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算是邑阳县当地数一数二的富绅,规矩不比大户人家少,宅子修的比别家大几个进院,连后门都有家丁看着,未经家主夫人允许,别说闲杂人等,就是一条狗都不许随意进出!
林家上下都知道,在林家,这连狗都比不上的闲杂人等,就是指的梧桐小院住着的人了,简单来说,那里就是住着一个病人、一个照顾病人的老妪,以及一个小野种!
弄死怕伤天害理,放任又嫌流言蜚语,于是长年累月不许其出入,只派人将饭菜送去,那梧桐小院地处极偏,下人见这里的主子常年没人过问,久而久之便连饭菜也是看心情送,后来也没见有人出来闹,要不是偶尔看得见晾在外头的衣物,估计没人会知道这院子里还住着人。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虽然大门后门都出不去,但这梧桐小院还有棵梧桐树不是?林月笙便是时常爬上这颗歪脖子的梧桐树,踩着枝丫跳到墙外面去。
此时冬日的雪落满了梧桐树的枝桠,结出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林月笙呼出的气,都化作团雾。她身上穿的衣物是粗布麻衣所制,里面的棉不厚实,树枝上的雪亦化成水滴,打湿了她的衣裳,令她不由哆嗦起来。
衣物洗的还算干净,就算脸上脏兮兮的被看成小叫花子,也没那么惹人嫌,她搓了搓手臂,只见高墙外的屋檐下放着堆着的木柴,林月笙便借着这比人高的木柴跃下去,动作一气呵成,接着就往小路跑。
随着叫卖声越来越近,林月笙巷子拐了个弯儿,街上的形色小摊便映入眼帘,巷口的店门外懒懒散散坐着几个晒太阳的乞丐,见了林月笙便是指着叫:“哎,那个小傻子又来了!”
蹲坐了许久的乞丐们顿时寻到了乐趣般,吹起口哨指着笑话:“瞧那样儿,小傻子跑这么快干嘛啊?咦,又往那边摊子去了,那些摊主人会施舍东西给他?”
此时已是年末,大家穿着应景儿的棉裙棉衣,大街小巷都是些卖年画对联的摊主,或是些其他年货,林月笙跑到第一家卖书画的摊主处,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递给那摊主,那摊主看见她就来气,用力推她一趔趄:“不要不要,这画的是什么,我都看不懂谁会买你的画!”林月笙不气馁去了下一家,下一家的摊主亦是瞧也不瞧:“又是你,滚滚滚,别挡着我做生意!”
接下来林月笙每去一家便被赶一次,她扫了一眼这长街的小摊,目露迷茫,似乎没看到自己想找的人,有些失落的耷拉下肩膀往回走,路过一家书摊的时候,一道清朗明澈的声音传来:“请问你是要卖手上的画吗?”
林月笙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转过头来,入眼是一位宛如谪仙下凡的俊美男子,白衣渺渺,外罩一件狐裘,男子旁边跟着个十分漂亮的黑衣少年,抱胸站在那里,眉间微挑,看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令人觉得凶神恶煞,想退避三舍。
林月笙不确定的指了指自己,见白衣男子目光含笑的颔首,才讷讷的走过去,黑衣少年皱了皱眉,看着白衣男子接手她的画,朝她微笑:“这些,你打算卖多少银子?”
林月笙一呆,似没想到男子看也不看就买,她心虚的张开五个手指,瞟了一眼那卷有几张残破的画的一角,又猛地收回两个手指。白衣男子好笑的看她,目光落到她那冻的有些冻疮的手,笑里又混了几分怜惜,旁边的漂亮少年撇撇嘴,却还是掏出个银锭子给她,林月笙乌黑明亮的眼睛转到黑衣少年身上,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少年顿时没好气:“你到底要不要?”
“多了。”林月笙慢吞吞的说,声音有些生涩。
白衣男子说:“不是三两,是三吊钱?”
林月笙点头,旁边的黑衣少年顿时翻了个白眼:“没有!这银子你爱要不要!”白衣男子亦是笑道:“你的画,我们三两银子买了。”
林月笙摇头,伸手便跟白衣男子要回刚才的画,白衣男子顿时失笑,安抚的拍了拍身旁的少年肩膀,冲林月笙道:“那你等着,我给你去换。”
待三吊钱不多不少的拿到手,林月笙嘴角微上扬露出点儿笑意,冲白衣男子和黑衣少年猛的鞠了一躬,便大步跑走了。
林月笙走后,白衣男子笑叹着摇头,翻开林月笙的画,只见画的是九只尾巴的狐狸,三只脚的鸡,一只眼睛的熊.......
旁边的少年不屑:“就这画也能卖三吊钱?”
白衣男子道:“这笔触线条流畅细腻,一看便知画了许多年了,虽然奇形怪状,但看之莫名觉得有趣。这画的应当是志怪中的妖怪。”
黑衣少年哼了一声:“比她画的好的人多了去了,我说苏折卿,你大老远儿跑这来就是为了在这呆子手里买画?”
男子但笑不语,黑衣少年又道:“小爷跟着你这么长时间,问你的事你不答应,现在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捧着三吊钱,林月笙一路雀跃的直奔药堂,药店掌柜看又是她,本不想搭理,待她豪气的将三吊钱拍在柜台上,药店掌柜才抬了抬眼皮:“横什么,不就是三吊钱?”说罢又道:“抓药的单子呢?”她一连串的报了几个药名,药店掌柜寻思着这些药没错,才懒懒的起身抓药。
拿着药路过来时的店家角落时,那些蹲在那里的乞丐嘿了声,露出发黄的牙齿:“他哪来的银子抓药,看他自己都一副快饿死的样子了!”
“林家是巴不得饿死他,这不是总是拦不住他翻墙吗?”
“林家?”一边过来乘凉的乞丐不敢置信:“就是邑阳县里传那个书香什么的富绅?林家人也能混成这样?”
“就是林家那个未出阁的姑奶奶生下的野种,林家人都不认的,要是谁跟林家人提他,林家就跟谁翻脸!”在这一带颇有资历的老乞丐说。
新来的乞丐顿时笑的一脸猥琐:“哟,野种啊,这林家姑奶奶也不知道吗?该不会是哪天出门时候被你们中谁……哎哟!”一个石头顿时砸到他脑门,他抽一口凉气,捂着脑袋儿大跳起来,指着林月笙:“好你个野小子,欠收拾!”
“你才野种。”林月笙语气平平,旁边的乞丐哈哈大笑看戏,那被砸了脑袋的乞丐作势要揍她,林月笙拔腿就跑,一溜烟儿就不见了,熟门熟路的来到林家院子墙外,只见木柴翻倒一地,她四处张望着还有什么办法进入,便看见林家宅前门驶来一辆马车,旁边跟着几个县里衙役,整齐划一的抬着下巴,马都是鼻孔看人。
林月笙闪到一边儿,等那马车走的看不见人影儿后,便听前门传来舅妈气急的声音:“伺候哪门子贵人,我家宁儿可是正儿八经的黄花闺女,这么不明不白的伺候一个贵人,这叫什么事儿!”
伺候林夫人的嬷嬷低声劝慰着,林夫人眼睛一扫,顿时眼角瞥见了林月笙,眼睛猛的瞪大,忙掐住嬷嬷的手:“这傻子怎么在这?”
偷偷摸摸的林月笙被抓了个正着,索性挺直了腰杆儿,大大方方的走到林夫人面前进去,林夫人瞪的眼睛发直,反应过来大喊:“来人,把这小蹄子给我抓起来!谁放她出去的!”
林月笙跑的飞快,等家丁们冲出来时,林月笙已经没影儿了,林夫人自然气的直捶胸口。一边的嬷嬷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附林夫人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林家偏僻的梧桐小院,屋上是皑皑白雪,光秃的枝桠与一旁绽放的红梅站成了鲜明对比,正如这院子破败的仿佛与林家隔绝。今日送饭的丫鬟被匆忙赶来的林月笙撞到,篮子里的饭菜都撒了一地,丫鬟大气,上前揪住林月笙:“没长眼睛啊你!跑那么快上赶着找死吗?”
林月笙习以为常的甩开丫鬟,提着药大步冲主房而去,屋里传来一阵低咳声,紧接着便是一股药味扑鼻,林母坐在榻上,手里的书卷拿不稳,掉地上,转头看见林月笙站在门口,苍白憔悴的面容里掺了一分儿笑意:“笙儿,你站那门口做什么,冷不冷,快进来,今天你又去哪野了?”
林月笙晃了晃手里的药,一边的蔡婆子笑道:“这孩子又给您买药了。”林月笙认真点点头,将手里的药交给蔡婆子,林母无奈的摇摇头:“你这孩子,可当心别被他们抓住了。现在才回来,昨日给你布置的书都记了没?”
林月笙道:“记了。”目光却转到屋中唯一的上锁的木柜上,眼底几分好奇与探究。
林母不信:“我一早去你房里就不见你,你能记多少?”林月笙顿时挺直腰杆:“你考。”
林母掩帕咳了咳,道:“那好,为娘就考考你。”林母想了想:“学医废人,学将废兵,何如?”
“固然学医会造成病患伤残,学兵会造成士兵死亡,但因此都不学,则将一无所获。学贵在精。”林月笙不假思索:“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吸取他人经验,才能发挥所学.......”
“啧啧,这药味可真难闻!”一道声音自院外传来,伴随着蔡婆子的问候声:“林夫人。”
林夫人身边跟着吴婆子,身后还有几个家丁,林夫人用袖子扇了扇,嫌弃道:“我就不进去了,叫林晚娘出来!”旁边的吴嬷嬷瞟了眼衣衫满是补丁的蔡婆子:“还有那个小的。”
林夫人道:“对对,还有那个小野种。”
蔡婆子道:“姑奶奶身子弱,禁不得外面的寒意。”
“哪有什么禁得禁不得,难道她一个残败之身还比我们夫人尊贵不成?”吴嬷嬷开口相讥。蔡婆子还要说话,便听一道虚弱却不卑微的声音打断:“嫂子突然到我这落魄的小院,不知所谓何事?”
林月笙躲在林母后面看,林夫人瞅见林母,顿时罕见的笑容可掬起来:“哎哟,晚娘气色比往常好一些了吧?我是有件喜事告诉你的。”
林母淡淡道:“什么喜事?”
“今儿咱们邑阳县的苟县令来了咱们林家,说明日会有一位贵不可言的大贵人驾临我们邑阳县,这位贵人身份尊贵,若是笙儿被贵人看上,那可是跃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晚娘你这苦日子,可就到头了。”林夫人说完,林母脸色倏变,将林月笙挡在身后,持着虚弱声音道:“我家笙儿尚年幼,且并无此福分,谢嫂子好意。”
吴嬷嬷道:“姑奶奶可别不识抬举,那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官,岂能由你随意,一个不小心,连累的可是我们整个林家。”
林夫人道:“没错,我这可是为了我们整个林家!”说罢眼神示意家丁:“去将林月笙给我抓过来!”
林月笙作势要跑,还抓起地上的雪往家丁丢,林夫人扬声喝道:“你跑,你跑一个试试,小野种你不要你的娘了!”
林母被个家丁按住,一边的蔡婆子忙抹泪要扶林母,林夫人脸含得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林母顿时挣扎:“笙儿,别管我,快跑!”她这边大声喊,没几声便剧烈的咳嗽起来,林月笙有些迟疑,一会儿便被几个家丁围住了,林母见状,忙挣扎着跪到林夫人面前,地上的雪顿时浸湿了她的裙摆:“你要带我家笙儿去做什么?她什么都不懂,求你,放过她吧!”
林夫人哼了声,笑了笑:“我林家供你们母女白吃白喝,也是时候让你们报答我们了。”
说罢对那群家丁道:“还楞着干什么,抓住她!”
“娘!娘!”林月笙挣扎,林母目光含泪,见势忙踉跄追上来,却被家丁狠狠一搡,摔倒在雪地里,她身体孱弱,几乎要起不来,林夫人一阵笑:“晚娘你可悠着点,仔细点自己身子,别没等喜事临门,自己就撑不住了。”说完吩咐道:“蔡婆子,赶紧扶你家主子进去!”
林月笙见状挣扎的更剧烈了,一口咬在抓她的家丁手上,那家丁顿时惨叫,林夫人见状,冷冷道:“蠢货,打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