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白手帕的飘扬,359团上下欢呼不止。
夏觉仁也舒口气,起码今天没有伤员来麻烦他。除此而外,郁闷之极。因为曲尼阿果,他遭到来自四方面的阻碍,一是组织,代表人物张队长;二是群众,代表人物沙马依葛;三是曲尼阿果本人;四呢,听说和曲尼阿果订了亲的表哥近在咫尺,友邻部队的参谋,尤其难得的是彝汉文皆通的人才,打小在成都、重庆上国民党办的民族学校,却在那里加入了共产党的青年地下组织,四川临近解放时被送到北京学习,最近刚回来。
第四条最不能逾越,等同于破坏民族婚姻、干部婚姻的插足者,张队长说:“开除军籍算小事,被军事法庭判重刑都可能。”
一路上,他故意让自己陷在医疗队的老弱病残里,为大部队扫尾。结果,错过了见证木略人生中光辉的一页:在投降者,木略的前主子垂头丧气的衬托下,团长与昔日的奴隶今日的英雄、神勇无敌的木略双手紧紧相握,现场一片欢腾。
再见到木略,已过半年。
作为平叛英雄,木略参加“彻底推翻凉山奴隶制度实行民主改革宣讲团”,到祖国内地这个那个大中城市作报告去了。
报纸不准时,但常在《西南红旗报》《蜀蓉日报》上读到宣讲团的消息。南到广州北到哈尔滨,足迹遍神州。沿途受到各地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配有欢迎的图片,热情、单纯的男女脸蛋比比皆是,捧着鲜花的是头发梢上扎着蝴蝶结的女学生。也有报告场面,有一张大概是在哪里的码头上,背景有吊车,密密麻麻,也许上海?那里也是宣讲团当然的一站,这让夏觉仁有点遗憾:应该让木略捎根纱巾回来,银色的,送给曲尼阿果,很配她浅黑、细腻的皮肤。
他这么打算时丝毫不考虑曲尼阿果如果不接受呢!他完全和曲尼阿果断了联系,连见一面都不容易,还没到工作队的驻地,就被沿途人们的眼睛嘴巴堵了回来,张队长专门吩咐吴升盯他的梢。
他血气方刚,顽固不化,什么不和汉人开亲、娃娃亲,一概视为封建陋俗,打定主意要把曲尼阿果带动起来勇敢地加以破坏。具体怎么和旧势力斗争,完全没有主张。眼前心上晃的都是曲尼阿果欲看又不看人的羞涩眼神,还有细长、润泽的脖颈,微微上翘的下巴颏和那上面的小圆肉坑。
偶然,沙马依葛的形象会岔进来,打乱他专一的情思。奇怪,只要沙马依葛的大脸盘和杏子般的眼睛一出现,他再要想念曲尼阿果,就要费点神,得从划破她的脚板想起,想她桑叶一样细长的眼睛里的愠怒,受痛地叫声,小心翼翼把受伤的脚板搁在青石头上的样子。他的心里交织起对曲尼阿果的怜惜和对自己的斥责,羞涩的曲尼阿果才会月亮般的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有天夜里,大汗淋漓地醒来,腹下一片空虚,虽然衰弱,身体却飘飘的,像被云托举在空中,欲仙。寒意袭来,羞耻追迫,夹紧两腿,翻身侧身,梦中的女人竟然不是曲尼阿果,而是沙马依葛……
第二天傍黑迎头碰到沙马依葛,心里藏着鬼,先闪烁着瞅呢,人家倒比他自如,问他上海家里最近捎啥好吃的来没,她好想吃牛轧糖哦,随手掏出一把炒蚕豆给他。两人便在漾着星光的河边吃完香喷喷的炒蚕豆,各走各的。
他们的部队这时驻扎在西昌城边的一个汉人村子里,叫小李村。好处是前面后边围着一片湖水,离海太遥远,想望吧,叫邛海。到处都是果树,村民土墙瓦片房的前后,一夜间开满了白色粉色的花儿,桃杏梨樱桃,枇杷的带点黄。夏觉仁生长的江南虽然也有如云的花儿开放,可哪一季的花儿都没有凉山的透亮,也没有爽朗的风吹送花儿的香气,闻起来还不甜腻。
没有感到花儿谢,红殷殷的樱桃,紧接着黄澄澄的枇杷就上市了。村妇,顶着盘子般的白布缠头,一色的青布衣服,守在用簸箕盛的樱桃、枇杷旁,把军人当作最大的买家,走到哪里都听见她们在脆声招呼:
解放军同志,来尝尝鲜果子!
叛匪打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如何,连营团的首长都在待命,从上到下比较放松,学习、训练也不那么紧凑,大家东游西逛,挺自在。
夏觉仁常打望曲尼阿果,学唱歌曲的队列,观看篮球赛的人群,村头河边散步的男女,总有她的身影。他还看见她端着白瓷盆去小河边洗衣服,好了伤疤忘了痛,又打光脚板,在露出河面的卵石上跳来跳去,和俞秀,和另外两个女队员打水仗,衣服湿了裤子湿了,互相扭着跌进水里。春天,凉山的大太阳是暖和,可小河里有泉水也有融化的雪水,她外露的小腿胳膊都冻红了。后来四个女队员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唱歌,说笑,晾洗就的衣裳,也晾身上打湿的衣服,时不时,会把前襟撩起来扇一扇,求快干吧。俞秀好像发现有窥视者,大家稍乱了乱,齐声喊:“哪一个,有本事站出来?”拣几块石子丢过来,打在历年的枯枝败叶和斜逸的树枝上,扑簌簌过后,静悄悄的,听鸟儿地叫声格外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