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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爱情2

1.拐过一座山的岬角,隔着老远,便看见曲尼阿果和他的马儿,不禁大喜。那马儿驮着曲尼阿果在道路一侧的草坡上慢条斯理地吃草。马儿如此,曲尼阿果却不安分,又是左顾右盼,又是以掌不断地击打马儿的屁股。路旁枝叶茂密的杉树下零落地坐着的几个掉队的老兵、伤兵,带笑地望着马儿和曲尼阿果。

另一层喜悦是马儿带给夏觉仁的。很明显,不是曲尼阿果要等他,是他的马儿不走了,不管曲尼阿果如何拍打它呵斥它,都要停下来等候自己的主人!那马儿做他的驮畜,不过半年,自己没有特别训练它,伺候得也不周到。不像木略,一天到晚,都在和马儿说话,有点好吃的也要分给马儿,比如夏觉仁给他的糖、饼干,还喂马儿酒喝,连他私藏的宝贝鸦片有时也让马儿嗅一嗅。

装没看见,大声武气地和掉队的人开玩笑:“医疗队收容队还在后边好远呢,不怕叛匪乘这个空当儿把你们抓去当娃子!”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回应他。

效果明显,只听“嘿”“嘿”,曲尼阿果声声唤,假装听不见,路旁的闲人都在帮腔,也不理。终于听来“夏军医”一声喊,故意打个趔趄,放声:“谁在喊我?”四下张望,“是你啊,曲尼阿果!你打着我的马儿跑得飞快,我还以为你已经跑过头阵,先到泸沽镇了。”三两步抢将过去。

“你的这个死马儿,饿死鬼,使劲吃草,咋打咋哄都不走!”曲尼阿果自顾自地说。

夏觉仁攀住马嚼头,摩挲着汗淋淋热乎乎的马脑袋,掏出把炒燕麦喂它,以资奖励。

医疗队陆续过来的人看他不慌不忙地在路边喂马,马背上驮着一位漂亮的女工作队员,难免羡慕,让他和自己换。他笑笑,不加理会,等马儿把炒燕麦在掌心上慢慢舔干净。“快走呀,我们。”曲尼阿果说,带点恳求。夏觉仁轻击一掌在马背上,发话:“走吧!”那马儿撩起前蹄开路,马背上的曲尼阿果吁出一口长气。

只要走开,医疗队的那帮人又被甩在后边。

穿行在峡谷里,随着山势,弯道左一下右一下,前后看出去都是长着树铺着草的山,或者光秃秃的石头,非得把这二三十里的峡谷走完,走到宽展的山坡上,才望得见大部队。在峡谷里行军,视野虽然逼仄,却有好处,前探的山崖或者斜生的树枝举着云一般的叶子,到处都在阻挡太阳。要不然钻到路边的岩洞、崖下歇一歇也很方便。还有来自云端的清凉山水随处流淌,峡谷里的鸟儿因此不分早晚,在树叶子的缝隙里、水中的岩石上啼啭、跳跃。

夏觉仁脑筋转来转去,太阳穴都痛了,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他很在意曲尼阿果的伤势,又担心正好勾起她的不愉快,冲淡眼前起码还能听鸟啾啾听溪水淙淙的宁静。又憋了十几步路,仰头问:“渴吗?”如果渴,他可以提供灌在水壶里、已经凉了的白开水,也可以给她取能沁凉到心肺的溪水。她摆摆头。突然想起来自大上海、战无不胜的糖果,拦在马儿前头。马儿乖巧,停下步子,等他高举两手把糖果捧给自己驮着的姑娘。那位不肯多瞧,脸一偏,打马而去。

再往前,还是没有人啊马的影子。要不要,从前边传来三五声文工队鼓舞士气的歌声、快板声,然后是妞妞唱的一支彝歌。夏觉仁问:

“妞妞唱的啥歌?”

“乱唱的。”

“多好听啊。”

“你咋晓得,又听不懂。”

“词儿虽然不懂,但妞妞的嗓子亮不亮,调子美不美,我还是分辨得出来。”

曲尼阿果哼了声,稍顿说:“憨胆子大,不晓得害羞!”夏觉仁咧嘴暗笑,原来她孩子气,有点嫉妒妞妞。曲尼阿果放大嗓门,恼道:“笑啥子,你?”

“没有呀!我为啥要笑,没啥让我发笑的!”

“你笑了,不要以为我没发觉。”曲尼阿果两腿用力一夹,马儿因之蹿出去好大一截,把夏觉仁又撇在后头。夏觉仁不着急,马儿和他一伙。果然,马儿停下来,间或在空中刨着前蹄。

曲尼阿果的脸庞红彤彤,气得,她说:“你这匹死马儿我不骑了,给我换上一匹吧。”

夏觉仁不想她气急败坏,也逗她:“我不是首长,不是马夫,哪来的马儿让你换!”

她用没有受伤的脚敲打马儿的肚皮:“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马儿被她敲打得一蹦再一跳,尾巴、屁股左右乱甩。夏觉仁紧忙揪住缰绳:“小心马儿起急,把你抛下来跌破头!”

曲尼阿果还是气哼哼地在马肚皮上摔打她的腿脚,马儿越躁,四蹄滑溜,欲前欲后,曲尼阿果跟着乱晃悠,急迫下,夏觉仁捉住了她的脚踝,可事与愿违,带来的是她的大力抗拒,然后是马儿,原地打旋儿。夏觉仁本来没加力气,哪能招架,脚下一乱,重心朝自己这边一偏,幸好抓着曲尼阿果脚踝的手松开得及时,不然倒地的同时把她也带下来了。

好一会儿,简直动弹不得,闪电似的想别摔残呀,那还怎么去爱曲尼阿果,或者曲尼阿果更不会正眼瞧自己了。渐渐感到古驿道上残缺的石砖、散乱的石子和硬泥把他的瘦骨头薄皮肉硌得生疼。再一打量手腕、掌心,这里那里不是蹭掉油皮,就是渗满点点珠血,还沾着干泥、细石和草屑。

爬坐在地,打开药箱,取出蒸馏水、棉签,清洗手腕、掌上的擦伤。

忽听得嘤嘤的哭泣声,四下一看,再往上,想不到是骑在马背上的曲尼阿果在哭,泪水啊,涌流不断,都快听见哗哗声。一跃而起,问:

“噫,你哭啥,是你摔疼了,还是我啊?”

不作答,哭得浑身哆嗦,爬伏在马背上。

攀住马脖子,奇怪得无以复加:“你不是担心我吧?我没摔着,好好的。”踢腿甩胳膊,当然痛,龇牙咧嘴。

“你看疼吧!”曲尼阿果呜呜,一边说。

果然在担心自己!心头一热,手就探着了曲尼阿果的脸。皮肤滚烫,弹力十足,还有眼泪,清水一样,心颤啊!

曲尼阿果抬起身,让他的手落空,哭得止不住,两只手从里到外横揩着眼泪,脸都花了。

她不是在担心夏觉仁,哽咽着,还是把话说明白:“我可没有掀你呀,是你自己不小心摔来碰破脸、胳膊、手的。”

“我并没有怪你!”那位还是擦不干的泪,又说:“是我没站稳当,脚下一滑摔倒的。”

曲尼阿果张开十指,露出眼睛鼻子脸颊各一部分,补充:“你的马儿太调皮,撞你了吧。”

谁说这丫头的汉话差了,绕来绕去,挺能替自己开脱!想笑,忍住,板正脸孔:“你说得对,要不是我的马儿不听指挥,扭来扭去,我是不会摔跤的。”

曲尼阿果沾了泪水的眼睛亮亮的:“那人家要问起你来,你也这么说吗?”

啊唷,她是为逃避责任!

“全是我的错我马儿的错。”夏觉仁强调,好奇之极,“谁会管这事?”

“我们队长会管,常提醒我们,要尊重你们解放军,帮你们做事情,沙马依葛最受表扬,因为她给你们洗衣裳,家里送来点好吃的也分给你们,是不是还纳了鞋垫子给你?我们队长要我们别仗着自己是地头蛇就欺负你们。你看嘛,如果人家不晓得是你的马儿犯的错,你又没有站稳当,还以为我欺负你,让你摔得鼻青脸肿。”

夏觉仁故意不搭沙马依葛的话茬:

“就算你害我摔倒的,又有啥干系,你不是故意的!”

“哎,难道你们解放军不管这些事吗?我们工作队抓得可紧了,谁要犯了点错误,队长组长就会来找你谈话,严重的还要开会让大家教育你。人人都要讲话,轮到我,都不晓得讲啥好,那么多的人,眼鼓鼓地盯着你,羞都羞死。沙马依葛最讨厌,比队长还凶!她和你挺要好的,她要晓得是我让你摔的跤,肯定会开我的批评会。”“啊呀”一声,紧着捂嘴巴,咯咯的笑声冲口而出。

夏觉仁也笑:“这你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暴露的。咦,你在为自己狡辩时,汉话多顺溜,词儿也多。”给马屁股一巴掌,让马儿嘚嘚的,先走起来。

2.中午打尖,夏觉仁表态他可以给曲尼阿果当下马石。曲尼阿果不愿下马,干咽半个酸馒头,不肯再吃,还是不喝水。夏觉仁多让几回,脸色大变,很不乐意。

她不下来,马儿的辛苦持续着,到溪边喝水也得驮着她,捎带啃食沟边青嫩的草。夏觉仁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马儿,只好一次一次地喂它燕麦。

他们已经咬住大部队的尾巴了。

大太阳,一丝云彩也没有,深透的蓝上泛着淡白,燥热,再加上凉山不分季节的干风,夏觉仁因此唠叨:“少吃东西罢,再不灌些水,不出一天,人便会被烤干,脸上还会起皱纹,核桃皮一样,等宿营时,你的朋友俞秀看见你还以为哪里来的一个老婆子。”怎么说,曲尼阿果都当耳边风,用细软的桑树枝给她编的遮阳的头箍,倒戴上了。

前面传过话,让大家打起精神,加快步伐,泸沽镇就在前头。悄没声息好一阵子的快板声又响了起来,但没有上午清脆、活泼,妞妞也没唱歌。

曲尼阿果向北指点着告诉夏觉仁,她的家在那座峰顶有雪耀眼的山背后。那是视线里最高的一座山,前边,苍绿地层叠着三四座,后边,谁知道还有多少座。她说她的家从泸沽镇向东要翻九座山,从甘相营呢,只需要翻五座山。他们来泸沽镇,宁肯翻山。那几座山里遇到的彝人多汉人少,汉人也只在登相营住得有七八十户。她们绕着走,不一定非要进去。那是给南去昆明北上成都的商人准备住和吃的地方,有汉兵把守。汉兵坏得很,一见到她们,不是喊:“蛮丫头,过来和老子们晒晒挡墙的太阳”,就是叫:“帮老子们捉几个虱子来吧,痒得没奈何!”但只要她们的父兄在身边,坏蛋汉兵连偷着都不敢看她们。她说:“登相营有一家炒货香得让人想起来都淌清口水。那人家姓欧,女地叫桂兰,长得好矮哦,怕没这马儿高。狡猾得很,称她一两南瓜子葵花子也要克扣几颗。”

既然说到吃,夏觉仁又把他的糖果掏出来,建议她吃块巧克力,外国糖,还是不吃。嘻嘻笑,让他给沙马依葛留着,“我们都晓得她最喜欢你的上海糖。”问他:

“上海在哪里,比成都远吗?”

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姑娘天天学习,还专门在成都学习过,都学哪里去了!曲尼阿果又说:

“是电影《一江春水》演的那个地方吧。城市好大哦,楼高,灯光闪闪,晚上映在好大一片的水面上,星星一样。”她表示想吃颗那里产的糖,还得硬的,水果味。

恰恰没有。

她说:“那就不要了。”可以喝口水。

她说话算话,只一口。夏觉仁还待劝,已打着马儿插进队列。那马儿可能发现自己的主人心仪背上这位姑娘,听她指挥了。

这回留住曲尼阿果的不是马儿,是一群长胡子有黑是白的山羊,紧随它们的不但有一股又一股荡漾而来的臊味,还有拉的遍地都是的圆屎蛋子。几个牧童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行军的队伍,任由山羊在队列里咩叫、乱窜,不是别了人腿,便是碰了马腿。

曲尼阿果好脾气地俯视着赶上来的夏觉仁:“你的马儿现在听我的话了。你要不信,我试给你看。”正要打马一试,望见了自己的队友:“啊呀,我看见沙马依葛她们了,我赶上她们了。你快看呀,看到没有?”激动得晒得闷红的脸蛋快绷开似的。

夏觉仁即便踮起脚尖也看不见,讨她的好,随口:“咦,那不是俞秀吗。”

“哪里?”她翘起下巴颏张望,“我咋没看见。”嘻嘻一笑:“骗我,你矮矮的,看见的都是人家的后脑勺吧。”在马背上扭来扭去,并不急着去和自己的队友汇合。

神使鬼差,夏觉仁问:

“想解手吗?”

她倒抽一口气,眼睛毕张,嘴巴也是,好一会儿,就这么呆呆地让马儿驮着自己,迈着小碎步。

至于吗?解手而已。她坚决不喝水也不怎么吃东西难道和她忍着不解手有关?紧跑上前,揪住马辔头,曲尼阿果身体后闪,脸色、眼神一派肃然。迟疑着,还是说:

“别不好意思,解手吧,憋着会得病。”

曲尼阿果额上太阳穴各爆出三两根青筋,一扬头,紧拽缰绳,两腿狠狠地一夹再一夹,马儿嗖地蹿出去,经过之处,前头后头的人都在叫唤都在躲闪。

3.接下来的行程再没人和夏觉仁做伴,他也没有刻意加速,事情明摆着,要赶上骑马儿的曲尼阿果,除非有一双飞毛腿。他不算最晚的,抵达宿营地时,刚巧赶上某个连队的晚饭。做军医的好处是认识的人多,受欢迎。

胡乱吃两口,便去找曲尼阿果,名义上牵马儿,实际给她换药,更为比照已然印在他心中的曲尼阿果的俏模样。

部队在一个乱石滩上扎营,木略向往的有马家姐妹的泸沽镇还在三十多里以外。

旁边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寨子。

寨子不大,地还平坦,远的近的,除去水声,就是狗吠。住的都是汉人,土墙瓦顶,房前屋后植满果树,不过梨树、桃树、李子树、板栗树、樱桃树几种。这个时段果子已下树,树叶却非得十一月底才会枯黄凋零。在它们的层叠遮蔽下,房舍难显。窄门小窗是凉山房屋的基本建制。有钱的盖碉楼,把自己的家建成一个堡垒,为在月黑风高夜防范恶匪凶徒。各个寨子视财力,还多筑得有数丈高的碉楼,从四个方位俯瞰寨子和四周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镲啊锣的,盆盆碗碗敲响,有枪的拿枪,没枪的,锄头镰刀尽皆握在手中,准备一拼。这个寨子也不例外,四个碉楼分布四角,薄暮里黑乎乎的,粗大。

过来一个扛锄头的老乡,问他见过女兵吗?老乡稀奇女兵,给予特别的关注。答非所问,只顾诉苦:前天一股被大军击散的蛮子流窜过来抢东西,猪鸭鸡羊,苞谷大米洋芋,能填肚子的都抢。

类似的消息不断,表明叛匪给养困乏,难以为继。再过上一两个月,冬天时节,凉山下雨也下雪,再一坚壁清野,叛匪维持不到春天,可能就被各个击破了。击破他们以后,部队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开拔到别的又有叛匪的地方,或者撤回成都呢?不管前景如何,夏觉仁暗下决心,都绝不离开曲尼阿果而去。

像流星划过他的脑际,豁然开朗,亢奋渐起,为自己的绝妙念头——和曲尼阿果长相厮守,就是娶她做老婆啊!

感到有人直冲他而来,闪避不开,腰上被杵了一肘,是木略:

“直眉愣眼,想啥呢?”

他欢喜道:“这么一大天,你躲哪里去了?”

“我躲起来好让你称心!听说你四脚朝天,鞍前马后,尽忙着伺候人家姑娘了。这会儿又忙着要去哪里,难道要去给人家端洗脚水!怕不稀罕,在那里吃完饭快睡觉了。”木略往后一指说。

乌鸦鸦的,天越黑,哪里看得清:

“你见阿果了?”

“嚯,嚯,好亲热,已经叫阿果了!不光见了,还和她一起吃的晚饭。要等我们的人,早饿得挺尸!”

夏觉仁遮掩:“你看见我的马儿了吧,我得把它牵回来。”

“我已经找人帮你遛过了。你不用假装,想干啥就干啥去,我敢拦你吗!”

夏觉仁赶紧转移话题:“咱们在哪儿宿营呢?休息去吧。”随木略挪半步,假意想起似的:“我还真得去看看曲尼阿果,她的伤口该换药了。”拿不准那位的态度,强拉上木略,让他给自己带路。

木略嘟囔着,把他领前去一推:“阿果,夏医生说要给你换药、检查伤口呢。”

曲尼阿果一口回绝。她身后的帐篷漫出来的蜡烛光有少许跳跃在她的眼睛里,刚好显出她的态度,不容分说。

夏觉仁继续木略的话头:“伤口焐一天,天这么热,要是化脓,要是发烧,会掉队的。”

曲尼阿果高兴道:“那才好呢,我回家耍去。”

“耍去?”夏觉仁威胁,“到时候才晓得有多遭罪,痛得你哭天喊地都不灵!”

曲尼阿果干脆抿紧嘴巴,不搭腔。

木略嫌他啰嗦:“走吧,夏军医,阿果有的是主意,稀罕你!俞秀,”朝帐篷喊道:“你好生照顾阿果,我们回去了。”拽了夏觉仁便走。这位急急地掉头还嚷:

“阿果,你先别忙着休息,待会儿我让吴军医来给你换药。”

4.和木略寻摸到自己的宿营点,队里的人正埋锅造饭。两人躺在一旁的空地上,各点一支烟,慢慢消受。吴升不知去向,只好动员另一位军医去给曲尼阿果换药。

烟抽到半根,来了一人,全副武装,自称指挥部的,请木略跟他走一趟,极客气。

木略掐灭烟火,剩下的夹在耳朵上,吩咐夏觉仁等他回来好吹牛,跟上走了。

结果不要说夜里,第二天都没回来。问张队长吧,怪神秘,只说木略执行任务去了,叮嘱夏觉仁保密。夏觉仁不以为意,牵着马儿去驮曲尼阿果。

曲尼阿果脸上红晕漫漶,嘴唇、鼻翼轻颤。哭过吗?眼泡有点肿。感觉在期待什么似的。

把马儿牵到她身边,旋即爬跪在地,等她上马。曲尼阿果的呼吸好急促。

眼前突的一暗,大太阳天,旁边不见树木岩石,哪来的阴影!抬头看究竟,“呀”,不止一人的腿,好几人的。高抬头,沙马依葛、俞秀这两位是认识的,另两位不认识,四位女工作队员自上而下看着自己,大惑不解,尤其沙马依葛。

“干吗呢?”起身道,揉膝盖,硌在石子上,连带昨天的摔伤,生痛。

沙马依葛发话:“谁让你爬在地上让人踩的?”

来回看沙马依葛们和曲尼阿果:“我自己啊!你们吵架了?啊呀,阿果哭了!”

不提则罢,一提,曲尼阿果顿时泪水滂沱,连哭带嚷:“我说过吧,夏军医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沙马依葛气愤之极,转而问夏觉仁,“阿果没逼你?”

“确实心甘情愿,”夏觉仁证明,“阿果上不去马背啊!她的脚,”顿一顿:“受伤了,因为我!”

“可你咋能当她的上马石呢!”沙马依葛的脸通红,话音发颤。

她急切到这种程度,夏觉仁倒不知所以了。曲尼阿果抽泣着管自说:

“依葛,这下你信了吧!还想开我的批评会!”

沙马依葛斥道:“信不信有啥关系,关键是你的旧思想根本没得到改造,你们黑彝家的、奴隶主家的本性还在作怪,你以为自己还是主子家的小姐,夏军医是你家的娃子啊!”

“我没有……”曲尼阿果哭声越大,夏觉仁赶忙帮腔:

“哪来的主子娃子啊,都是同志间的互相帮助!”

“你懂啥!”沙马依葛凶他,“一个上海佬,哪里晓得他们黑彝奴隶主的花样,他们从来都让奴隶娃子给他们当上马下马的石头。不嫌硌的,还让奴隶娃子给自己当枕头。”

“哪家奴隶主拿娃子当枕头当上马下马的石头?依葛,你看见了?还不是个别人诉苦会上骗眼泪张起嘴巴瞎说的!”插话的是曲尼阿果。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就帮自己的反动阶级辩护吧!”沙马依葛敲打道,“难道木略的苦也是瞎说的吗?”

曲尼阿果给噎住了,这回帮腔的是俞秀:

“依葛,嫌木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是你呀!”沙马依葛瞪大眼睛,不明就里,俞秀点她:“木略污蔑你家爹,说他收娃子的薪水,那个当基干队员的娃子。”

轮到沙马依葛被噎。人外有人,另两位女队员站出一位打抱不平:

“有一说一,不要找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扯淡。俞秀、夏军医,你们不要为曲尼阿果打掩护,她做的就是不对,脚受伤需要照顾没错,上马的方式难道只有踩着夏军医的背这一种吗?现成的我可以推荐一种,把大家的背包摞起来嘛。两个不够,三个总够吧,一匹建昌矮马儿,我不信上不去。”

铿锵得很,大家悄声敛气,听她指挥:

“夏军医,把你的背包也垫上,麻利点!耽误这工夫,先头部队都到泸沽镇啰。”

5.泸沽镇并不是目的地,部队没进城,绕着城墙直接上了东边的山路。

莫非有敌情?否则,遭遇战后部队哪能一点休整都不做啊!夏觉仁暗想,或者,木略的保密行动和持续行军有关?木略,翻身没几天的奴隶娃子,好吃懒做,贪占小便宜,能做什么呀!

夏觉仁闷头走在卫生队的行列里,很生沙马依葛的气,这个女子,生拉活扯,终于把他和曲尼阿果分开了。

沙马依葛认为既然曲尼阿果可以就着叠加的背包上下马背,马儿又很听她的话,夏军医还有什么必要跟着呢。三百个士兵才摊得上一位军医,夏军医怎能搞一对一!

来到一条峡谷,谷底的水流不大,水浪却翻滚着击打在沟中的乱石上,轰轰,淹没了说话声脚步声。小路越走越窄,羊肠子似的。对面的山腰上,往来着一些挖山运石土的民工、军人,正在那里维修被泥石流冲毁的公路。

谷口有个彝人寨子,除几家的房顶上铺着压了石头的木板外,都是瓦片,间杂几块玻璃做地叫亮瓦的在其中。村前村后的山上到处跑着牛羊,也是果树满目,再往上,松木杉树密密匝匝,连到天上,凉山常见的山林景象。

部队穿寨子而过,两边的人家房门洞开,各站着看热闹的男女人等,娃娃跑前跑后,喧哗不止。装束都还齐整,着黑的居多,不论男女都绣着彩色的花草。旁边的一位揪揪夏觉仁的衣襟:

“喂,有姑娘在向你招手。”

定睛看去,是沙马依葛,兴高采烈,一无芥蒂,只好移步过去。沙马依葛旁边有位身着彝装的女子,介绍是她大姐,嫁到这里四年了。和她一样,高而苗条,大眼睛大嘴巴,汉话也流利,只因饱受山风,眼角嘴角尽是细细的纹路,皮肤黑糙。

热情不亚于妹妹,上下打量他:“你就是我家妹妹喜欢的那个军医啊!在汉人里算高个儿,皮肤不那么白嘛。”

咧咧嘴,算回应。

沙马依葛的大姐更加热情,递上一碗透明如藕粉、称做冰粉的东西,说浇了红糖水,甜甜的,又解渴又败火。掩嘴道:

“谢谢你给的止泻药,我家小儿子要不是那药,哪里禁得住,早拉稀拉死了。毕摩来念经,苏尼来打鬼,都不管用。要说我家妹妹喜欢你呢,连我也喜欢你呢。”

这么听来,沙马依葛未必喜欢自己,喜欢的是药!夏觉仁想,讨了碗冰粉还喝,那姐姐的话听起来又不顺耳了:

“军医啊,你和我家妹妹的事你放心吧,我会把我看见你也爱见你的话告诉我家爹妈的,他们老脑筋,未必欢喜和汉人开亲,你们两个到时候可要费些周折哦。”

勉力将冰粉倒进嘴里含着,抽身而去,沙马依葛跟着。走出去好远,回头看去,沙马依葛的大姐还在向他们招手。沙马依葛问道:

“我大姐人好吧?”不等回答又说,“就是命不好,全怪我家爹固执,给嫁到这山上来了。”

“你……”夏觉仁愁得说不出口,沙马依葛力促:“说呀,我咋了?”

“你怎么可以和你姐姐说那种话?”

沙马依葛有准备,可她居然厚着脸皮不做反应,倒让夏觉仁胆壮气足,终于在他目不转睛自觉犀利地盯视下,沙马依葛眼神闪避,头微勾,很快,昂头,神态倔强,语气坚定:

“难道这么久以来,我不断地送你好吃好玩的,找你耍,陪你说笑,为你分忧,你不明白我喜欢你?工作队的姑娘笑话我,说放着营长连长不要,偏偏看上你这么个小军医!说句准话,你到底咋想我的,喜欢我吗?”驻步,盯着他,要他答复。

夏觉仁躲开她的眼锋:“你姐姐是故意的吧,说那些有的没的?”

“我就是要试你一试。”

“试出啥了?”

泪涌出来湿了她的睫毛,再漫溢到脸颊下巴,别过头,都呜咽了,还是回答:

“我也不晓得试出啥来了。你不会不睬我了吧?”

这一份委屈、执着,也揪扯夏觉仁的心,预设的防线不堪此击,声软,腰弯:“应该你不睬我呀,像我这般傻笨的家伙,不值得你高看!”

“我就要高看,”沙马依葛跺一跺脚,腰肢轻晃,“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小瞧你!”

哪来的全世界啊!夏觉仁龇牙轻笑,沙马依葛眉眼上扬,一抹眼泪,怒道:“我丑吗憨吗,敢笑我!”

夏觉仁眼风掠过她的头顶:“我可不想进收容队,先走。”

作势欲蹿,被沙马依葛揪住后衣襟,再挎包,然后肩膀,不争气,掀来面对面,高扬胳膊,像要赏自己耳光,朝后就闪。奚落:“胆小鬼,害怕了吧!”又说:

“我咒你跟着曲尼阿果上刀山下火海,没有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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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小陌从未谈过一场保质期能过十二个月的恋爱。去德国旅行之前,男友人间蒸发,白小陌不顾男闺蜜贾少辰的劝阻,决定独自前往德国,不料机缘巧合认识与前男友名字(拼音)相同的男人萧锐。两人在短暂的旅途中,你争我吵,闹出不少笑话。半个月之后,白小陌阴差阳错地进了公司新部门,总部派来直接管理该部门的副总裁竟就是萧锐。两个“冤家”开始腹黑PK小九九。公司总裁于伟与萧锐之间早有罅隙,想要挤兑走萧锐。萧锐深谙职场,与白小陌两人反倒在打闹中做成了卫生巾项目。赢项目的同时,萧锐发现项目后帮助自己的贵人竟然就是白小陌口中的“打工仔”男闺蜜贾少辰。贾少辰担心自己会患上家族疾病,随时可能失忆,一直暗恋白小陌却不敢说出口,更不敢告诉白小陌自己的身份。然而,命运却将三人联系在一起。贾少辰身为新地百货集团少帅与董事洪建国正面交战,而于伟也在借洪建国,要整垮萧锐。因之前项目得了口碑的萧锐不想深陷桃色风波,白小陌却在这场掀起的风波中与萧锐相爱,两人更是携手应对于伟与洪建国策划的更大阴谋。贾少辰渐渐发现自己离白小陌越来越远,怅然若失之际,竟被白小陌发现先前人间蒸发的男友们都是收了钱后离开的自己。而始作俑者竟然是贾少辰,同时,贾少辰的身份也终于暴露。虽然此事背后实际另有他人,但看到白小陌深爱萧锐,贾少辰决意藏起自己的爱情。
  • 人生如画

    人生如画

    冯涨础的家属于“三和居委会”管辖。居委会干部们都知道本辖区里有一对名叫冯涨础和俞金妹的退休老人,特别有爱心,多次用稿费扶贫捐款。一次,老两口读报时发现有位农民工遇到了难事需要帮助,立即就献上一笔捐款。但干部们并不知道他的多姿多彩的人生经历。突然有一天,发行量近百万份的《上海老年报》上的一篇题为《丰收永远属于勤劳者——老劳模、画家冯涨础逸事》的文章引起了居委会干部们的注意,文章介绍了冯涨础在大西北、上海两地教书育人及潜心美术创作所取得的斐然成绩,并写出了作者深深的敬意与祝愿。
  • 爆宠狐妃之王爷请自重

    爆宠狐妃之王爷请自重

    “小沫儿,又不乖了。”洛璃茉咽了咽口水,谄媚的说道:“我没有不乖呀,我只是引了蜜蜂去蛰三皇子的侍妾,烧了御史的胡子,剪了沐潇颖的储物袋而已呀。”“还有吗?”帝非离面色如常。“我还把……你的中衣……给、给卖了。”洛璃茉说到最后都没声了。帝非离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黑了,目光灼灼的盯着洛璃茉。
  • 精河

    精河

    阿舍,女,原名杨咏,维吾尔族,1971年生,新疆尉犁人,西北第二民族学院毕业。银川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乌孙》。散文《小席走了》获2004年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一等奖;散文《山鬼》获2011年《民族文学》年度奖。
  • 好妈妈培养优秀女孩的100个心理技巧

    好妈妈培养优秀女孩的100个心理技巧

    每个女孩都是一串美妙的音符,而若想奏出悦耳的音乐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关键是从小就需要良好的家庭教育,这就是说,如果父母对女儿的教育方法得当,每个女孩都可以成为最优秀的女孩。本书从父母要扮演的角色、女孩的健康成长、如何培养女孩的气质、如何培养她的淑女风范、如何与女儿沟通、如何培养女儿的良好习惯,以及如何开发女孩智力、提高她们的学习能力等方面来为父母提供培养女孩的参考,以使她们健康成长,成为最优秀的女孩,成为真正的人间天使。
  • 我来此世开神道

    我来此世开神道

    开神道,成人皇,建天庭,带领华夏神灵(门神、厕神、灶王爷、土地、财神等)征伐万界,布道诸天。 新书《我在厕所是个神》,求支持。普通群:249051376,全订群:249051376。
  • 赘婿凶猛

    赘婿凶猛

    齐天对神说,他的梦想是能有个漂亮媳妇,能不工作就有钱花,然后他就转生成了别人家的赘婿……这个世界上的混蛋很多,你劝我善良,我劝你直爽,你让我以德报怨,我问你何以报德?所以齐天觉得,还是以直报怨吧。
  • 寻找遗体

    寻找遗体

    悬疑之父,大师之中的大师,只可模仿,不可超越的巅峰,直逼理性与疯狂、压制与抗争的心理极限,你永远都猜不到故事的结局,你也无法预想故事情节的发展!精品、经典、精装、超值价蕾遇生与死、罪与罚的灵魂拷问。
  • 我心路历程

    我心路历程

    初中毕业感想请放下吧,未来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 山海之间的台州女人

    山海之间的台州女人

    妖娆婀娜是你,巾帼不让须眉也是你;温婉美丽是你,豪放刚烈、真诚率性也是你。台州女人进而善攻,退而善守,从不低眉顺眼。台州女人有着江南女人的玲珑剔透、聪慧能干,又兼具北地胭脂的豪放刚烈,有着自己独有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