外,“滚!给老子滚远点玩蛋去!”乘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一脚踢在我面门,我仰头倒下。他回去我家,重重闩上了门。门是村里的木匠新造的,因我也总是坏他的好事。
我不知过了多久才从昏迷中醒来,张大着嘴呼吸,鼻子中尽是鼻血。我颓然躺在地上,有些明白我娘为何总是躺在床上不愿起床。
“你娘……嘿嘿……她本来是有机会离开这里的……”有一次,张屠来找我娘,而她幸好不在,我也是蹲在泥地上玩,他一张猥琐的脸贴上来,恶作剧般,他告诉这个秘密。“你娘啊……啧啧……她从小就是我们村中最水灵的姑娘,她本来是存够了钱,足够她离开这地,后来却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你知道为啥?”
“为啥?”
“因为她后来怀孕了,有了你这个拖油瓶了呗。哈哈哈哈……”他一只手指戳着我的面门,仿佛揭开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哏,仰天大笑起来。见我欲哭的样子,得意地抚着大肚子走了。
我娘亲是试图改变过自己命运的,但是因为一块绊脚石,她跌倒了后便再没能爬得起来。我便是那一块绊脚石。
我决心要守护我的娘亲,村里的各种男人来欺负我娘的时候,我先总说她出门了,但后来他们识破了我的计谋,把我锁在门外后,我也要在外面装疯狗叫、往窗户上丢石子,总之不能让他们顺利得逞。久而久之,村里的男人就更恨我,诬造我偷、破坏、欺负别人家小孩的罪状,好来有机会把我狠狠地痛打一顿。
我从没有因为被他们报私仇而放弃对他们的干扰,反而心中与全世界对抗的悲壮越来越浓烈。但是现在被张屠踢得半死,才开始觉自己无力渺小。其实,无论我做的任何努力,都没有阻止到他们的恶行。一个八岁的小孩,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抗全世界的。
我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我感到自己像一块大石头,在迅速沉沦。我回忆起我娘对这破村庄的所有抱怨,才觉都是对我的抱怨。我所谓的守护我娘的行动就显得更可笑了,我是娘离不不这村的唯一原因,也是我娘所受的这些的罪魁祸首。我,就是罪本身。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娘每天都在床上躺着不愿起来,不愿见人,甚至连吃饭都不愿动弹。我现在也是只希望一直在这泥泞中永远躺下去,以至深深陷进去,不要出来。我想消失。
突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把层叠起来的云通通打亮,这里的雷暴会来得很急,在我失神的那一会里,便这样厚厚堆了好几层,但雷能将再多层的云击破。
咕……隆隆隆这时滚滚雷声才从天上沉沉地降下来,慢慢笼罩大地、大泽和其上的万物、凡人。
“他妈的……”屋子里传来轻轻的咒骂,不知是骂我、娘亲,还是撼人的惊雷。
我的心被雷声吓到,四肢缩在一起,把自己团缩成一个球,
但天空的神似乎能看透所有人的虚心,接连几声雷声,重重压下来,像要把我的心震就碎。我抱着头,内心也怕到极点,祈求猛雷不要落到我脑袋上。真可笑,一刻钟之前我还想要永远消失,一刻钟后我却怕死得要命。生命竟如此卑微和滑稽。
我从小就害怕打雷。我娘也一样。打雷的时候我俩什么都不做,不吃不喝,只是紧紧搂着一起发抖。一天都打雷,便这样一天,一夜都打雷,便这样一夜,直到不知时日半梦半醒间没有了那撼人的闷响,才敢惊蛰般出门。
现在我被困于旷野,无处可藏,本来是夜般的暗,瞬间转成日的光。闪电连续在云层间闪跃,似乎天空要撼动着震裂,闪电就是它的裂痕。
劈隆!即便我闭上眼,依然能感受到刺眩的光,也许它还灼到了我的皮肤,光和巨响似乎就落在我的头顶,我要死了!
我腹中的恐惧向头窜去,和闪电汇合,我的脑袋和天上地下一样变得又嘈又白,这是我所知的最滑稽的天人合一了。
我挣扎,像被翻的乌龟一样四肢乱舞,像灼死的虫子般摇晃。但终究依然死去了。
我当然没有死去。
天空没有因我的死去而停下震怒。它继续肆虐,把我从受害人的妄想中吓醒。我摸摸我的脑袋,身体,完好无损。不但是我,连身边方圆百丈,都没有被雷击的迹像。
雷也许是击到什么的,但不是我等胆小之人,也不是屋内的穷凶极恶之徒。轰隆!我的身体再被惊得一震,但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心空空荡荡,但比以往实在。为了验证这种新的体验,我缓缓站起,“啊……啊”我从喉咙底发出的低声大嚎叫被接连的几声滚雷掩盖,然而我已不再被它所震摄,反而,我的心脏因其而增强,本来要使我惧怕的雷鸣现在却使我振奋。多么愚堕,曾经的我。多么强大,这种纯粹的力量。其激发、振奋、回荡。我的心亦便随着它如此。我的心,懦弱到极点,便生出无限的勇气。没有因由,没有凭借,是以那样纯粹,那样伟大,像我现在头顶咆哮的电舞银蛇。
“呀!……”我高声嚎叫,依然被雷声压下,天上的云昏昏降下,像巨幕、浪滔,扑下便成了雨,暴雨!
雨粒息块块石头投在我身上,“呀……”我依旧叫,像发疯般叫,和雷声、雨声去抗衡,去还击,去……感应。我叫出的声音回荡在我自己的脑骨中,对我自己而言,算是掩盖了雷声,战胜了雷声,化成了雷声。
我升华成了雷,或说是雷显世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