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周沐拉着楚语下了楼,两个人做贼似的一路小跑。七点的公园,晨练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楚语把小脑袋缩进围巾里,一步步向前小心地走着。地上尚有积雪不化,经过一夜的冷风冻得硬硬的,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周沐扭着脑袋四处张望着,生怕遇见熟人。见到枝叶上还有残雪,周沐上前一一刮下来,这样一来二去竟也积攒了一个雪球,放在手上来回颠倒着。不断索取手掌的温度,直至一样的冷。
楚语穿着白色板鞋,粉红色的鞋带耷拉在鞋面上,随着楚语的步子上下抛着。穿过林间的鹅卵石小径,围绕着覆了一层微霜的湖面散步,早晨的太阳并不刺目,红彤彤的日光穿过云层洒在水面上,像是倾倒了赭红色颜料。周沐跟在楚语身后,双手背在脑后大大咧咧地哼着歌。
“你和孙颖就这么分了?”楚语走到一棵垂柳下站住。
“嗯。要不还能怎么样?死乞白赖地乞求她施舍?我做不到,既然她看上了别人,那就算了呗。”话说得是风起云淡,心里又何尝不是翻江倒海。
“嗯,那你明天就回家吗?你爸妈不会真揍你吧?”“不了,我今天就回去了。”周沐把手插在裤袋里,身子一斜,整个人就靠在树干上了。
“噢。”不得不承认,楚语心里又如同一处伏笔般不可避免地失落起来了。“怎么?舍不得我了?”周沐瞥见楚语迅速垮下来的脸,坏笑着问她。“去死!”楚语狠狠地踹了一脚树干,哗的一声整片整片的雪飞溅下来,气温一下子骤降几度。楚语戴着帽子没觉着多冷,周沐哇哇地摇着衣领,上蹿下跳嘴皮子直打哆嗦。楚语走过去:“来,我看看。”周沐把脖子伸过去,楚语细心地替他掸了掸,突然发现自己把想说的都说了,一下子两个人沉默着往回走。
在林间的拐角处,周沐突然一下蹲下去,麻利地用手替楚语把松落下来的鞋带系好。似乎是想起些什么,周沐稍稍愣了愣,然后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声音太小,楚语却一下子听见了,身子颤了颤却终究是顿住了。
“谢谢。”楚语平复了一下跌宕起伏的心情,用平淡的语气避开了她的爱情。
稍顷,楚语抬起头来看他,周沐看到她眼睛里都是眼泪。
我像鸵鸟一样追寻着自己的爱情。可是当你回头看我的时候,我却尽是畏惧地把头埋在沙砾中,与你失之交臂。
我喜欢你,那你呢?
一年后,楚语和周沐相继收到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楚语还是会经常见到周沐,这让她很高兴。军训的时候,周沐会巴巴地送来防晒霜,楚语真的叫他“哥哥”了,很自然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周沐在这时候会感觉到心脏被人狠狠地握了一下,疼得发胀。
周沐班上有个叫许文的同学,见过楚语几次,顿时就惊呼为天人了。许文从周沐那里要来了楚语的手机、QQ等信息。周沐坐在电脑桌前,心里仿佛堵了一件什么事物,胸闷压抑甚至无法呼吸。他用手机给楚语发了一个信息:你好吗?
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句废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聊。嗯,很好。
这样一来就没有再多的话可以说了,周沐握着手机轻嘘一口气,然后慢慢躺在椅子上。宿舍楼外的操场上人不是很多,只是有几个同学在打球,篮球扑通扑通坠地的声音让他以为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有的时候,太熟悉了也是一种罪过,你我便是。
窗外阳光灿烂,一束束光线打进来,周沐转过头去。眼睛疼。
“我要恋爱了。”楚语站在周沐面前,故意把“要”这个字说得很重,她的意思是我还没答应。或许只要周沐稍稍挽留一下,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许文,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告诉周沐我爱你。
可是,即使这话她不说,周沐心里也是清楚的。
“他……他还好吧?”周沐低着头,眼睛盯着鞋子,双脚在地上呈八字状分分合合。
“嗯,他还行,挺好的。”
……“我……我走了……”楚语看了看周沐,慢慢转过身往回走。她看见眼前的行云徐徐飘过,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个下雪天,还有周沐。“别……”周沐猛地上前从后面抱住了楚语。
他承认,他心软了,心疼了。突然发现楚语对于自己是那么的重要,那么的在乎。可真正当他抱着楚语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在乎楚语,他承认他无法用时光的擦子抹去那些记忆,可是楚语到底是以哪种姿势活在他生命里的,他实在不知道。他怕自己这样自欺欺人地敷衍下去终有一天会后悔,会辜负了自己,会蹉跎了楚语。
“你,你怎么了?”楚语身子一僵却没有回头。“你要幸福,要快乐。”周沐颤着音说到,耳朵里嗡嗡乱鸣,血液从上到下横冲直撞。两行清泪倏地落下,淌在楚语的肩膀上迅速湿了一片。“嗯。”楚语缓缓掰开周沐的手,始终没有向后看去。她知道,周沐哭了。她终于得以狠下心来默默埋葬了这段年少时的爱情,从此周沐也只存在于回忆里了。她想,大概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了。
楚语走到十字路口,左右看看,然后向左手边走去。她心里说,周沐,这就是右边了。
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给我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我们也就注定要失之交臂。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那你呢。
毕业后,楚语拎着行李箱和父母一起离开了秋水。临行前,她把多年前的那只许愿瓶送给周沐当作结婚礼物。她说,我就不去参加你的婚礼了,祝你幸福。周沐只是勉强地笑着,时不时地摸摸眼角:“真的不留下来了吗?”楚语点点头。与其面对近在咫尺的难过,不如远在天涯为你幸福着幸福。最后走的时候,她面对着周沐迟到许久的挽留,说:“再见了,我会想你的。”可是却永远也不会再见了,楚语轻轻地说,你要幸福。
流年花事了
倪国欣教学楼下青青郁郁的灌木丛才刚刚结出花苞。主任站在升旗台上昂首挺胸地做国旗下讲话,浑厚的声线透过话筒掺和进斑驳的杂音:“我们有好些同学就是爱心泛滥,买上面包或饭菜喂野猫野狗。致使它们赖在学校里不走,好不容易赶出去几只,半夜又翻围墙进来认祖归宗,成为校园里严重的安全隐患……”
这个时候,杜征远正蹲在栀子丛后,把吐司面包掐成指甲盖大小喂那只叫作青柠的猫。春季末梢的太阳光浓烈繁盛,青柠眯着眼睛慢悠悠把他指尖上的面包屑舔干净。
“听到没,发光王就是把你们的这身好毛发视为眼中钉,非要把羡慕嫉妒恨上升到为了同学安全的高度。”
青柠抬起头刚好迎着阳光,把眼睑眯成的那条缝合拢。懒洋洋地叫了声“喵呜”。“好啦,发光王的课上要默写,我得先去做点课前准备,明天乖乖在这儿等我。”
青柠抬起爪子把杜征远手上剩下的半片吐司打落在地上,低下头舔了舔。“没良心,当心肥不死你!”老师前脚刚刚踏入教室,杜征远放下笔,漫不经心从满桌狼藉的课本里取出历史书平铺在双臂下,盖住桌子上刚刚打好、正泛着铅笔金属质感的小抄。“民国初期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初步发展,同学们都背好了吧?”“背好了……”零零落落几声回答,杜征远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好,今天我们不默写,直接上课。”“切!”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却不偏不倚钻到发光王的耳朵里。
“哟,我们杜征远同学好像很失望。你到黑板上把小农经济的基本模式默出来。”“不会。”
“不会还切得那么起劲,我看你的脑袋确实需要切开来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教室里腾起一阵哄笑,同桌黎安竖起手掌在他大腿上比画着切西瓜的刀法“哎,你说,你脑袋瓜里是不是真的被那只猫的爪子掏空啦,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跟只猫腻在一起像个啥玩意儿嘛?”
“你懂什么?那是青柠!”
“我看你是被各路默写整得精神分裂了。”黎安在草稿纸上大笔一挥,递给杜征远一张大大的“默写痴呆症重症诊断书”。
依旧是那枚酒红色的漆器戒指先声夺人,不及格的默写纸覆到诊断书上时刚好传来一声“噗”的轻笑:“这么说来,我看你的默写痴呆症也患得不轻。”历史科代表扬了扬手中另一张不及格的默写纸。
“你要是知道学校还有其他生物叫青柠,准会把这张诊断书判为‘绝症’。”黎安接过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的纸片,顺手塞到课桌里,“又一次证明老子长了颗学理的大脑。”
哦,忘了告诉你,二年(7)班的历史科代表叫夏青柠,起承转合的三个字,读起来蓊郁又清凉。在学校里流浪的同一只猫狗时常有着不同的名字,少男少女的心思在它们身上连夜拔节。
杜征远把白色T恤袖子往上捋了捋,心想,在这座学校的边边角角,一定散落着大大小小数十只的“征远”,尽管他曾经一一呼唤过但从未得到理睬。
历史课向来是用来休眠的好时间,一颗颗用胳膊强撑起来的脑袋像枯树干上蔫了的香菇。发光王知道就算叫他们罚站也无济于事,站起来不过是变成蔫了的长条金针菇,干脆怀揣靠天收的心态,独角戏倒也唱得有声有色。发光王本名王光发,年逾四十,谢顶成一只锃亮的白炽灯泡。他是省里历史学科带头人,高二年级教导主任,二年(7)班第十只雄性动物。
上课奄奄一息的同学会在下课铃打响时被注上一针强心剂:“下节课默写刚刚我上课讲的全部内容。上次默写不及格的同学自觉找时间到办公室里面谈。”
面谈也被称为“阳光教育”,发光王会用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的理论和实例告诉你好好背书的重要性。白炽灯般的秃头好像真的能散发出光和热,杜征远每次在他办公室都觉得浑身燥热不堪,特别是夏青柠捧来课堂作业本的时候。夏青柠的食指上永远套着那枚漆器戒指,玫瑰花的造型,雕刻精致,纤细的花蕊清晰可见,漆器上的色彩已经沉淀成醇厚的酒红,岁月的痕迹一览无余。在银色尾戒肆意泛滥的学校里,这枚戒指是不折不扣的另类。它是夏青柠的标志,套在葱白的手指上,色彩像她的名字那样轮廓分明。
杜征远时常做些怪异的梦,梦里夏青柠的头发整把整把地脱落,露出白皙的头皮,稀疏的三两根头发遮掩下,脸庞依旧清丽像《笑傲江湖》里的美艳小师太仪琳。
次日醒来,杜征远便会带着他的吐司面包去喂缩在灌木丛中的流浪猫,他说:“青柠青柠,长得那么一头好毛发不简单,可要好好爱惜,不能掉光咯。”青柠就用粉色的爪子挠下他手中的吐司,拱一拱沾满露水的身子,喵喵叫上几声。他拍拍青柠懒洋洋的头,嘟囔一句“真乖”,然后风风火火地赶到升旗台下做早操。
“前排侧平举,后排前平举,向前看齐!”体育老师的声音永远中气十足,像拧紧了发条的老式摆钟,在特定的点发出的口令铿锵而毫不含糊。杜征远就笔直地挺起身子,越过黎安的脑袋能看到夏青柠在微风中扬起的长发。
“哎,我说,你的脑袋怎么那么大只,每次都被你挡得只能看到前面姑娘飘出队伍的头发。”
“长得矮就请自觉往前站!”“那怎么能行?我永远是二年(7)班的压轴戏!”“确实滑稽得像台戏。”
杜征远和黎安的拌嘴通常都是被发光王的高热量电灯泡烧断,等他们发觉那个在清早阳光下越发电力十足的脑袋时通常为时已晚:“你们两个,把上次默写不对的知识点每个抄写五遍,晚上放学前交到我办公室!”这句话是他们俩拌嘴的黏合剂,一秒工夫就变得一致对外:“怨念深到把每一根头发都扯掉下来了,还那么咄咄逼人。活该毛发不生。”不过这样的话,都只能藏在像闷钟一样鼓囊囊的心里,不能发声。
如果说非要在罚抄中取乐的话,那就是晚上放学时,杜征远能嬉皮赖脸地让夏青柠等他一会儿:“那个,科代表。又要麻烦你等我十分钟了,要不然发光王看我把罚抄从放学前拖到放学后肯定又是一顿好骂。你那么心慈手软,肯定会……”夏青柠就会好脾气地打开刚刚收拾好的书包:“好啦好啦,你快抄吧,我看会儿书。”十分钟笔走龙蛇的间隙,眼神自然是游离于纸笔之外,成射线状落在夏青柠的背影上。
至于黎安,发光王的话,哦,不对,所有老师的话钻进他的耳朵都会变成一只高速梭镖,雁过无痕般没了踪影。他只会在放学铃刚刚打响时背起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然后朝着还在讲台上争分夺秒的老师吹几个响亮的口哨。
他的人生是被规划好了的,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写在策划书上。花高价进入最好的高中,然后去美国念法律。黎安不知道叛逆得逞是什么滋味,他曾在分班志愿表上用碳素笔一笔一画地写下:选择物理生物科目组。但第二学期开学时却鬼使神差地进了文科班。不用问也知道,是他的父母轻而易举改动了他的志愿。
二年(7)班的老师都知道,黎安来上学只是一个形式,所以对他的管教也仅仅停留在表面。只要不惹出大是非来,就权当他在这所以严格著称的学校享受着美国式的宽松教育。
但杜征远不同,他没有资本为年少的轻狂埋单。只能乖乖巧巧把五遍罚抄写完,然后用食指小心翼翼点一下前面女生的后背:“哎,终于搞定了。我在办公室楼下等你。”夏青柠就再次收拾好书包,用纤细手指捧着作业本,轻声轻气地嘟囔一句:“字跟猫爪爬出来的一样。”杜征远觉得这声音就像刚刚开出来的栀子花,花瓣摩挲着的呢喃大抵如是。
等到夏青柠帮他将抄写交到发光王办公室下来后,那只叫青柠的猫正趴在他的鞋子上。杜征远就俯下身子拍拍摸摸它的脑袋:“黎安乖,我明天再来看你。”
“哇,学校里还有这么个物种叫黎安哪!”“暗喻黎安像只猫一样温顺。嘘……你可别告诉他。”“他也挺可怜的,一点自由都没有。”“你要是看到他那公子哥儿的生活条件,肯定会收回刚刚的话。”“当然还是自由比钱重要!”
“好好好,你说重要就重要吧。”
积压的人群散去就像退潮那样迅速,半小时不到,学校里就空空荡荡了。那些背负着早恋罪名的小情侣到了这个时候才敢双双出动。十六七岁的恋爱,就像教学楼下青涩的栀子花苞,芳香被紧紧包裹着。他们并肩而行,双手似乎赘余得无处可藏,偶尔碰到就尴尬地笑笑。也有轻车熟路的小情侣,手牵着手倨傲地走出学校大门。杜征远故意往夏青柠旁边靠了靠,依稀能蹭到那枚质地坚硬的漆器戒指。
到校门口,杜征远推出他的单车:“走,我送你回去。”他看着一起从学校走出的情侣结伴骑车而去,听到夏青柠清清脆脆地说一声:“不用啦,公交车直达我们小区,方便的很。”然后看着女孩夏青柠搭乘的公交车被浓烈的尾气裹挟着消失在视线里。
失落被他紧紧攥在拳头里,砸向硬硬的车坐垫:“什么破规划?!公交站离学校那么近,还给不给少男少女接触的机会了?!”
那个当口,路灯刚刚亮起来。橙黄的光线在行道树叶片上勾出一道浅淡的金边。杜征远慢悠悠骑着车,心中却电闪雷鸣:“追不到你我不姓杜!”随后又觉得这个誓言老套不堪:“追不到你我就每次默写都一字不错!”
教学楼下的栀子花终于在五月末梢次第开放了,花朵并不显眼,倒是缭绕在学校的香气浓郁清冽。看到栀子花,杜征远就想起夏青柠。外表淡然,但那种淡然能折射出巨大的磁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