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上，波涛汹涌，一叶轻舟在十余丈的大浪间穿梭。
船头坐着一个渔翁。
渔翁的头发灰扑扑的，乱如山间肆意生长的杂草，垂落到颊间，却挡不住那对映满岁月沧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海面。渔翁身穿宽大的灰色麻衣，和他那张历经风浪的脸一样沟壑纵横，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握杆的大手，有近一尺长，厚如山岳，仿佛足以托起一方天地！
小船破旧不堪，充满了岁月的痕迹，在风浪间摇摇欲坠，驾船的年老渔翁却毫不在意，手握一杆丈许的碧绿竹竿垂在船头，竹竿头并无细绳鱼线，就这么光秃秃的，很是滑稽。
不过渔翁所钓的也不是鱼。
“轰隆隆——”
一道惊雷在小船旁边炸响，海面上升起了一层薄雾，瞬间乌云密布，声声龙鸣于九霄响起，又似在无尽深渊间回荡。
海面下，一道足有十丈长巨大的阴影将渔翁的船笼罩，随着小船的飘荡而遨游，一时间大浪更甚，不时还从中射出一道水柱，想将小船打落。
渔翁冷哼一声，不再是捻着那根翠竹杆，而是单手握住，往那海面猛地一击，惊如一颗大星陨落，掀起万丈狂澜，将那海下的巨大身影轰出，竟是一条五尺粗细三十丈长的赤色蛟龙！
那蛟龙被一杆震出，发出几声怒吼，在空中翻滚几下，显露真身，其身上布满了赤金色的鳞片，一尊蛟首却是血红色的，双眸通红，中间竖着两道金色的瞳孔，上方还有一根金色的蛟角，微微往左偏移，右额的蛟须下还有些许凸起，用不了多久，便会长出龙角，而蛟龙也能引来天劫，渡劫后化为真龙！
“赤王！”
面对这样一个可以轻易摧毁城镇的庞然大物，渔翁却毫无无惧，站起身来，喊出了蛟龙的名字。
传说中南海龙王诞有九子，赤王便是其一！
“陈柯！”
赤王看清楚了来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双蛟眸都要破眶而出！九州有四海环绕，南海龙族本是最大的一族，最近几十年都要被眼前这人屠绝了！
“陈柯阁下！请手下留情！我无意冒犯阁下，愿以蛟珠赔罪，还请阁下放我一马！”
赤王将自己的蛟首垂下，口吐人言，将姿态放到最低，完全没有作为蛟王的傲气。
蛟珠和龙珠一样，乃是一条蛟龙毕生修为的精华所在，等同于古代大妖的妖丹或是武者的内丹，只不过神性更足，价值更高。失去蛟珠，蛟龙倒不会就此死去，也会修为大损，只能等千百年后再凝出一颗蛟珠慢慢温养。最主要的是，蛟珠乃是蛟龙化龙的关键所在。蛟龙的第一颗蛟珠乃蛟龙诞生之际伴生而出的，以后再凝的蛟珠再好，也不及天生得来的万分之一。蛟龙化龙之劫比地仙飞升之劫还要凶险，任何一点差错都容不下，交出蛟珠就相当于绝了自己的化龙之路。
然而赤王并没有丝毫不舍，蛟珠再贵也不及性命重要，况且他乃龙王之子，体内流淌着真龙血，失去了天生蛟珠亦有其他化龙之法。
“屠了你再取珠，也是一样的。”
陈柯淡淡道，丝毫不把赤王放在眼里。海风吹起陈柯的衣领，露出他颈间的一串项链，竟是穿满了大大小小的蛟珠，色彩各异，散发着荧光，咋那一看足有百数！
“陈柯，你若杀了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他会追杀你至天涯海角，将你的一切摧毁！”
赤王见陈柯无意放过他，只能撂下狠话，同时拼命挣扎，作出搏命之势。
“老龙的手段我已经领教过了，要杀我还差了点，早晚有一天我会亲自去一趟龙宫，将那老龙的珠子收来赠于我孙儿。”
陈柯盯着那双带着慌乱与狠历的蛟眸，风轻云淡道：“你已经是第二次栽在我手里了，上一次有老龙护你，我看这一次谁又能救你！”
赤王的眼神由惊恐化为了绝望，眼前这个男人仿佛天生为屠蛟龙而生，是不可战胜的！几年前赤王便领教过陈柯的厉害，当时他的一位至交被陈柯斩杀，为了报仇，赤王设计将陈柯引入大海深处，想仗着地利绞杀陈柯，却被陈柯打得半死，关键时刻还是南海龙王来救场，一人一龙大战了一天一夜，最终陈柯全身而退，龙王却被那根诡异的竹竿斩去一角，修为大损，闭关至今。
本来陈柯只在沿海垂钓，南海蛟族为了避免和陈柯发生冲突，往海内退了千里，本以为这样就能相安无事，却不想今日他却在离岸一千五百里的深海撞见了陈柯！陈柯深入南海，这是要将蛟龙斩尽杀绝！
龙王尚在闭关，其余同族避陈柯不及，今天他或许真的会折损在此！
赤王发出一声哀鸣，潜入水中，奋力往龙王闭关的地方游去，他可不愿坐以待毙。
“还想跑？”
陈柯跃入水中，将那翠竹杆举于身前，滚滚真气抖出，破开重重水幕，飞身向前，竟比赤王还快得多！
不多时，陈柯便追上了赤王，阔大的双手将赤王的蛟尾死死钳住，然后怒喝一声，双臂青筋直冒，竟是将赤王庞大的身躯硬生生地往水上拖去！
赤王疯狂挣扎，却无济于事，无论是尖牙还是利爪皆无法对陈柯造成任何伤害。在钱塘江畔打潮的炼体武者尚有一副钢铁之躯，更何况整日和海浪作伴、平日里饮蛟龙血吃蛟龙肉的天下第二？
赤王被陈柯拖行上千米，在海面激起滔天巨浪，那与生俱来的御水神诀无法撼动陈柯丝毫，任何洋流都挡不住陈柯的一竿子。和几年前相比，现在的陈柯无疑又强大了许多。
就在赤王被拖行得即将离水之际，他终于下定决心，张开蛟嘴，将那颗布满赤色龙纹的暗金龙珠吐出，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往陈柯的胸膛砸去。蛟珠虽不似龙珠一般无坚不摧，却也不是凡间武者能够抵挡的，这是蛟龙一族最终的保命手段！
“蛟龙吐珠，不过是垂死挣扎！”
陈柯冷哼一声，早有预备，丢下竹竿对着那抹金光随手一招，便将蛟珠纳入掌中。蛟珠在陈柯的掌中疯狂转动，“呼呼”作响，然而陈柯的掌中却用真气凝出一层乌黑发亮的鳞片，蛟珠无法伤及其手心丝毫。
陈柯微微合拳，那蛟珠被积压着终于不动了，龙纹消失，只留淡淡金光。
赤王的尾部还被陈柯一只手拉着无法逃脱，主动吐珠本就是最为屈辱的事情，比向他人授首还要屈辱，高傲的蛟龙宁可含着龙珠战死也不愿意舍弃龙珠，但赤王对陈柯的恐惧已经超过了他身为龙子的骄傲，吐珠一举也未希冀过能够斩杀陈柯，但求使他负伤以争取一点逃命时间便可。见自己的杀招被陈柯轻易拦下，连皮都没有蹭破，赤王终于绝望，停止了反抗，静等性命终结。
陈柯将蛟珠收下，将赤王拖至渔船附近，手一招，那根丈长的竹竿破水而来，遁入陈柯掌中。
陈柯刚欲结果赤王，忽地心有所感，那张如岸边礁石般又黑又硬的麻木脸颊竟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恐之意。
他丢下赤王，立在船头，遥望西北，钢铁之躯颤抖不已。
赤王惊讶地看着这个如同战神一般的男人，他居然在流泪，在哭泣，在伤感！
赤王不由得自问，神明会流泪吗？
晶莹的泪珠滑过陈柯的脸颊，滴落在海中，顿时，风平浪静，天光破云，连绵绵不绝的海风都息声了。
赤王已然呆滞，竟已忘记了逃跑。
这一滴眼泪若是滴落在他身上，哪怕他有龙王传下的龙鳞护体，也难以抵挡。
“孙儿，你还是败了么？”
陈柯抹去泪痕，喃喃自语，浑身上下气势爆发，旋即怒视天空，恐怖的真气波动在此绽开。
赤王大惊，赶紧调转蛟首，转眼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中。
陈柯并没有再追伐这条两度逃生的好运蛟龙，他在大海上踏浪奔跑起来，最初只是跃出丈许远，后来便越来越远，跨步的频率也越来越快，最后一步踏出便是几里距离！
这竟是在以纯粹的肉身力量赶路！
轰隆声回荡在南海上空，陈柯大步前行，在其身后，天地色变！
……
雾州，郑家渔村。
一百二十年前，“淘沙真仙”郑琅岳入南海屠蛟，功成后便在此隐居，娶妻生子。百余年过去，这里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小城镇，那位“淘沙真仙”的雕像便立在中央广场上，接受在游历至此的江湖游侠祭拜瞻仰。
雾州作为九州中最南的一个州，毗邻南海，雨林之中多毒虫猛兽，还有终年不散的恐怖毒瘴，只有一些异族愿意居住其中，但在沿海地段，又是另外一番繁华景象。小小的一个郑家渔村，竟有上万人，海港无数，热闹非凡，连天机阁都在这里设有分阁，打探着有关南海的事宜。
七年前，陈柯正是从此地登陆，投出一根竹竿，轰爆了远在京城的元门议事大殿，随即又折了一根翠竹，转身入海。
“淘沙真仙”郑琅岳入海屠蛟后，后人遭受九州气运反噬，哪怕是天纵奇才也能以突破地阶，这等存在还不至于吸引天机阁设分楼于此。
时至下午，天机阁分阁主立于一座塔楼之巅，看着广场上那些稚嫩的江湖游侠朝着郑琅岳的雕像认真祭拜，感受着咸湿的海风抚过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七年前陈柯于此出没后，他便被天机阁阁主派往此地，探寻一切有关“钓鱼翁”陈柯的事迹。然而陈柯自七年前现身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已经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呆了整整七年，终日与海风和渔民作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俊俏青年已经变成了如今的苍老大叔，对于天下第二高手的向往崇拜也化为了浓浓的怨意。他本也能成为一代赫赫有名的大侠，虽然以他的天资，很有可能无法突破至天阶，但作为天机阁精心培养的好手，拥有地阶修为也足以纵横江湖。然而有着阁主的命令，他却只能将宝贵的生命浪费在这个渔村，过着枯燥乏味的生活。
“陈柯误我！”
这位拥有地阶初期修为、被渔村村民和过往游侠视若神明的天机阁分阁主不住感叹。
忽地，他脸色剧变，望向大海的方向。
只见原本风平浪静的大海忽地掀起了风浪，朵朵乌云自海外压来，那些躲避不及的鱼贩们叫苦不迭，正在大声诅咒。
阁主将目光投向更远处，那里有一股极其庞大的气，正在飞速接近此地，在阁主刚形成的气感中，那股气庞大到了极点，足有他的千万倍！
就在阁主微微愣神之际，一个黑点伴着些许绿芒从远处袭来，“轰隆”一声，在整个郑家渔村里独树一帜的天机阁塌了，烟尘四溢，只能隐约看见其中的高大人影。
在广场上众多江湖游侠惊悚的目光中，那身影猛地跺脚，造成不输于落地时的大地震，朝着西北方向飞去。
“阁阁阁……阁阁阁阁……”
阁主白了一眼被吓出鸡叫的手下，满是惊意的脸上逐渐多了一些兴奋之意，大袖一挥道：“来人，去平府通知——不！来人备马，我要亲自去一趟南都！”
能够在赶路时造成如此都静者，放眼南海，除了那条条蛟龙和那位猎杀蛟龙的天下第二高手，还能有谁？
渔翁上岸，天下震惊！
……
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叶仙正在助邓凡运功修行。
与陈潼巅峰一战，邓凡作为天命之子，得天命加身，冒险使出了玄天剑阵，最后关头却遇天命变卦，降下大劫要连着邓凡一起抹杀，被陈潼以燃烧元神为代价镇压大劫，而陈潼也在魂飞魄散前将肉身最后的气血精华灌注到了邓凡体内。
陈潼转世而归，所图甚大，虽然境界不高，却将肉身打造得丝毫不比他这个天阶境界的玄天传人差，真气量更是只多不少。邓凡得到这股庞大的真气和气血后，哪怕有玄天功飞速运转炼化，也差点被撑爆丹田、焚毁肉身。
叶仙不得不使出烟雨楼最顶尖的双修之法，助邓凡炼化那股气血，自己所得的好处也不少。
不多时，邓凡的境界已经突破到了天阶中期，而叶仙也水到渠成，由半步天阶正式踏入天阶。
邓凡原本破损的气海已经被修补完毕，随着境界的突破又扩张了许多，勉强将陈潼灌注的真气纳入气海，留待日后炼化。
这种传承自身气血的武功闻所未闻，素闻魔门的魔功能汲取他人气血修行，而陈潼完全是将魔功反过来用了，效果完全不输禅宗的灌顶大法。若是邓凡将陈潼这股吸收，修为能够攀升到天阶巅峰，省去武者数十年的修行。
“他来了！”
忽然，叶仙睁开双眼，看向南方，发出警示，并且中断了修炼。
“嗯？谁来了？”
面色红润的邓凡顺着叶仙所看的方向看去，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全神戒备起来。
方才修炼时，邓凡和叶仙全身的经脉贯通、真气互换，一切的秘密都被揭开。邓凡虽然不会龌龊地去用内视之法窥探叶仙的身体，却也隐约感受到了叶仙体内的非凡，特别是丹田之下，还有一方特殊的天地，所产生的真气波动竟不亚于陈潼全力爆发时。
方才的陈潼到底境界如何，邓凡不知道，但想来绝对不输于真正的先天！
想来这便是叶仙最大的秘密，作为江湖顶尖大势力的传人，谁的身上又没有点秘密？既然叶仙不愿意说，他看着叶仙为了助他练气香汗淋漓的脸颊，再怎么颜厚也不好意思问了。
已经突破至天阶的叶仙实力大增，掌握的玄妙手段也更多，烟雨楼内可是有着天下第一高手叶霖坐镇，作为其传人的叶仙，论起各种手段绝对不会比他这个玄天传人差多少，只是不愿展露。
能够让已有天阶境界的叶仙感到紧张的，天下还有几人？
“陈！柯！”
叶仙郑重地吐出这两字，脸色比陈潼承认他是魔主转世时还要沉重。
“陈柯？他上岸了？”
邓凡顿时一惊，拍拍有些迟缓的脑袋，他才“亲手”斩了陈潼，仍沉寂在失去一位挚友的悲伤中。虽然邓凡心中早有预料陈潼死后会有人前来寻仇，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且来者不是预料中的魔门高手，竟是那位在南海上垂钓了一辈子的“钓鱼翁”陈柯！
渔翁虽不出名，在天榜上的排名却是实打实的，不谈其他，只需说起陈柯能够压过李生奥一头，天下第二高手的强横便可现于人前。
自陈柯登临天榜第二席已有近三十载，江湖中人对其议论纷纷，也提出过诸多质疑，在七年前陈柯那一次惊天动地的出手后，终于认定陈柯实力高极屈居南海，却并无上岸之意。或许这位天下第二高手只是想在南海上过一辈子渔翁生活？
而今，因孙儿被杀，渔翁上岸，或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邓凡忽地想起那传言，天下四甲加上他玄天宗的太上宗主，皆有可能突破了天阶桎梏，既然陈柯身旁有一位地仙转世的魔主，那他晋入先天的可能性无疑会大大增加。
只是，天下第二又如何？先天高手又如何？
“那陈柯比起陈兄巅峰时如何？如今我的剑阵初成，倒是想拿一位先天高手来试试剑！”
邓凡站起身来，身上燃起无尽战意，手中两截剑骨熠熠生辉，方才和陈潼一战成功祭出完整版的玄天剑阵，使他如今信心大增，哪怕让他明天去和李生奥硬碰硬地打一架他也敢！玄天宗的开宗祖师创造的玄天剑阵，本就是为了对付天阶之上的存在而存在的。
“阿凡！陈潼和陈柯比起来天差地远，根本不是你现在能敌的！哪怕加上我也不行！陈潼燃烧元神抗衡天劫的那一击能够达到先天后期，陈柯则能凭借着自己的肉身力量做到这一点！”
叶仙毫不犹豫地给邓凡泼冷水，现在绝对不是培养信心的时候，地阶身躯加上地仙元神所成的先天和通过气运一步步稳打稳扎来的先天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远方的那股气势正一步步逼近此地，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强大，原本她已经尽量高估陈柯的境界，现在看来，还是有些低估了。
陈柯屈居南海，世人对其的认知可能只停留在外号和姓名上，只知道陈柯曾为花雪月出手一次。烟雨楼和天机阁曾多次谴人深入南海，欲和陈柯密谈结盟，可惜南海太过辽阔，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唯一有用的消息，便是南海蛟龙几乎被陈柯灭族！
叶仙可以想象，拥有大量蛟珠和蛟龙血肉的陈柯在肉身上，绝对不输于那些修炼千载的大蛟！
“阿凡！走！跟我去烟雨楼！事已至此，这是唯一的希望！”
叶仙拉起邓凡的手，无视邓凡错愕的眼神，架起一股轻风奋力往昆仑方向赶。
“陈柯真有这么厉害？”
“陈柯若要杀你，只需一招！”
邓凡惊悚回首，南方，风暴将至！
……
“轰隆！轰隆！”
渔翁上了岸，就化成了屠夫。
陈柯并没有像其他先天高手一样御空而行，而是凭借着身体的蛮力不断跃起落下，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跃过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从在水中的十丈百丈到上岸时的三五里，再到后面的一跃十余里，这样的速度已经远超先天高手御空飞行，堪比远古地仙的缩地神通。
当然，陈柯的每一次落地都是灾难，绝不亚于一颗天外陨星坠落，其足下方圆数十丈内的一切都化作齑粉，山岳崩塌，城镇摧毁，河提炸裂，甚至有时候他直接踩在别人的身上落地，将人当场踩为肉泥，血肉溅满脸颊，他也不为所动，在旁人的惊叫哭喊中继续赶路。
事实上，陈柯如此赶路也带着发泄之意，只是那些地下的新魂，再也找不到使他们冤死的对象了。
郑家渔村距离钱塘县足有七千里地，没过多久，陈柯降临邓凡和陈潼大战之地。
他在那个碰撞造成的巨坑旁站了许久，犀利的双眸扫过一个个角落，似在探寻大战的经过。
最后，他在坑底的土层中刨出了一截断剑和一片翠竹。
陈柯一言不发，手中握着断剑和碎片，来到邓凡和叶仙驻留过的小河边。
他站在邓凡为陈潼立的新坟前，灰白的头发掩盖了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脑海中，幼时陈潼那没心没肺的笑容正在渐渐淡去。
陈柯知道，这是天地神雷的效果。神雷乃天罚，要彻底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包括在别人心中的映像！魔门还是魔教时，其诸多教主多遭此劫，所以当今九州有关魔教教主的记载几乎断绝。
陈柯无妻无子，陈潼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陈柯不管陈潼是不是魔主转世，不管陈潼最终是不是要倾覆九州，不管陈潼所行是不是在行逆天之事。
他只知道，在这二十余年里，陈潼让他的生活变得多彩起来。
他只知道，在这二十余年里，陈潼真心将他当做亲爷对待。
因此他也绝不吝啬自己的情感。
年幼的陈潼，尚未觉醒前世的记忆。那个他在雨夜里从海里捞起的、有些呆头呆脑的穿着开裆裤的小孩，总喜欢围在他的身边傻笑，一遍遍喊着“爷爷”。起初他还有着些许厌烦，后面渐渐地熟悉接受，甚至有些享受，待陈潼唤他时，他也会用自己异于常人的巨大手掌拍拍陈潼的脑袋答一句“潼儿乖”，陈潼在此时则会哭兮兮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做出一副晕头晕脑的样子，最后倒在船中，引来他的哈哈大笑。
他不反感陈潼在他喝酒的酒壶里撒尿，不反感陈潼在他的头发间插上漂亮的珊瑚，不反感陈潼趁他打坐时刮去他的胡子。只要是陈潼做的，在陈柯看来都是好的对的，最多骂上一句“小鱼崽子”，威胁一句“把你丢下船去喂鱼”。
因为陈潼讨厌陈柯的胡子，说在陈柯抱他时总是刮他的脸，因此这位天下第二高手在十四年前，便掐断了自己的胡须生长。虽然陈潼总是说高手就要有高手的气质，胡须是很重要的，但在这茫茫南海上又能将姿态做给谁看？
波涛汹涌的南海上，孤独的小舟，一个转世重生的大魔头，一个立身世外的绝世高手，便是整个世界。
待陈潼长大了些，前世的记忆渐渐复苏，他也没有任何掩饰，就这么坦然地告诉了陈柯。陈潼本以为陈柯会大惊失色，甚至会一巴掌将他击毙，于是他闭着眼睛等着审判，得来的却是陈柯的一句反问：“那又如何？”
逆天又如何？他陈柯也是逆天之人！
陈柯本以为陈潼会就此离去，但陈潼并没有。
这位本应该席卷天下的大魔头，为了陈柯不再孤单，竟安安心心地在南海上，做渔翁的渔童。
孩童已经长成了少年，陈潼的记忆仍在复苏，他开始和陈柯探讨武道，给陈柯讲他前世所知的秘闻，让这位从未出过南海的老人对天下九州渐渐有了认识。
爷孙俩同睡一船，陈柯发现陈潼近来经常在夜里惊醒，在大吼大叫，对象只有一个，林弘！
随着记忆的复苏，陈潼再次被天命盯上，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陈柯心疼万分，终于忍不住找陈潼谈一谈。
他问陈潼有没有再立魔国之意，陈潼说有。
于是陈柯将那个他几十年前从李生奥口中听说的故事说给了陈潼听，并且告诉陈潼，无论陈潼想做什么，他都支持。
哪怕是未来逆行伐天！
于是陈潼回到了陆地，接手了那个自他转世而归时魔门高手便建立的势力，在陈柯的支持下迅猛扩张，短短几年便跻身一流。
陈柯仍在南海，并没有护在陈潼左右。他注视着陈潼的成长，等待着陈潼有朝一日请他出海，共同伐天！
但陈潼提前败了，败在了玄天传人手里，也败在了天命手里。
陈柯唯有叹息，也许这一世陈潼最好的归宿，不是野心勃勃的魔主，而是那个南海上嘻嘻哈哈的渔童，或是一个结交天下好友的侠客。
关于陈潼的记忆在散去，陈柯对着自己的脑海一挥掌，那股正在影响他大脑的能量瞬间消散。
“孙儿，是我害了你。”
陈柯蹲下来，眼中闪过淡淡温情，他拍了拍那座土坟，像是在抚摸陈潼的头。
那股本在神雷下随着魔主元神炸开的魔门气运重新凝聚，最终顺着陈柯的手涌入其丹田。
“天道无常，因果谁能知？”
陈柯摇头晃脑，站起身来，将自己戴在胸前的项链取下。
整整九十七颗蛟珠排列在此，每一颗都是世间至宝，任何一位天阶高手得此一颗，都能凭此踏入先天境界，却被陈柯随意串在一起。
这些都是他给陈潼准备的，本来计划凑齐九十九颗蛟珠后，一并拿给陈潼。有这些东西，陈潼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到抱丹境界，再以他携来的魔门气运重回地仙之境，却不想还没有凑齐就失去了作用。
陈柯取下一枚鸡蛋大小的龙珠，用力捏碎后放在嘴里咀嚼，竟是将一枚坚硬程度超过千年寒铁的蛟珠直接吞下！
陈柯的气息开始增长，原本就深厚如汪洋，如今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陈潼不知道的是，在他向陈柯表面有意再建魔国时，陈柯的境界便停止了攀升，他将所有的蛟珠皆留给了陈潼。
“孙儿，你的意愿，爷爷帮你实现！”
陈柯只吃了一颗蛟珠就不吃了，他看向邓凡和叶仙逃离的方向，眼神微眯。
“什么狗屁天命，敢杀我的孙儿，你死定了！”
……
叶仙带着邓凡架着风飞行，在陈柯驻足的那段时间里，已经逃出了千里，距离昆仑尚有两千里！
“陈柯已经把我们锁定，他要追上来了！”
叶仙心有所感，不惜透支真气加速往昆仑赶去。点点飞花在空中绽开，却又转瞬即逝，形成一种异样的美丽。
邓凡牵着叶仙的手，通过叶仙的气感，也察觉到了南边那股飞速奔涌而来的庞大气势，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今他已有天阶中期境界，仗着玄天功之力，足以向天榜前十的高手发出挑战，却不想陈柯一个天下第二，竟如此强大？单论真气量，便是自己的上百倍！
邓凡不由得看向叶仙，既然天下第二都如此恐怖了，那么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高手、叶仙的师父叶霖，又是何等的风姿盖世？
叶仙要带他去昆仑，可是想请叶霖出山制衡陈柯？
叶仙察觉到了邓凡的疑惑，自嘲一笑道：“其实天下第一高手，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强。”
“嗯？”
“烟雨楼的功法传承自始皇林弘，倚仗昆仑的龙气修行。皇道龙气虽强，却限制了一个人的发展空间，虽能无敌于天阶之前的境界，但在晋入天阶后，就会变得很难晋升。这涉及到了烟雨楼的一些秘密，你若想知道，日后我可以慢慢告诉你，现在——不好！”
叶仙脸色剧变，猛地一把将邓凡推开，自己也是借力飞速后撤。
一道绿芒在两人方才呆过的地方闪过，发出恐怖的气爆声，瞬间跨越千丈距离，砸进了一片石林里，贯穿了无数巨石，最后插入一处山崖中。
“玄天传人，给我死来！”
本应该还在千里外的陈柯从天而降，带着磅礴到近乎实质的真气，往邓凡直接冲杀过去。
邓凡刚要闪避，却被陈柯虚握手掌，使出一招擒龙控鹤定在虚空无法动弹。
邓凡闪无可闪，感受着那股拳风将近，心里骇绝，忽觉一根白绫系在腰间，他被叶仙拖了出来，堪堪避开陈柯的拳头。
陈柯一击落空，直接在半空调转身形，使劲蹬腿，扑向邓凡。
邓凡执剑骨刚欲相迎，腰间的白绫再度用力，将他抛离出去。
叶仙肩膀一抖，最外层的薄纱飘出，随即往腰间一抹，邓凡送她的软剑抖出，携花雨杀向陈柯。
陈柯躲也不躲，撞开花雨，拍开软剑，一脚将叶仙踢飞，落入石林中。
“仙儿！”
邓凡悲呼一声，双眼通红，他清晰地听见了叶仙骨折的声音，很是惨烈。
邓凡狠欲狂，并拢双指，末了又加上一指，起手便是玄天剑阵，周遭万物皆化作邓凡之剑，直取陈柯。
陈柯不屑一笑，只手一挥，一道真气匹练闪过，将邓凡的剑阵破去。
邓凡遭受反噬，喋血后撤，被陈柯欺身近前，一拳轰击在邓凡的脑门上，这一拳直轰得邓凡头骨炸裂天灵塌陷，化为一个血人，倒飞而出。
“玄天传人，不过如此！纵有天命加身，又能如何？”
陈柯闪身来到邓凡身后，一脚将邓凡踩入泥地，使邓凡无法动弹，眼中闪过一道凶芒。
他手一招，之前掷出的竹竿轰碎石壁而出，飞入他的手中。
“正邪如何？玄天又如何？魔国又如何？天命愚人，造化弄人，只不过是弱者自欺！”
陈柯将竹竿对准邓凡胸膛，刚欲将他结果，却不想近处忽地多了一股极强的真气，一席白衣闪身而来，剑芒伴着劲风，刺向陈柯双眸。
陈柯很想先杀邓凡，但那一剑来得极快，危险的气息在心中蔓延，若是慢上一分，难管双眼不保。
陈柯只能舍了邓凡，往后退了一步，挥舞竹竿与剑芒相触。那剑芒一击未成，又调转剑锋极速斩向陈柯腰部的薄弱处，迫使陈柯辗转腾挪，堪堪避开剑芒，终于离开了邓凡，却仍围着邓凡在转，显得不依不饶。
无尽花雨铺天盖地，一股特殊的香气在此间弥漫，陈柯舞动竹竿，划破花雨，再出一掌，被一直素手接住。陈柯舍了竹竿，又出一拳，想借拳风将笼罩而来的白纱破开，却撞上了一把剑，差点被划开护体真气。
白衣身影飘飘似仙，花雨点点若无穷尽，那一柄软剑被舞得残影阵阵，隐约可见龙飞凤舞之像。
白衣身影就似一条游龙，与陈柯这条灰色恶蛟争斗。
两人连着对轰几记，不分胜负。
陈柯于此受阻，不免吃了一惊，身形再后撤，只见那袭白衣不再纠缠，从天而降，将邓凡护在身后。
“倒是我看走眼了，没想到是叶楼主当面。”
陈柯终于看清楚了来人，咂了砸嘴，竟是散去了一身的真气。
当世能够如此轻易挡下他的，绝对不过一手之数，有“毒老人”赵临渊，有“血灵”李生奥，有神鬼莫测的玄天宗太上宗主，当然还有烟雨楼楼主、天下第一高手叶霖！连南海的那条不知道活了多久老龙都尚差了几分实力！
眼前的女子，看其面貌赫然便是被他一脚踹飞的叶仙，却又不仅仅是叶仙，还是当今天榜第一、烟雨楼楼主叶霖！
“陈柯，多年不见，倒是威风了不少！”
叶仙手持软剑，嘴角还挂着鲜血，胸膛还有一个黑乎乎的脚印，看起来颇为狼狈，全身气势却是实打实的先天之境，不弱陈柯丝毫，甚至在真气强度上还更甚几分。
“不愧是天下第一，我还以为自己是当世唯一一个先天，没想到叶楼主竟不差我分毫。叶楼主，你若现在离开，我不会动你分毫，也不会去动烟雨楼，此遭我为只取玄天传人性命！”陈柯双眼微眯，向叶仙提议。
“呵，你倒是想得美！”叶仙亦是双眼微眯，环抱那软剑与陈柯对视，“邓凡乃我烟雨楼贵客，有我在此，你休想动他分毫！”
“叶楼主，我虽不知道你方才是如何压抑境界的，但我知道你现在的境界很不稳定，纵与我同为先天，厮杀起来，也必定是你落败，你执意要与我为敌？”
陈柯忽地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他可以小觑南海龙王，却不能小觑叶仙。毕竟叶仙走的是和他一样的路，只是在最后关头有所变化，对于同类，他既惊喜又欣赏。他要强，也仅是在肉身方面有优势，若叶仙真要以命搏命，他也很难讨好。
陈柯对江湖的认识仅停留在几十年前在南海仙山学艺时的听闻，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巅峰高手们已经逝去，江湖已经来去换了两代人。南海仙山的经历已经渐渐淡去，唯一忘不了的是那一场花雨。想当初南海仙山的洛仙姑九十岁大寿，江湖上各大势力皆谴人来贺，陈柯被任命接待烟雨楼来客，偶遇人群中一绝美少女，自历劫后冰封多年的心竟多了几分炙热。
当年追求烟雨楼小楼主叶霖者，远比现在追求天下第一花魁花仙儿的人多得多！
那一年，陈柯十七岁，叶霖仅十三岁。
七十余年过去了，陈柯已成为白发老头，叶霖却化作叶仙，仍是当年的少女姿态。
“我若与你为敌又如何？莫不成你还惦记着往日的情分？”
叶仙面对陈柯的轻言细语眉头一挑，手中掐着剑诀，在积蓄着气势，势要和陈柯大战一场。
“叶楼主，你这一身的真气全凭燃烧气血支撑，用不了多久你的气血便会耗尽，届时你也会受到不可逆转的创伤，我只需与你多周旋些时候，你又能护他几时？”
陈柯结束回忆，转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叶仙，窥破了叶仙的状况。叶仙是在燃烧气血强行将自己的境界提升到先天，用不了多久便会跌落天阶，并且会修为大损，但在这期间，叶仙几乎是无敌的，其身上所凝聚的昆仑祖龙气远比他身上的蛟龙气强横，再加上烟雨楼的功法，足以摧毁世间一切！
陈柯虽然无惧，却不想和叶仙多纠缠。哪怕明知往日情分已逝，但在认出叶仙就是叶霖后，心中仍不免泛起了几丝涟漪。
“你大可来试试，别以为我会怕你！”
陈柯看着生死不明的邓凡，以及横眉冷对的叶仙，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既然如此，我便先留他一条命，去那巴山走一遭，看看那超然江湖的玄天宗又能有几分实力？”
“行侠仗义除魔卫道？先问过我这根竹竿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