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说明成为作家的自我训练是一个双重任务，我们先来看一看故事写作的过程。
故事写作的过程
创意写作和其他艺术一样，也是一个完整的人的实践活动。潜意识必须自由丰富地流动，按照需要将所有的记忆宝藏打开，全部的事件、情景、情感，还有保存在记忆深处的人物与事件的紧密联系；意识则必须控制、辨识、联系这些素材，同时还不能对潜意识的流动情况产生妨碍。
潜意识给作家提供典型场景、典型人物、典型的情绪反应等所有的典型化类型；意识要做的则是决定这些典型中哪些具有普遍性可以成为艺术的素材，哪些太个人化、太怪异而不能使用。意识或许也会要求有目的地增加一些特征，使十分普通的角色变得极富个性，承担一种类型的人格化表现——假若小说的目的是阐释一种现实感的话，就很有必要这样做。
假若我能这样讲的话，那么每个作家的潜意识都会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类型的故事：由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阅历，他总会倾向于把某种特定的困境视为戏剧性的而将其他的困境给忽略掉，就像他对个人的长处和最大的幸福有自己的观点一样。当然，这也就是说，从根本上讲，每一个作家的故事都具有相似性，为此觉得文学会陷入单一性的危险是没有必要的。不过，明智的作家必须对这一点有充分的认识，并且要做出改变，重组素材，将能够给人带来惊奇和新鲜感的元素引入每一个新构思的故事中。
因为大家都喜欢在潜意识中将事物分类，从根本上讲，故事的形式就是由这种潜意识规定和支配的。（在以后的篇幅中我将对这一点进行更充分的论述。在这里要说的是，假若在情节安排的指导和学习上花费太多的精力，就等于浪费时间。的确需要一定的技巧，可以单独研究和学习任何特定时期的名篇佳作，它们的写作模式也值得归纳总结；不过，除非这个学生已经对一个既定的模式运用自如，不然的话，试图通过照搬情节安排模式来规范他的创作的做法通常收效不大。）
不管怎样，故事是在潜意识中产生的。它的出现是自然的，有时只能意识到一点点模糊的迹象，有时却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情境。然后故事经过审视、精简、改变和强化，要么变得惊心动魄，要么变得无比夸张；接着再返回潜意识中，对所有的元素进行最后的综合。在一段激烈的脑力较量之后——由于作者太过投入，他有时甚至会感觉已经把最初的想法“忘掉了”或“弄丢了”——这就是再次提醒意识，综合过程完成，就要开始真正的故事写作了。
天生的作家
这一过程对于天才，或那些天生的作家来说，可谓既顺利又快速。上述简单而浓缩的叙述好像是对故事构思过程做出了错误描述。
不过你必须记住，天才是那种拥有一些幸运的禀赋或接受过特殊教育，能够运用他理性的意图统治自身潜意识的人，不论他是否了解这一点。以后会出现这一论断的证据，因为培养一个作家的过程，就是教会一个初学者怎样运用技艺来学会一个天生的作家与生俱来的本领。
意识与潜意识
潜意识是害羞的、不易控制的、难以捉摸的，但是可以学习利用它，甚至引导它。意识是爱管闲事的、高傲自负的、固执己见的，但是通过训练，可以使它臣服于先天的禀赋。
不过要想使我们的自我受益良多，应尽量将我们头脑中这两项不同的功能隔离，甚至为了使它们不与现实混淆，可以有意把它们视为同一个头脑中两个独立的人格。
作家身上的两个人
既然这个观念在一段时间内对你有用，那么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是由两个独立的人组成的。其中一个人普通平常、毫无灵感、讲求实际，要承受日常生活带来的压力。这样做将会有充足的美德来对它的迟钝做出补偿；它必须学会聪明地超然物外、评判是非、耐心忍受。同时，要记住为那个艺术家的自我提供适当的条件才是它的首要功能。
这样，你身上的另一个人就可以是热情的、敏感的、有偏爱的，如同你自己一样；只是它不会说出那些特征，也不会把它们表现在现实生活的世界里。很明显，你身上的普通人，即珍爱它世故的一面不会让它去冒险，因为它对于那些只有理性才能应付的情形却总想从情感上解决，结果把自己弄得很惨；也不会让它在苛刻的观察者眼里变得荒唐可笑。
躲在现实的面具背后
这种天真无邪的双重性带给你的好处是：将你和世界之间明显的障碍清除了，躲在现实面具背后的真实的你，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发展你的艺术创造力。
一般人不是写得太多，就是写得太少，都无法对作家生活形成正确的看法。这很糟糕，但是没有想象力的人会对有人竟希望通过“把文字串在一起”的写作谋取生计和赢得名声的想法，感到难以想象及可笑。当他认识的某个人说自己通过写作表达了对世界的观点，他会认为这很自负，并且会对这种行为进行无情的挖苦和讽刺，以示惩戒。
假若你认为有必要奋然反击，试图对这种没有想象力的态度加以纠正，你就得一直忙下去。不过这样一来，除非你的精力没有穷尽的时候，你将没有足够的力气用于写作。
依然是那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对于成功的作家则会显得幼稚而盲目。在成功的作家面前，他会肃然起敬，不过他也会感到不适。他好像认为，只有巫术才能把和他同样的一个人变得如此聪明绝顶。他自愧不如，不再乱喊乱叫，或者根本就不再理会。假若你惹上了他，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写作源泉被堵塞了。这个劝告是低俗的，不过我无须道歉。它就是：瞄准你的目标前进，不然的话，你就会惊醒你的猎物。
保留自己的想法
同样，一个作家也具备其他艺术的新手所没有的劣势。当他写作时，日常谈话、朋友通信和商业公函的确是他使用的媒介，而且他没有复杂烦琐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可以用来表达对外行的尊敬。尽管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手提打字装备，可是连这个职业标识都无法给年轻作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在那些新手眼中，其他的艺术形式里，不管是一块画布、一件乐器还是一块黏土都自有其说服力，而且这些有魔力的东西仿佛是天外来的。哪怕一副好嗓子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假若你过早宣布了自己对写作的热爱，那么在你发表一篇篇作品之前，你只可能得到对方的嘲讽。这时，绝大部分年轻作家会从别的艺术家那里学到一招：画家的手里并不总是拿着调色板和画笔；小提琴家也不会随时带着他的小提琴，他们只会在自己工作的时候，或者在面对秩序井然的观众时才使用他的工具。你也要学习这种谨慎所带来的好处，尤其当你还在摸索着前进的时候。
对于作者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职业，有一个极好的心理学上的理由：假若你到处宣扬自己是作家，你就会越说越多，甚至会将尚在构思的内容说出来。现在，你的媒介是语言，你的职业是有效地利用语言。不过潜意识中的你的自我（这正是你想要成为的角色）对于你是把故事写成文字，还是到处去说都并不在意。假若你当时足够幸运，有一个听众给予你回应（此后你总是为此痛苦），那么不管得到的是赞许，还是令人吃惊的异议，你都算是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故事，得到了报偿。不管是什么情况，你都已经撞线，完成了最后冲刺。
后来，你会发现，再想费尽力气写完那个故事，只会发现兴趣全无，枯燥乏味；潜意识中你会觉得已经写完了那个故事，再写就是把一个故事再重复一遍。假若你能够克服乏味的感觉，继续写下去，你还是会认为那是个平淡无奇、了无新意的故事。因此，你应该学习一下保持沉默的智慧。当你的第一稿完成，假若你愿意，可以让别人对它进行批评和提意见；过早地谈论你写的故事是一个重大的错误。
想象自己是具有双重人格的人还有别的好处。担负你与老师、编辑或朋友等外界关系打交道的责任的不应该是你敏感、情绪化的那一个自我。让你讲求实际的自我接受来自外面世界的建议、批评或反对意见；身为艺术家的那个自我不会明白批评和异议并非人格侮辱。他会颤抖、退缩和逃避。要想重新找回那个艺术家的自我，投入到观察和构思故事、寻找恰当的词语表达千千万万种感受上来，是非常困难的。
你“最好的朋友”和“最严厉的批评家”
从另一方面来讲，你热爱写作的那个自我是直觉而情绪化的。假若你不小心，就会发现自己所过的生活缺乏生机且非常安逸，而不是那种需要持续滋养、激励你天才的生活。通常来说，通过冥想和独处的“艺术气质”足以自娱自乐，要过很久才会有一次想要表达自己的写作冲动。假若由着比较敏感的那一面天性对你的工作和生活做出安排，你就会发现你的世界末日即将到来，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能够表现你与生倶来的天赋。
还有一个更加积极的想法：最初就认识到，你喜欢的是一些充满想象力的事情。要对你自己进行客观研究，直到你清楚自己的哪种冲动是恰当的，哪种冲动会将你拖入沉默和惰性的深渊。
起初，你会觉得十分单调枯燥，总是不停地对自己的性格和习惯进行分析；到后来你就会明白，这是你的第二天性。再然后你就会对此欣然接受。当你的分析已经从有目的地获益的阶段跨过，就必须停止这种对自我审视的批评。简单来说，你必须轮流担当成熟和溺爱、苛刻和服从的不同角色——成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最严厉的批评家。
适当的消遣
不要简单地做自己苛刻的、训练有素的长者，而要做自己最好的朋友。不过，没有人会替你找到最适合你的朋友，以及最适合你的娱乐方式和激励方式。
可能音乐（不论你对音乐有多少了解）具有让你在书桌旁坐下来开始内心活动的效果。那么，就应该让你那部分成熟的自我去寻找并向你提供适合的音乐——确保当有人质疑你对弦乐或交响乐或黑人圣歌（黑人圣歌以基督教赞美诗为主要内容，是一种带有宗教性质的民间歌曲，也是黑人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的不可思议的品味时，你不会有所戒备。
你还会发现，在写作方面，有些朋友对你帮助巨大，而在其他方面的帮助则寥寥无几——反之亦然。对于初露头角的天才而言，太过刺激的社会生活是很难应付的，就如同对他而言根本没有社会生活一样困难。你只有凭借观察力才会知道，哪个人或哪个人群能够帮助你成为作家。一个你无比佩服的人对此毫不关心，或者一个你觉得十分优秀的人经常惹你生气，与这样的人结交必须将其视为对自己一种极为特殊的纵容，只能将其当成个例。
假若你有一个对你和你的作品无动于衷的朋友，在和他度过了一个傍晚之后，你觉得世界了无趣味；假若一个你认为优秀的朋友让你气愤到无言以对的地步，在你正用心学习写作的时候，你对他们的那种强烈的好感使你难以公正地看透他们。这说明，你该认识别的人、结交一些新朋友了。应该去认识和结交这样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会让你充满力量，会让你产生新的思想，或者更不可思议的是，会让你感觉无比自信，让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写作。
朋友和书籍
假若你没有找到他们的运气——好吧，你可以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找到数量可观的替代品，有时它们的伪装极为奇怪。我有一个学生苦读了许多医学案例报告。还有一个学生说，她用了几个小时去查阅一本科普月刊，却难以理解那些简单至极的基础知识，只觉得那些罗列整齐、精细入微的科学事实让她头晕目眩、没了胃口，最终她落荒而逃，找了一大堆文学作品如饥似渴地阅读，才重新找回了心理平衡。
我认识一位很讨厌约翰·高尔斯华绥[2]的作品的著名作家，但是高尔斯华绥的节奏感使他产生了写作的愿望。他说，只要拿起《福尔赛世家》读上几页就能听到一种内在的律动，并且可以迅速将其转化为句子和段落。
另外，他觉得伍德豪斯[3]是现代幽默大师，在其影响下，他对自己的写作深感失望。他下定决心，刻意不看伍德豪斯的最新作品，而是抓紧完成自己手头想写的作品。仔细想一想：这些作者中，谁是你的良师？谁又是你的毒药呢？
即将完成真正的写作时，必须让成熟的自我站在一旁，以便时不时地提醒你，指出你的小问题，例如你有些啰唆累赘，或者喜欢重复用词，或者无法控制人物对话，等等。然后你要请“他”将完成的初稿或者其中的某些部分通读一遍。在“他”的帮助下修改初稿以达到最佳效果。不过在写作的过程中，假若总是有一个苛刻的、警觉的、吹毛求疵的理性伙伴出现在你的脑海里，则是一件令人倍感困扰的事。
对自己的才能产生了怀疑、害羞、沉默等情绪，令自己备受折磨，如同一块幕布掉下来将最好的故事构思遮住，原因都是你在写作上升的状态中询问了“他”的意见。最初，很难阻止逐字逐句的裁断，不过一旦完成故事，那个理性伙伴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傲慢的才智
一本正经、生搬硬套地学习写作技巧，是一种危险的、极为傲慢的才智。像我们之前所说的，觉得这是学习写作中更为重要的一部分的错误观点已经得到了证实。其作用确实必不可少，但是应该排在第二位。
应该在专心写作之前或之后学习和理解写作技巧。你会发现，假若你不能在这一阶段驾驭自己的才智，“他”就会不断地将虚假的解决方案提供给你，削弱你的创作冲动，使人物“文学化”（往往把人物刻画成特定类型而且不自然），或者觉得一开始在你的意识中灵光闪现、十分有趣的故事其实是老生常谈或不合情理的。
双重人格不冲突
但是此刻我在冒险，好像使得写作人格的两个部分相互冲突了起来。事实正好相反。当一个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另一个正在发挥自己的功能，它们就会相互作用，彼此交织，不断激励、强化、安慰对方，这样的结果就会使那个合为一体的性格，即最终的人格，更加稳重、平衡、充满生机、思想深刻。
确切地说，这个艺术家在“他们”相互冲突时绝对是不幸的——他在工作中会遇到许多干扰，或需要持续与他清醒的判断力抗争，或者他根本就不能写作，这一点是最可悲的。而那些已经对自身性格中的不同属性有明确认识，但是可以在不同的情形下与不同的人格友好相处、生活、工作，并不断取得进步的作家才是最令人羡慕的。
第一个练习
这本书里的练习很多。第一个练习的目的是向你说明，很容易就能做到客观地看待自己。现在我们一起来做这个练习。
请你靠近一扇门。当你看完这一章的时候，把书放在一旁，站起来，从那扇门中穿过。从你站在门槛上的瞬间开始，以自己为观察对象。你站在那里看起来如何？你走路的姿势是什么样的？假若你毫不了解自己，那么此时此刻，你对自己的背景、性格和意图了解了多少？假若房间里有人，你必须过去和他们打招呼，你会怎样说？你对待他们的态度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假若你更喜欢或者更了解其中的一个人，你会表现出来吗？
这个练习背后不存在高深莫测、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只是一个初级练习，目的是训练你学会从客观角度看待自己。当你从中有所得后，就应该将它放弃，不再使用。再找一个时间，尽量保持镇静——什么手势都不要做——告诉自己是怎样梳理头发的。（你会发现这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再次对自己做的某一件日常小事进行描述。再然后，想一件发生在前天的小事：看看自己是怎么开始做这件事的，又是怎么从中脱身的，就仿佛自己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再另找一个时间，想想假若你能跟随自己一整天，你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用写小说的眼睛对自己进行观察，看看你是怎样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来到街上，走进商店，在太阳落山后又回到家中，这一天你的表现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