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华市,市中心医院。
刘伶此时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散乱着几份厚厚的资料和X光片。自从女儿去了大学家里只她一人后,她便习惯在医院久留处理各项事宜,无事时就看看医学资料汲取知识。也正好替值班医师分担些压力。
她从文件中抽出几张,又拿过一张X光片就着灯光细细看了会儿,扶额轻叹。
她下午主刀了一场车祸抢救的手术,这种对时间和技术都有相当要求的重要手术着实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只是当时情况危急,本应任职的医生恰巧请了假,匆忙间只能由她担起大责。几个小时的争分夺秒,手术虽圆满,但也着实超出了她的负担。
要不今天到7点就走吧。刘伶叹息,摘了眼镜揉揉太阳穴,给自己倒了点枸杞茶。
这段时间早出晚归,没怎么碰到过邻居。今天闲暇时看了会手机上的新闻,前天的时候附近的一条街竟然出了命案,听说死的还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真是可惜了啊,明明正值最好的年龄,是学习发展的好时候。
“刘医师,517的病人说要找您。”略显稚嫩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抬起头,看见一个面容可爱的小护士站在门口,是今年的实习生。
“找我?是有什么问题吗?”刘伶戴上了眼镜,伸手抓过大褂起身。
“我问了,但是她有点奇怪,好像不是很想和我说话的样子…”小护士有点困惑,“她只是一直说要找您。”
刘伶皱了下眉头,517是住院病房里价格较贵的单人间,环境和设备都远优于普通病房,平日里颇为抢手。能够拿到的大多是些有钱又有关系的人,其中不乏些刁蛮刻薄难以伺候之辈——他们没事就喜欢嚷嚷着要见医生。
“那你跟我再一起去一趟吧。”刘伶走过小护士身边,刚迈出门又停了下来,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怎么了刘医师?”小护士问。
“没事,你去忙你的吧。”刘伶摇了摇头,“我自己去就行。”
说完她套上大褂,径直向走廊尽头走去。
她忽然想了起来,现在在517住着的并不是什么无事找茬的蠢人,而是个一直让她惦记的病人。
真的是累了。她捏了捏鼻梁。
片刻后刘伶站在了517的门外,门是半开着的,可以看到大半个病房。病房里除了基本的设施物品外摆着宽屏的电视,还有一些医用的器材。而那位寻她的病人坐在床上,怀中有个玩偶。
那是个素白的女孩儿,穿着薄薄的睡衣,黑色的长发系在身后。从刘伶的角度能看到她姣好的侧脸——她在看着窗外。
女孩显然身体不好,相较一般人她显得太瘦了些,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她身上并没有太多这年龄应有的蓬勃生气,反而沉寂的让人奇怪。
就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刘伶暗叹口气,踏入病房敲了敲门,扬起了温和的笑容。
女孩转过头来,见到是她,眼中有了些笑意,朝刘伶伸了伸手。
刘伶反手把门关上,走到病床牵起女孩的手,关切道:“换了病房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女孩摇摇头,向旁边挪了挪,抬头看着刘伶。
“好~我和你一块坐。”刘伶微笑,倚着女孩坐在床边,“最近感觉怎么样,精神有没有好一些?”
“好点了。”女孩轻声说,她挽住刘伶,脑袋靠在她的肩上,“阿姨,我再过多久能出院?”
“这要看你身体的康复状况啦。”刘伶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所以啊,你要听医院的话,好好恢复,养好身体,你就能尽快出院啦~”
“好,我听阿姨的。”女孩点点头,倚着她的肩膀合上眼。
刘伶捋着女孩额前的发丝,看着她恬静的睡态,心底一点点沉重起来。
她第一次见到女孩是一年前的冬天。她从其他医院转入到市中心医院,来时医院领导便特地叮嘱要特别照顾这个女孩,有什么要求也得尽量满足她。
然而女孩来时不仅身体异常虚弱,更是患了程度不轻的抑郁症。她接受医院的治疗和安排,但拒绝和他人交流,每天只是沉默地看着外边,还有个不离手的玩偶。
是个可怜人。
这是刘伶打听到女孩背景后的第一反应。女孩长大于城南的杨氏福利院,正值上高中的年纪,却不幸遇到了25年震动一时的天然气爆炸事件,落下了重伤,听说若非那时同院的一个男孩用身体护住她,可能就不止如此了。
幸运的是此次事件中得以活下的人都得到了唐氏基金的资助,因此女孩自那之后便转移到了市中心医院,得到了最高级别的医疗救助。
但她的自闭症又是为何呢……
刘伶打量着女孩,她竟睡着了,眉头微微皱着,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纵使她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走进了女孩孤独的内心,也未曾了解到其中缘故。她曾认为是那场灾难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但女孩却能平淡地向她描述那突如其来的爆炸——炽烈的光和火瞬间吞没了一切,再醒时已是物是人非。
如此一个能够坚强面对苦难的人,内心封闭的角落里究竟藏着什么呢?
女孩似乎已经熟睡了。她轻轻扶着女孩躺下,盖好被子,将空调的温度略微调高了些。
她有些心疼地抚了抚女孩苍白的脸颊,正准备起身,却忽然被女孩手里的玩偶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个普通的小熊玩偶,市面上随处可见,但女孩却从不离手,连刘伶都不曾能仔细看过。
她轻轻地从女孩手中拿出了玩偶,小熊已经颇旧,毛绒有些脱落,还有处缝补的痕迹。其余似乎并没用什么特殊之处。
刘伶打量了一圈,忽然看到玩偶的标签之上似乎写着什么东西。
她拿近细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字:
“陆离”。
韩旭把车停在街旁下车,此时正值中午,行人走的匆匆忙忙。
他迈入街巷时便吸引了不少目光,这里是乡下,平常少有车辆来往,而且还是村子里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立在车旁,点了根烟,默默地看着过往的人。
片刻后他踩灭了烟头,径直向不远处坐着乘凉的老人走去。
“大爷,来一根?”他在一旁蹲下,微笑着拿出烟盒,递向老人。
“哪儿人啊?”老人摇着扇子,斜眼瞧他。
“城里来的,来打听点事儿。”
“啥事儿啊?”
“打听个人,大爷帮衬帮衬?”
老人瞄了他一眼,向他伸手,却也没去拿烟。
韩旭微微一笑,重新拿了盒新烟出来,递到老人手中。
对方忙不迭地把烟收了起来,咧嘴笑了。
“想打听谁啊,我老林头打小就在这村里头住,就没人我不知道的。”
“大爷认识林枫吗?”
“林枫?”老人眨了眨眼,“我们村叫这名儿的有好几个,你想打听哪个?”
“是个20来岁的年轻人,这几年应该都没在村里住,不知道大爷清不清楚。”
“奥奥奥,那个混小子。”老人一拍扇子,“咋滴,他又惹事了?这你找咱村可找错了啊,他爹妈都已经不在了,他犯事儿可没人替他背。”
“哪有的事儿啊大爷。”韩旭笑道,“我是他朋友,他近来啊得了些机遇,要去远地发展去了。这不他跟我说,虽然他爸妈没了但家里还有个老人在,让我帮忙回来看看。”
“赚钱去了?有这好事儿?”老人狐疑地看着他,嘀咕道,“看你也不像个坏人。但是那混小子还会惦记余老太?这些年人这么念叨他也没见他回来看过。”
“哎,这不是觉得自己没出息,不敢回来见老人嘛。诶林大爷,余老太现在搁哪住?我去看看,我这趟来也就是为了这事儿。”
“余老太啊。”老人摇了摇头,“那可有些惨咯。”
“大爷为啥这么说?”
“还不是那混小子,前几年回来过一次,打着求学的名头找邻里借钱。毕竟都是同村的乡亲,看着他长大,碍于情面就多少借了他点。想不成这混小子拿钱去当混混,学人喝酒赌博,追1债的都追到村子里了,给大家伙气得呦。后来他家那房子就被人收走充数了,余老太也被赶出去了,现在搁村尾一个小破屋住呢,你说一把年纪了这叫啥事儿。”
“这样啊…”
“可不是吗,诶,小伙子我跟你说啊,你可得告诉林枫那小子,他要是还有点良心,赚钱了就赶紧回来,不然就余老太这身子,怕也是撑不了多少年了。”
“是大爷,我记得了。您要不给我指个路,我去看看老人家?”
“行,我跟你说啊,你就按这个方向走,看着道边有没有房子,挑有房子的路走,就走到了。”
“好嘞大爷,谢谢您了,您老先歇着,我先去一趟。”
“嗯,去吧。”
韩旭起身跟大爷告别,转头往村里头走,背后传来老人的嘀咕声。
“真是狗屎运哦,还能在城里捞着钱赚。”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沿着老人的指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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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破的夸张。
他看着眼前的小屋,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不过十几平大的地方,墙面四处都是开裂剥落的痕迹,瓦叠的屋顶上堆着杂草,阳光透过空缺照进屋子里,这屋子连遮风避雨都实属艰难。
破烂的木门敞开着,韩旭踏进屋内,扑面而来的味道让他皱起了眉头。
是一股腐朽和馊味混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他掀开罩在桌子上的盖子,斑驳的碗里堆着难以辨别的食物,发出阵阵馊味。
他轻叹口气,走到堆着被褥和杂物的床边,床头的相册吸引了他。
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孩,旁边站着一位老妇人。
这就是他外婆么,他心里默念道。
他放回相册,走出了屋子,在不远处站定。
老人不知去向了何处,但已临近饭点,韩旭决定在这等她回来。
半晌后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是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妇人,手里拎着个脏兮兮的袋子。
他掐灭了烟,迎了上去,试探地喊道:“外婆?”
老妇人一怔,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一会儿,轻声道:“小伙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请问您是姓余吗?”
“我是。”
“那就没错了外婆,我是林枫的朋友。”
余老太瞪大了眼睛,脸上出现一丝惶恐,随即又紧张起来,“小,小峰是不是又惹事了?对不起对不起,他年纪小不懂事,你们可千万别打断他的腿啊!有什么你们冲我来就好了!”
说着老太拉住了他的手,眼泪就往外冒,一个劲地向他拜求。
“没有没有。”韩旭赶忙扶住老人,“您误会了,我是他朋友,小峰他现在出息了,出去挣大钱了,但是他现在没法回来,所以托我来看看您。”
“小峰挣钱了?真的?”余老太有些迷茫地望着他,“你不是来找他麻烦的吗?”
“真不是啊外婆,我是替小峰爱看您的,咱进屋说。”韩旭搀扶着她往里走。
“小峰赚钱了,有出息了,赚钱了…”老太喃喃道。
韩旭扶着余老太坐定,接过袋子,里面装的是烂菜叶和零星的肉杂料,还有几个死的虾蟹。
“小峰真去赚钱了?”余老太又问道。
“对,他还跟我说等他赚够钱了,就接您去城里住,由她照顾您。”
“赚钱好,赚钱好啊…”余老太喃喃道,眼泪又开始往下掉,“都是我对不住这可怜孩子,他爸妈走得早,又没其他什么亲戚帮衬,都怪我没用,守不住他,让那些人送他去了什么福利院。这不是自家孩子能往心里去吗?都怪我这老东西没能照顾好他,让他吃了这么多苦…”
“您对他已经很好了,您看他现在不就惦记着您吗?他现在赚钱去了,您应该开心才对啊,多笑笑,不然我怎么跟他交代啊您说是不?”
“对,我应该高兴才对。”余老太抹了抹眼泪,伸手握住韩旭的手,“小峰命不薄啊,认识你这么好的朋友,你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你可要多照顾照顾小峰啊。”
“我会的,您放心吧。”韩旭低声说。
他又与老太聊了半晌,起身告辞。
“我还会来看您的,外婆。”韩旭走到门口回头道。
“好好好,谢谢,谢谢你啊…”老人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
韩旭走至远处后回头,隐约间见到佝偻的身影倚在门口,遥遥地望着。
他心头一颤。
回到局里时已是下午,他坐定后想了想,找出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喂,老秦,现在方便吗?”
“方便,韩警官联系小的不知有何吩咐?”对方调侃道。
“午湖村应该在你的管理范围内吧,帮我替一个老人家申请一下补贴金,另外再帮我找一个好一点的养老院,费用我来承担。我等会把资料整理好发给你,越快越好。”
“谁啊,这么费心。”
“朋友的长辈。”
“行,我给你办。”
“谢了老秦。”
“客气啥。”对方嗤笑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倚在座位上,按了按眉心,轻叹口气。
电话又响了起来。
他心中一动,接起电话:“喂,黑背。”
“老大,有新发现,这小子之前跟城东的一帮小混混来往比较多,我从他们那打听到了点不一样的消息。这小子可能有点心理问题,他曾经晚上翻进附近学校偷窃女学生的内衣,还被人看见过在上下学的时候拦住一些一个人走的女生,然后……”
韩旭默默地听完他说的,“黑背,你的意思是他经常干些骚扰女学生的事情?”
“应该是的。而且虽然都说他是个非常怂软的人,但是就是这样的人,愈发有可能做出些过激行为,我想他未必会止步于对女生的骚扰…这可能是能突破案件的一个点。”
“嗯,我明白了。”韩旭沉思了一会儿,“辛苦你了。”
“另外我看了下城东那块地方,离他住址不算太远的学校只有市二中一个高中和一个叫晨曦的私立初中。我想如果她犯过什么事的话,在那边应该能找到些线索。”
“二中?”韩旭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些事情来。
“怎么了老大?”
“没事,这样吧。你去晨曦中学查下这事,我去一趟二中,那里有个人我想见一见。”
“见人?谁啊,老大你在那有什么熟人吗。”电话里传来了发动机和导航的声音。
“你还记得两年前那场事故里活下来的那个男孩么?”韩旭翻找着办公室抽屉,“就你当时说他命硬的离谱的那个。”
“奥!那小子,我还记得他脾气特别倔,非要跟医生确认那个一起的女孩子安全之后才肯老实接受治疗。他现在回校读书了吗已经?”
“嗯,他恢复的比较好,大概在半年前左右就回校了。只是听说那个小姑娘好像还没出院,因为身子骨弱,需要很长时间的调养。”
“没想到老大你还一直在关注他们啊,你不提的话我都要忘记这事儿了。”
“嗯,那就先这样吧。”
韩旭挂断电话,他翻了半天的抽屉才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是一张夹在书里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竟是病房,一个男生躺在病床上,他的头上、身上绑着大量的绷带,但这仍然掩盖不住他脸上洋溢着的灿烂笑容。
韩旭摩挲着有点点发黄的照片,时隔2年多他依然记得男生在灾难过后表现出的乐观,他那时的笑容着实感染了许多人,让灾难带来的灰色都淡去了几分。
但是他一时间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是陆离啊。”半晌后,韩旭轻轻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