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拐过一座山的岬角,隔着老远,便看见曲尼阿果和他的马儿,不禁大喜。那马儿驮着曲尼阿果在道路一侧的草坡上慢条斯理地吃草。马儿如此,曲尼阿果却不安分,又是左顾右盼,又是以掌不断地击打马儿的屁股。路旁枝叶茂密的杉树下零落地坐着的几个掉队的老兵、伤兵,带笑地望着马儿和曲尼阿果。
另一层喜悦是马儿带给夏觉仁的。很明显,不是曲尼阿果要等他,是他的马儿不走了,不管曲尼阿果如何拍打它呵斥它,都要停下来等候自己的主人!那马儿做他的驮畜,不过半年,自己没有特别训练它,伺候得也不周到。不像木略,一天到晚,都在和马儿说话,有点好吃的也要分给马儿,比如夏觉仁给他的糖、饼干,还喂马儿酒喝,连他私藏的宝贝鸦片有时也让马儿嗅一嗅。
装没看见,大声武气地和掉队的人开玩笑:“医疗队收容队还在后边好远呢,不怕叛匪乘这个空当儿把你们抓去当娃子!”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回应他。
效果明显,只听“嘿”“嘿”,曲尼阿果声声唤,假装听不见,路旁的闲人都在帮腔,也不理。终于听来“夏军医”一声喊,故意打个趔趄,放声:“谁在喊我?”四下张望,“是你啊,曲尼阿果!你打着我的马儿跑得飞快,我还以为你已经跑过头阵,先到泸沽镇了。”三两步抢将过去。
“你的这个死马儿,饿死鬼,使劲吃草,咋打咋哄都不走!”曲尼阿果自顾自地说。
夏觉仁攀住马嚼头,摩挲着汗淋淋热乎乎的马脑袋,掏出把炒燕麦喂它,以资奖励。
医疗队陆续过来的人看他不慌不忙地在路边喂马,马背上驮着一位漂亮的女工作队员,难免羡慕,让他和自己换。他笑笑,不加理会,等马儿把炒燕麦在掌心上慢慢舔干净。“快走呀,我们。”曲尼阿果说,带点恳求。夏觉仁轻击一掌在马背上,发话:“走吧!”那马儿撩起前蹄开路,马背上的曲尼阿果吁出一口长气。
只要走开,医疗队的那帮人又被甩在后边。
穿行在峡谷里,随着山势,弯道左一下右一下,前后看出去都是长着树铺着草的山,或者光秃秃的石头,非得把这二三十里的峡谷走完,走到宽展的山坡上,才望得见大部队。在峡谷里行军,视野虽然逼仄,却有好处,前探的山崖或者斜生的树枝举着云一般的叶子,到处都在阻挡太阳。要不然钻到路边的岩洞、崖下歇一歇也很方便。还有来自云端的清凉山水随处流淌,峡谷里的鸟儿因此不分早晚,在树叶子的缝隙里、水中的岩石上啼啭、跳跃。
夏觉仁脑筋转来转去,太阳穴都痛了,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他很在意曲尼阿果的伤势,又担心正好勾起她的不愉快,冲淡眼前起码还能听鸟啾啾听溪水淙淙的宁静。又憋了十几步路,仰头问:“渴吗?”如果渴,他可以提供灌在水壶里、已经凉了的白开水,也可以给她取能沁凉到心肺的溪水。她摆摆头。突然想起来自大上海、战无不胜的糖果,拦在马儿前头。马儿乖巧,停下步子,等他高举两手把糖果捧给自己驮着的姑娘。那位不肯多瞧,脸一偏,打马而去。
再往前,还是没有人啊马的影子。要不要,从前边传来三五声文工队鼓舞士气的歌声、快板声,然后是妞妞唱的一支彝歌。夏觉仁问:
“妞妞唱的啥歌?”
“乱唱的。”
“多好听啊。”
“你咋晓得,又听不懂。”
“词儿虽然不懂,但妞妞的嗓子亮不亮,调子美不美,我还是分辨得出来。”
曲尼阿果哼了声,稍顿说:“憨胆子大,不晓得害羞!”夏觉仁咧嘴暗笑,原来她孩子气,有点嫉妒妞妞。曲尼阿果放大嗓门,恼道:“笑啥子,你?”
“没有呀!我为啥要笑,没啥让我发笑的!”
“你笑了,不要以为我没发觉。”曲尼阿果两腿用力一夹,马儿因之蹿出去好大一截,把夏觉仁又撇在后头。夏觉仁不着急,马儿和他一伙。果然,马儿停下来,间或在空中刨着前蹄。
曲尼阿果的脸庞红彤彤,气得,她说:“你这匹死马儿我不骑了,给我换上一匹吧。”
夏觉仁不想她气急败坏,也逗她:“我不是首长,不是马夫,哪来的马儿让你换!”
她用没有受伤的脚敲打马儿的肚皮:“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马儿被她敲打得一蹦再一跳,尾巴、屁股左右乱甩。夏觉仁紧忙揪住缰绳:“小心马儿起急,把你抛下来跌破头!”
曲尼阿果还是气哼哼地在马肚皮上摔打她的腿脚,马儿越躁,四蹄滑溜,欲前欲后,曲尼阿果跟着乱晃悠,急迫下,夏觉仁捉住了她的脚踝,可事与愿违,带来的是她的大力抗拒,然后是马儿,原地打旋儿。夏觉仁本来没加力气,哪能招架,脚下一乱,重心朝自己这边一偏,幸好抓着曲尼阿果脚踝的手松开得及时,不然倒地的同时把她也带下来了。
好一会儿,简直动弹不得,闪电似的想别摔残呀,那还怎么去爱曲尼阿果,或者曲尼阿果更不会正眼瞧自己了。渐渐感到古驿道上残缺的石砖、散乱的石子和硬泥把他的瘦骨头薄皮肉硌得生疼。再一打量手腕、掌心,这里那里不是蹭掉油皮,就是渗满点点珠血,还沾着干泥、细石和草屑。
爬坐在地,打开药箱,取出蒸馏水、棉签,清洗手腕、掌上的擦伤。
忽听得嘤嘤的哭泣声,四下一看,再往上,想不到是骑在马背上的曲尼阿果在哭,泪水啊,涌流不断,都快听见哗哗声。一跃而起,问:
“噫,你哭啥,是你摔疼了,还是我啊?”
不作答,哭得浑身哆嗦,爬伏在马背上。
攀住马脖子,奇怪得无以复加:“你不是担心我吧?我没摔着,好好的。”踢腿甩胳膊,当然痛,龇牙咧嘴。
“你看疼吧!”曲尼阿果呜呜,一边说。
果然在担心自己!心头一热,手就探着了曲尼阿果的脸。皮肤滚烫,弹力十足,还有眼泪,清水一样,心颤啊!
曲尼阿果抬起身,让他的手落空,哭得止不住,两只手从里到外横揩着眼泪,脸都花了。
她不是在担心夏觉仁,哽咽着,还是把话说明白:“我可没有掀你呀,是你自己不小心摔来碰破脸、胳膊、手的。”
“我并没有怪你!”那位还是擦不干的泪,又说:“是我没站稳当,脚下一滑摔倒的。”
曲尼阿果张开十指,露出眼睛鼻子脸颊各一部分,补充:“你的马儿太调皮,撞你了吧。”
谁说这丫头的汉话差了,绕来绕去,挺能替自己开脱!想笑,忍住,板正脸孔:“你说得对,要不是我的马儿不听指挥,扭来扭去,我是不会摔跤的。”
曲尼阿果沾了泪水的眼睛亮亮的:“那人家要问起你来,你也这么说吗?”
啊唷,她是为逃避责任!
“全是我的错我马儿的错。”夏觉仁强调,好奇之极,“谁会管这事?”
“我们队长会管,常提醒我们,要尊重你们解放军,帮你们做事情,沙马依葛最受表扬,因为她给你们洗衣裳,家里送来点好吃的也分给你们,是不是还纳了鞋垫子给你?我们队长要我们别仗着自己是地头蛇就欺负你们。你看嘛,如果人家不晓得是你的马儿犯的错,你又没有站稳当,还以为我欺负你,让你摔得鼻青脸肿。”
夏觉仁故意不搭沙马依葛的话茬:
“就算你害我摔倒的,又有啥干系,你不是故意的!”
“哎,难道你们解放军不管这些事吗?我们工作队抓得可紧了,谁要犯了点错误,队长组长就会来找你谈话,严重的还要开会让大家教育你。人人都要讲话,轮到我,都不晓得讲啥好,那么多的人,眼鼓鼓地盯着你,羞都羞死。沙马依葛最讨厌,比队长还凶!她和你挺要好的,她要晓得是我让你摔的跤,肯定会开我的批评会。”“啊呀”一声,紧着捂嘴巴,咯咯的笑声冲口而出。
夏觉仁也笑:“这你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暴露的。咦,你在为自己狡辩时,汉话多顺溜,词儿也多。”给马屁股一巴掌,让马儿嘚嘚的,先走起来。
2.中午打尖,夏觉仁表态他可以给曲尼阿果当下马石。曲尼阿果不愿下马,干咽半个酸馒头,不肯再吃,还是不喝水。夏觉仁多让几回,脸色大变,很不乐意。
她不下来,马儿的辛苦持续着,到溪边喝水也得驮着她,捎带啃食沟边青嫩的草。夏觉仁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马儿,只好一次一次地喂它燕麦。
他们已经咬住大部队的尾巴了。
大太阳,一丝云彩也没有,深透的蓝上泛着淡白,燥热,再加上凉山不分季节的干风,夏觉仁因此唠叨:“少吃东西罢,再不灌些水,不出一天,人便会被烤干,脸上还会起皱纹,核桃皮一样,等宿营时,你的朋友俞秀看见你还以为哪里来的一个老婆子。”怎么说,曲尼阿果都当耳边风,用细软的桑树枝给她编的遮阳的头箍,倒戴上了。
前面传过话,让大家打起精神,加快步伐,泸沽镇就在前头。悄没声息好一阵子的快板声又响了起来,但没有上午清脆、活泼,妞妞也没唱歌。
曲尼阿果向北指点着告诉夏觉仁,她的家在那座峰顶有雪耀眼的山背后。那是视线里最高的一座山,前边,苍绿地层叠着三四座,后边,谁知道还有多少座。她说她的家从泸沽镇向东要翻九座山,从甘相营呢,只需要翻五座山。他们来泸沽镇,宁肯翻山。那几座山里遇到的彝人多汉人少,汉人也只在登相营住得有七八十户。她们绕着走,不一定非要进去。那是给南去昆明北上成都的商人准备住和吃的地方,有汉兵把守。汉兵坏得很,一见到她们,不是喊:“蛮丫头,过来和老子们晒晒挡墙的太阳”,就是叫:“帮老子们捉几个虱子来吧,痒得没奈何!”但只要她们的父兄在身边,坏蛋汉兵连偷着都不敢看她们。她说:“登相营有一家炒货香得让人想起来都淌清口水。那人家姓欧,女地叫桂兰,长得好矮哦,怕没这马儿高。狡猾得很,称她一两南瓜子葵花子也要克扣几颗。”
既然说到吃,夏觉仁又把他的糖果掏出来,建议她吃块巧克力,外国糖,还是不吃。嘻嘻笑,让他给沙马依葛留着,“我们都晓得她最喜欢你的上海糖。”问他:
“上海在哪里,比成都远吗?”
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姑娘天天学习,还专门在成都学习过,都学哪里去了!曲尼阿果又说:
“是电影《一江春水》演的那个地方吧。城市好大哦,楼高,灯光闪闪,晚上映在好大一片的水面上,星星一样。”她表示想吃颗那里产的糖,还得硬的,水果味。
恰恰没有。
她说:“那就不要了。”可以喝口水。
她说话算话,只一口。夏觉仁还待劝,已打着马儿插进队列。那马儿可能发现自己的主人心仪背上这位姑娘,听她指挥了。
这回留住曲尼阿果的不是马儿,是一群长胡子有黑是白的山羊,紧随它们的不但有一股又一股荡漾而来的臊味,还有拉的遍地都是的圆屎蛋子。几个牧童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行军的队伍,任由山羊在队列里咩叫、乱窜,不是别了人腿,便是碰了马腿。
曲尼阿果好脾气地俯视着赶上来的夏觉仁:“你的马儿现在听我的话了。你要不信,我试给你看。”正要打马一试,望见了自己的队友:“啊呀,我看见沙马依葛她们了,我赶上她们了。你快看呀,看到没有?”激动得晒得闷红的脸蛋快绷开似的。
夏觉仁即便踮起脚尖也看不见,讨她的好,随口:“咦,那不是俞秀吗。”
“哪里?”她翘起下巴颏张望,“我咋没看见。”嘻嘻一笑:“骗我,你矮矮的,看见的都是人家的后脑勺吧。”在马背上扭来扭去,并不急着去和自己的队友汇合。
神使鬼差,夏觉仁问:
“想解手吗?”
她倒抽一口气,眼睛毕张,嘴巴也是,好一会儿,就这么呆呆地让马儿驮着自己,迈着小碎步。
至于吗?解手而已。她坚决不喝水也不怎么吃东西难道和她忍着不解手有关?紧跑上前,揪住马辔头,曲尼阿果身体后闪,脸色、眼神一派肃然。迟疑着,还是说:
“别不好意思,解手吧,憋着会得病。”
曲尼阿果额上太阳穴各爆出三两根青筋,一扬头,紧拽缰绳,两腿狠狠地一夹再一夹,马儿嗖地蹿出去,经过之处,前头后头的人都在叫唤都在躲闪。
3.接下来的行程再没人和夏觉仁做伴,他也没有刻意加速,事情明摆着,要赶上骑马儿的曲尼阿果,除非有一双飞毛腿。他不算最晚的,抵达宿营地时,刚巧赶上某个连队的晚饭。做军医的好处是认识的人多,受欢迎。
胡乱吃两口,便去找曲尼阿果,名义上牵马儿,实际给她换药,更为比照已然印在他心中的曲尼阿果的俏模样。
部队在一个乱石滩上扎营,木略向往的有马家姐妹的泸沽镇还在三十多里以外。
旁边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寨子。
寨子不大,地还平坦,远的近的,除去水声,就是狗吠。住的都是汉人,土墙瓦顶,房前屋后植满果树,不过梨树、桃树、李子树、板栗树、樱桃树几种。这个时段果子已下树,树叶却非得十一月底才会枯黄凋零。在它们的层叠遮蔽下,房舍难显。窄门小窗是凉山房屋的基本建制。有钱的盖碉楼,把自己的家建成一个堡垒,为在月黑风高夜防范恶匪凶徒。各个寨子视财力,还多筑得有数丈高的碉楼,从四个方位俯瞰寨子和四周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镲啊锣的,盆盆碗碗敲响,有枪的拿枪,没枪的,锄头镰刀尽皆握在手中,准备一拼。这个寨子也不例外,四个碉楼分布四角,薄暮里黑乎乎的,粗大。
过来一个扛锄头的老乡,问他见过女兵吗?老乡稀奇女兵,给予特别的关注。答非所问,只顾诉苦:前天一股被大军击散的蛮子流窜过来抢东西,猪鸭鸡羊,苞谷大米洋芋,能填肚子的都抢。
类似的消息不断,表明叛匪给养困乏,难以为继。再过上一两个月,冬天时节,凉山下雨也下雪,再一坚壁清野,叛匪维持不到春天,可能就被各个击破了。击破他们以后,部队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开拔到别的又有叛匪的地方,或者撤回成都呢?不管前景如何,夏觉仁暗下决心,都绝不离开曲尼阿果而去。
像流星划过他的脑际,豁然开朗,亢奋渐起,为自己的绝妙念头——和曲尼阿果长相厮守,就是娶她做老婆啊!
感到有人直冲他而来,闪避不开,腰上被杵了一肘,是木略:
“直眉愣眼,想啥呢?”
他欢喜道:“这么一大天,你躲哪里去了?”
“我躲起来好让你称心!听说你四脚朝天,鞍前马后,尽忙着伺候人家姑娘了。这会儿又忙着要去哪里,难道要去给人家端洗脚水!怕不稀罕,在那里吃完饭快睡觉了。”木略往后一指说。
乌鸦鸦的,天越黑,哪里看得清:
“你见阿果了?”
“嚯,嚯,好亲热,已经叫阿果了!不光见了,还和她一起吃的晚饭。要等我们的人,早饿得挺尸!”
夏觉仁遮掩:“你看见我的马儿了吧,我得把它牵回来。”
“我已经找人帮你遛过了。你不用假装,想干啥就干啥去,我敢拦你吗!”
夏觉仁赶紧转移话题:“咱们在哪儿宿营呢?休息去吧。”随木略挪半步,假意想起似的:“我还真得去看看曲尼阿果,她的伤口该换药了。”拿不准那位的态度,强拉上木略,让他给自己带路。
木略嘟囔着,把他领前去一推:“阿果,夏医生说要给你换药、检查伤口呢。”
曲尼阿果一口回绝。她身后的帐篷漫出来的蜡烛光有少许跳跃在她的眼睛里,刚好显出她的态度,不容分说。
夏觉仁继续木略的话头:“伤口焐一天,天这么热,要是化脓,要是发烧,会掉队的。”
曲尼阿果高兴道:“那才好呢,我回家耍去。”
“耍去?”夏觉仁威胁,“到时候才晓得有多遭罪,痛得你哭天喊地都不灵!”
曲尼阿果干脆抿紧嘴巴,不搭腔。
木略嫌他啰嗦:“走吧,夏军医,阿果有的是主意,稀罕你!俞秀,”朝帐篷喊道:“你好生照顾阿果,我们回去了。”拽了夏觉仁便走。这位急急地掉头还嚷:
“阿果,你先别忙着休息,待会儿我让吴军医来给你换药。”
4.和木略寻摸到自己的宿营点,队里的人正埋锅造饭。两人躺在一旁的空地上,各点一支烟,慢慢消受。吴升不知去向,只好动员另一位军医去给曲尼阿果换药。
烟抽到半根,来了一人,全副武装,自称指挥部的,请木略跟他走一趟,极客气。
木略掐灭烟火,剩下的夹在耳朵上,吩咐夏觉仁等他回来好吹牛,跟上走了。
结果不要说夜里,第二天都没回来。问张队长吧,怪神秘,只说木略执行任务去了,叮嘱夏觉仁保密。夏觉仁不以为意,牵着马儿去驮曲尼阿果。
曲尼阿果脸上红晕漫漶,嘴唇、鼻翼轻颤。哭过吗?眼泡有点肿。感觉在期待什么似的。
把马儿牵到她身边,旋即爬跪在地,等她上马。曲尼阿果的呼吸好急促。
眼前突的一暗,大太阳天,旁边不见树木岩石,哪来的阴影!抬头看究竟,“呀”,不止一人的腿,好几人的。高抬头,沙马依葛、俞秀这两位是认识的,另两位不认识,四位女工作队员自上而下看着自己,大惑不解,尤其沙马依葛。
“干吗呢?”起身道,揉膝盖,硌在石子上,连带昨天的摔伤,生痛。
沙马依葛发话:“谁让你爬在地上让人踩的?”
来回看沙马依葛们和曲尼阿果:“我自己啊!你们吵架了?啊呀,阿果哭了!”
不提则罢,一提,曲尼阿果顿时泪水滂沱,连哭带嚷:“我说过吧,夏军医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沙马依葛气愤之极,转而问夏觉仁,“阿果没逼你?”
“确实心甘情愿,”夏觉仁证明,“阿果上不去马背啊!她的脚,”顿一顿:“受伤了,因为我!”
“可你咋能当她的上马石呢!”沙马依葛的脸通红,话音发颤。
她急切到这种程度,夏觉仁倒不知所以了。曲尼阿果抽泣着管自说:
“依葛,这下你信了吧!还想开我的批评会!”
沙马依葛斥道:“信不信有啥关系,关键是你的旧思想根本没得到改造,你们黑彝家的、奴隶主家的本性还在作怪,你以为自己还是主子家的小姐,夏军医是你家的娃子啊!”
“我没有……”曲尼阿果哭声越大,夏觉仁赶忙帮腔:
“哪来的主子娃子啊,都是同志间的互相帮助!”
“你懂啥!”沙马依葛凶他,“一个上海佬,哪里晓得他们黑彝奴隶主的花样,他们从来都让奴隶娃子给他们当上马下马的石头。不嫌硌的,还让奴隶娃子给自己当枕头。”
“哪家奴隶主拿娃子当枕头当上马下马的石头?依葛,你看见了?还不是个别人诉苦会上骗眼泪张起嘴巴瞎说的!”插话的是曲尼阿果。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就帮自己的反动阶级辩护吧!”沙马依葛敲打道,“难道木略的苦也是瞎说的吗?”
曲尼阿果给噎住了,这回帮腔的是俞秀:
“依葛,嫌木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是你呀!”沙马依葛瞪大眼睛,不明就里,俞秀点她:“木略污蔑你家爹,说他收娃子的薪水,那个当基干队员的娃子。”
轮到沙马依葛被噎。人外有人,另两位女队员站出一位打抱不平:
“有一说一,不要找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扯淡。俞秀、夏军医,你们不要为曲尼阿果打掩护,她做的就是不对,脚受伤需要照顾没错,上马的方式难道只有踩着夏军医的背这一种吗?现成的我可以推荐一种,把大家的背包摞起来嘛。两个不够,三个总够吧,一匹建昌矮马儿,我不信上不去。”
铿锵得很,大家悄声敛气,听她指挥:
“夏军医,把你的背包也垫上,麻利点!耽误这工夫,先头部队都到泸沽镇啰。”
5.泸沽镇并不是目的地,部队没进城,绕着城墙直接上了东边的山路。
莫非有敌情?否则,遭遇战后部队哪能一点休整都不做啊!夏觉仁暗想,或者,木略的保密行动和持续行军有关?木略,翻身没几天的奴隶娃子,好吃懒做,贪占小便宜,能做什么呀!
夏觉仁闷头走在卫生队的行列里,很生沙马依葛的气,这个女子,生拉活扯,终于把他和曲尼阿果分开了。
沙马依葛认为既然曲尼阿果可以就着叠加的背包上下马背,马儿又很听她的话,夏军医还有什么必要跟着呢。三百个士兵才摊得上一位军医,夏军医怎能搞一对一!
来到一条峡谷,谷底的水流不大,水浪却翻滚着击打在沟中的乱石上,轰轰,淹没了说话声脚步声。小路越走越窄,羊肠子似的。对面的山腰上,往来着一些挖山运石土的民工、军人,正在那里维修被泥石流冲毁的公路。
谷口有个彝人寨子,除几家的房顶上铺着压了石头的木板外,都是瓦片,间杂几块玻璃做地叫亮瓦的在其中。村前村后的山上到处跑着牛羊,也是果树满目,再往上,松木杉树密密匝匝,连到天上,凉山常见的山林景象。
部队穿寨子而过,两边的人家房门洞开,各站着看热闹的男女人等,娃娃跑前跑后,喧哗不止。装束都还齐整,着黑的居多,不论男女都绣着彩色的花草。旁边的一位揪揪夏觉仁的衣襟:
“喂,有姑娘在向你招手。”
定睛看去,是沙马依葛,兴高采烈,一无芥蒂,只好移步过去。沙马依葛旁边有位身着彝装的女子,介绍是她大姐,嫁到这里四年了。和她一样,高而苗条,大眼睛大嘴巴,汉话也流利,只因饱受山风,眼角嘴角尽是细细的纹路,皮肤黑糙。
热情不亚于妹妹,上下打量他:“你就是我家妹妹喜欢的那个军医啊!在汉人里算高个儿,皮肤不那么白嘛。”
咧咧嘴,算回应。
沙马依葛的大姐更加热情,递上一碗透明如藕粉、称做冰粉的东西,说浇了红糖水,甜甜的,又解渴又败火。掩嘴道:
“谢谢你给的止泻药,我家小儿子要不是那药,哪里禁得住,早拉稀拉死了。毕摩来念经,苏尼来打鬼,都不管用。要说我家妹妹喜欢你呢,连我也喜欢你呢。”
这么听来,沙马依葛未必喜欢自己,喜欢的是药!夏觉仁想,讨了碗冰粉还喝,那姐姐的话听起来又不顺耳了:
“军医啊,你和我家妹妹的事你放心吧,我会把我看见你也爱见你的话告诉我家爹妈的,他们老脑筋,未必欢喜和汉人开亲,你们两个到时候可要费些周折哦。”
勉力将冰粉倒进嘴里含着,抽身而去,沙马依葛跟着。走出去好远,回头看去,沙马依葛的大姐还在向他们招手。沙马依葛问道:
“我大姐人好吧?”不等回答又说,“就是命不好,全怪我家爹固执,给嫁到这山上来了。”
“你……”夏觉仁愁得说不出口,沙马依葛力促:“说呀,我咋了?”
“你怎么可以和你姐姐说那种话?”
沙马依葛有准备,可她居然厚着脸皮不做反应,倒让夏觉仁胆壮气足,终于在他目不转睛自觉犀利地盯视下,沙马依葛眼神闪避,头微勾,很快,昂头,神态倔强,语气坚定:
“难道这么久以来,我不断地送你好吃好玩的,找你耍,陪你说笑,为你分忧,你不明白我喜欢你?工作队的姑娘笑话我,说放着营长连长不要,偏偏看上你这么个小军医!说句准话,你到底咋想我的,喜欢我吗?”驻步,盯着他,要他答复。
夏觉仁躲开她的眼锋:“你姐姐是故意的吧,说那些有的没的?”
“我就是要试你一试。”
“试出啥了?”
泪涌出来湿了她的睫毛,再漫溢到脸颊下巴,别过头,都呜咽了,还是回答:
“我也不晓得试出啥来了。你不会不睬我了吧?”
这一份委屈、执着,也揪扯夏觉仁的心,预设的防线不堪此击,声软,腰弯:“应该你不睬我呀,像我这般傻笨的家伙,不值得你高看!”
“我就要高看,”沙马依葛跺一跺脚,腰肢轻晃,“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小瞧你!”
哪来的全世界啊!夏觉仁龇牙轻笑,沙马依葛眉眼上扬,一抹眼泪,怒道:“我丑吗憨吗,敢笑我!”
夏觉仁眼风掠过她的头顶:“我可不想进收容队,先走。”
作势欲蹿,被沙马依葛揪住后衣襟,再挎包,然后肩膀,不争气,掀来面对面,高扬胳膊,像要赏自己耳光,朝后就闪。奚落:“胆小鬼,害怕了吧!”又说:
“我咒你跟着曲尼阿果上刀山下火海,没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