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晋祉禄,终于踏上了朝堂,堂堂正正的踏入了宣政殿。
宣政殿是东景皇宫里最大的宫殿,整座大殿内光是内柱就有三十六根,全部都是由黑褐色铁木所制,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分外壮观。殿中央的基座升起的九龙盘踞髹金龙椅上,坐拥东景天下的皇帝端坐在上首,看着自己曾经最为宠爱器重的儿子踏入大殿之上。
他那步伐沉稳如风,腰身挺得比直,昂首挺胸的样子,倒是让皇帝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立定于殿中百官之前,恭敬得行了个大礼,俯首叩拜。
“穰平侯此番出使雍原差事办的不错,起身吧!”皇帝侧身靠着龙椅微微眯着眼睛,想看看他第一次踏入这朝堂的神情,是不是也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强装着镇定还是隐藏不住紧张,可隔着华丽朱玉精雕细磨制成的冕旒,还是没能瞧清楚。
“谢父皇。”他大方得体的站在一侧,也不去看瑞王和桓王。
“有过需罚,可有功也得赏。忠靖,宣旨吧。”皇帝随意的挥挥手,忠靖公公便从侧边的香案上取下早已书写好的明黄卷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皇六子祉禄,乃孝贤纯仪皇后嫡出,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今出使雍原城治灾,求治在亲民之吏端重循良,敬之忱聿,隆褒奨。当兹国庆,宜笃懿亲,特授以册印,封为郡王,号不更,赐郡王官邸,留用京中。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儿臣,谢父皇恩典。”祉禄跪谢领旨,由叩首在地朗声道:“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这是他第一次向皇帝启奏。
“哦?但讲无妨。”
“诺!”他端着圣旨,长跪于地坦言:“此番儿臣在雍原期间不幸染上疫病,所幸沐氏府上一妇人相救,儿臣好奇,一深宅妇人不识文墨,又怎么知晓如何克这领京中医使都束手无策的瘟疫,咨问其后,却发现了一桩发生在二十年前的罪案!”
他叩首于地,声音却仍旧响彻朝堂。
“二十年前,在乐陵一带有一个偏僻的村落,曾经就发生过瘟疫,那时疫情来势汹汹,可当地官员发现时村中已有过半数人染上疫病。那官员惧怕朝廷重罚,竟关闭整个村庄的消息,以至于这个村庄近乎没落。这,就是二十年前那一起山匪灭村大案!”
整个大殿内安静异常,他的声音灌入了众人的耳,勾出了众人心底的深刻回忆。
当时那封报文中的事迹可谓惨绝人寰惊天动地,即使未在当时的新进官员,也都对那事或多或少的知悉些许。
二十年前,皇帝刚御极数年,正是励精图治的年间,当时政治清明,普天上下皆是祥和之态。可有一天下面郡城却忽然来报,有山匪入城将一个村庄几近屠灭,这个消息传入禁中,天家大怒。
次日,当朝的大将军褚融就率领了兵马前往剿匪。
皇帝听完了祉禄的话怔了半晌,思绪飘浮在那年间,回神来时褚融早已跪下呼冤,不由得拍案而起大怒道:“晋祉禄,你所说的这些有没有经过查探。”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他从衣襟中摸出一颗干树枝道:“这是连欢树的根,它就是出自于乐陵郡的长清县,当年那村中幸存的村民们迁居时将它带了出来。这次的瘟疫就是这小小的树枝所克,也是它,救了儿臣的这一命。”
御前随侍的忠靖将那小树枝用锦帕裹着呈给皇帝,在皇帝耳边低声道:“陛下,这确实是连欢树根!”
皇帝看了他一眼,方才想起来忠靖也是乐陵郡人。
皇帝握着那锦帕,道:“宣诏,令掌庭尉公冶世鸿为正使,穰平郡王为副使,长公主持天子令一同前往乐陵郡彻查此事。”
一旁静候的桓王倒是沉不住气了,他上前行礼道:“父皇,祉禄刚办完差事回京,还未来得及歇息,儿臣愿意代为前往替父皇分忧!”
瑞王与桓王在朝堂上相争多年,而当年领兵前往剿匪的褚融,正是瑞王的亲舅父,桓王又怎会愿意错过这番机会?
见状,瑞王也上前一步道:“父皇,仅是一胸无点墨的妇人之语就质疑当年之事,着实有损当朝大将军的威名,儿臣深沐皇恩愿出使乐陵!”
“沚袺,沚衽,你们是要抗旨吗。”皇帝本就怒在心头,说出的话又怎么会有回旋余地,看着他们这样相争,只觉肝火更盛。
瑞王还想膝行上前说什么,袖口处一股阻力让他垂首侧目,褚融朝他摇了摇头。
朝政之上就是这样,有些事就像被一层黑色的纱帐遮盖着,虽然大家都知道,但是没人说穿,那就是没有的事,可一旦有人掀开了一角,那就无法再遮掩。
高座在龙椅之上的皇帝自是看着比所有人都要清楚,可是他不能做那个掀开纱帐的人。
“荣亲王,你怎么看。”皇帝一手扶额,一手指了指沚祯。
他走出两步,拱手垂眸道:“儿臣认为,既然此事是穰平郡王发现后禀于父皇,那由穰平王前往彻查,倒也合乎情理!”
一旁的桓王当时出言本就不在于自己能否主办此事,他要的只是不让瑞王有机会参与,见目的已经达到,自也不会不再多说什么,恭敬的立于一侧。
现在的朝堂上,对于储君之位最为大热的人选,无非是桓王和瑞王,他们一个是有军功在身的铁血王爷,一个是凤池前首辅的外孙。与之相反的,封爵最高的荣亲王沚祯,反而安安稳稳的做着他的禁庭司镇府,也不站任何人的边儿,踏踏实实的处理宗族内亲的案子。
局势闹得如此箭拔弩张,众人无论开口为哪位王爷开口都有党派纷争的嫌疑,只能沉默不语。
晁晏环顾了一下,见众大臣都垂首不语,微微勾了勾嘴角,出列道:“臣附议荣亲王所言。”
“臣等附议!”众大臣见晁晏开口,这才敢跟着附议起来。
祉禄从朝堂下来后先去了一趟公冶府上,公冶子今日告了病假没上朝,他得到他府上去把乐陵跟他说一说。
公冶世鸿原是祉禄的侍读,自从祉禄七岁被送出皇宫后他便转而为桓王侍读,说起来也跟着桓王有十一个年头了。其实前两天他便是跟桓王喝酒聊天的时候听见他打算在祉禄封赏时,借机掀起当年乐陵的旧事。
他知道祉禄也有这种血性子,便顺其自然的建议桓王将这个掀幕人换一下,让祉禄去做着得罪瑞王的事情。
桓王是何许人,当然深知此事一旦掀起,定会得罪瑞王不单,可能还会得罪军中,既然公冶子有把握让祉禄去做开弓人,自己倒也乐见其成。
而这事一出,朝堂定会派一位震慑得住的官员前往彻查,禁中也会有人出使督办。这个时候桓王只要添把火让公冶子为使节去查办,那么基本就可以重挫瑞王。
公冶子知道今天祉禄要上朝,特地告了假,否者夹杂在瑞王和桓王,他可不好受。
一壶清茶沏出满苑飘香,祉禄坐在亭子中的软塌上瞧着不远处的一株常青松,对身侧的人道:“容雁,能不能帮我约见一下殷池风?私下的。”
“哦?怎么突然想拉拢殷池风?”他有些不解。
深宫之内可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贸贸然去拉拢皇帝的人呢,一旦处理不好,会埋下更大的祸根。
“只是有些事情想问他。”他从衣襟摸出那从琉惜手上抢夺来的小匕首,递给他道:“你现在统领着建畿营,殷池风的建章军隶属于你管制,你见他的机会也比较多,见到他把这匕首给他,就说是我给你的。”
公冶世鸿打量半晌那小匕首,不由赞叹几句:“倒是一柄打造精良的匕首,这可是寒铁所致,削铁如泥!”
“嗯。有些事我要去确认一下,如若确认,那可能就有机会拉拢殷池风。”
祉禄不说是什么,公冶子也不会去问,这是他们的默契。
公冶子将匕首小心收好,他才说起正事:“那日你还在雍原时传回消息让我帮你查探关于那些骇人谣言的事,还想知道吗?”
“是瑞王吧?”祉禄靠着椅背,放松身子眯起了眼睛,接着道:“瑞王虽然略缺点智谋,但是他身旁的谋士知晓此次疫情与当年极其相似,一旦我们用了连欢树根,这事就会如滚雪成球,必定会有无法挽回的后果。”
“嗯,确实是瑞王。”公冶世鸿给祉禄道了杯茶,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这两年的思绪深沉了这么多。
世人皆以为当朝皇帝的嫡子穰平侯荒唐纨绔不思进取,成日只会混在美人佳酿中醉生梦死,只有公冶子知道,祉禄,只是潜在深渊中静待时机。
他,是个心在天下之人。
两人又聊了一会,祉禄眼神左摇右摆没见着心里想着的人,终是忍不住道:“世容那丫头跑哪儿去了?莫不是还记恨着我硬是将她从雍原带了回来?”
她一直都想待到雍原的瘟疫完全结束的。她拜入天山一药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自己崇拜已久的师叔,本想与他好好探讨一下医术,没想到就被祉禄半强半硬的带回了晋阳城。
“她一早就去了昶园,说是怕沐家小姐远道而来生活不习惯晋阳,过去陪她说说话。”
从他进府到现在,也有小半个时辰了,现在才提起自家小妹,倒是让公冶子有点出意料。
祉禄冷哼一声,从榻上起来理了理衣服:“我也该走了,司礼房也差不多是时候将新制的郡王朝服礼冠送到昶园,要人家等着我试衣也不好,我估摸着桓王也差不多该来寻你说乐陵的事儿。”
“如此,我便不送了。”公冶子靠着软塌,看他走下凉亭才道:“世容说会回府用膳,看看天色估摸着也在回府的路上了。”
原来匆匆着步伐离开的人,听罢忽然放慢了步子,负起手,悠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