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的叶子铺了一地,仰起头,能看见枝头上还挂着几片干的翘边儿的死树叶子,风一刮,掉在地上,一踩就会吱吱脆。
蓦子欺总算是等来了一个人。
不过这人太奇怪,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围巾下带着一块碎玉做的项链,手里是一把剑。是个男人,人高马大的样子。
他微微抬了抬头:“你不是我雇主约的人。”
蓦子欺总觉着要回他一句:“你也不是我雇主约的人。”
话音刚落,就见男人突然朝天上放出去了个信号。
看来是事先预谋好的了。
蓦子欺右手放在剑柄上,等待出招。
男子拔出剑来,正对着蓦子欺。
午后的太阳极其温暖,文诏阁测试的地方在深处的千屏堂。
之所以叫千屏堂,是因为从进入文诏阁,一直走到千屏堂正门,要推开近二十扇门。如果说怎么快速进入,大概就是穿墙。
因为它与文诏阁正堂只隔一间书斋和一道走廊。
之所以如此蜿蜒曲折,就是要防止作弊。只听开门的声音,就能知道你走出去多远。茅厕的话,只需要开两扇门,而要去书斋,你要开十三扇门。
更好的对那么多扇门的解释,是对试题的保密。
潜孑快速走进考场,从隔断屏风的考试席位后面绕到正案后,对路岌山小声嘀咕了一句,又被知会出去了。
蓦子欺右手拿着剑,左手拿着剑鞘,身上大概有五处伤口。她步伐显得有些沉重,推开文诏阁的守卫,剑随着往里走的步子在地上“嘶”的划出一道细长蜿蜒的痕迹。
她看起来相当恼怒,整个眼圈都是红的,每次打开门,都几乎要把门给撞碎一样,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声如同滚滚而来的春雷一样,只是春雷实际上还要早的很。
她毫不泄力的一次又一次打开门。她心里一直度量着应该怎么了结路岌山。
步子却越来越沉重。因为心里的怒火越来越重,压的她几乎要吼出来,她被骗了,她认为自己被骗了。
两只眼睛肿胀着,却又不流泪水,因为她只是生气,太生气了,没有别的情感,以至于纯粹的生气,叫人欲罢不能,又抑制不住的恨。
她垂着臂膀,扒开最后一扇门。然后路过一群看向她的千山门弟子,举起剑,朝着那个人面兽心的路岌山劈过去!他会死的!他的血会流出来,直接伤到筋骨,伤到骨髓,他一定会死。
然后一定有人群拥而至,把她乱剑刺死。她会变得血肉模糊,死无全尸。而路岌山会不会死,她就不能知道了。
蓦子欺的动静已经引起了静谧的考场内所有人的注意。
沉重的脚步声叫所有人都注注视着这扇门外会闯进来一个什么样的人。似乎心跳都加速了。是什么人,能叫人如此紧张,能叫路岌山专心致志于某个地方。
路岌山镇定自若的盯着紧闭的门。
紧接着,蓦子欺终于用尽耐性,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看到路岌山那副“道貌岸然”的脸时,最后一丝力气再次燃烧起来,她极其愤怒,以至于脚下的步子更加急促起来。四下里有些不知所措,以至于无动于衷。
她路过考场里注视她的考生,举起剑,朝路岌山劈去!
只是她少迈了一步,故意少迈了一步。
剑死死的吃在案上,离路岌山的身体,正好有一步远。
风从二十扇门外吹进来,从她散落的头发下,慢慢溜走。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身上的伤口开始慢慢的出血。
无刃的剑术极其骇人。不仅快,厉,狠,和路岌山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杨树林里,她有那么一阵几乎看不到他出招,只能看到剑影,之后身上就有了伤口。
她的绝招起的作用微乎其微,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落荒而逃。也多亏了无刃说他,不杀女人。
四下惊慌失措的站起身。路鹃看着蓦子欺,还有正看着蓦子欺的岌山。
潜孑立刻跑过来,要求三位下门主放下剑,并要拽开蓦子欺。
可惜,这后者太横,潜孑没有成功。
“为什么骗我?”
“我说了,这是需要。”路岌山看着蓦子欺不在看他的双眼。
“为什么骗我?”
“我知道你能回来。”路岌山慢慢站起身。
“我若是回不来呢?那个无刃,比我厉害起码三倍!”她朝着路岌山低吼。
“我要是去了,说不定,我就要死在那里。”路岌山看向蓦子欺。
“我,若是回不来呢?”她没有再说别的,冷笑一声,又一次重复了这句话。
路岌山轻轻皱起眉头:“我知道你能回来。”
“可,若是回不来呢?”
路岌山开始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见她突然满眼的泪水。
我多少次死里逃生,怎么能白白葬送在一个杀手手里?我还有仇没有报,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我生的那么卑下,还要死在一个同样卑下的人手里!
到底是什么,叫我竟然去相信一个完全不可信的人的话。
蓦子欺没有说话,依旧一脸横气的看着路岌山。
“既然是江湖,三分真,七分假,我能信那三分真。”
蓦子欺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被某个路过的雷劈中了一样,突然伸手推了路岌山一把:“什么狗屁理论!”
她气势汹汹的离开了。
路岌山愣了一下,站稳身子,歪头问潜孑:“她刚刚说什么?”
潜孑撇撇嘴,没有说话。
傍晚,潜孑奉路岌山的命,来给蓦子欺送药。
“蓦姑娘,是我。”潜孑见门打不开,只好叫她。
蓦子欺不为所动。这路岌山与潜孑形影不离,若说此刻只有潜孑,打死我也不信。
“真的只有我一个。”潜孑规劝。
蓦子欺转过头,看着门外的影子,犹犹豫豫的打开门。
就见潜孑拿着蓦子欺的剑,还有药箱,走了进来。
蓦子欺接过剑,坐到了案后。
“门主没有过来。”潜孑倒上茶,一饮而尽。
蓦子欺没有说话。
潜孑看了蓦子欺一眼,道:“之前在千屏堂,因为其他三位门主都在,不好告诉你实情……”
就见蓦子欺别过头,不愿听潜孑话。
潜孑走到蓦子欺身边:“门主也是迫不得已。”
“……”蓦子欺撇撇嘴。
“户恕从梨麟坊传来消息,说莫荡衍确实是要到梨麟坊,但是迟迟未到。花疑的踪迹一直没有消息。”
“又过一日,户恕又传消息说,莫荡衍在梨麟坊拍卖的,是一件别的物件,不是万户图,并且,看莫荡衍的模样,是要离开了。”
蓦子欺低低眼睛,开始认真听起来。
“昨日莫荡衍从梨麟坊传消息,说要在杨树林和路岌山角逐,门主知道,这当然是个假消息。”
“莫荡衍就是想要杀了门主,以绝后患。
当然,莫荡衍自然留着一手,这是个万全计。”
莫荡衍与无刃商量好的,若是路岌山去,就不发信号,无刃尽力杀死来者,莫荡衍前往八荒驿站,但不会带着万户图,无论真的假的。
若不是路岌山,就说明路岌山去了梨麟坊,准备抓住他,那他就要带着假万户图离开,用假万户图把路岌山的眼光吸引到八荒驿站,确保真万户图的安全。
“门主将计就计,若是去了,反而连假万户图都见不到,更别说万户图消息了。”
“所以就派你去了。这样,我就能到八荒驿站打探消息。既然要拍卖,莫荡衍总不能卖给别人假的,就算是假的,门主也有办法叫他透漏真的万户图踪迹。”
蓦子欺站起身:“那为什么不叫千山门弟子去应战?”
“这样会起疑。莫荡衍定然会觉得门主已经看破了他的计划,以为门主要以自己门派取得万户图好提高门派之力,而非是苟于己。再者,莫荡衍会认为门主声东击西,以杀手应杨树林一战,用门派之力追杀莫荡衍,这样,又能证明门主是为了全千山门利益而为。”
“这么说,路岌山是苟于己咯?”蓦子欺看向潜孑。
“门主不愿让流火阁的事,沾上千山门的干系,给千山门惹祸端。这一切,都是门主以路岌山个人名义所做。”
蓦子欺歪歪头,话虽是这么说,但不连干系,又有多难。
“门主自不能杀了莫荡衍,夺取万户图,这样只会给千山门蒙羞,别人都不知道门主为的是流火阁,只会认为门主是为了所有人都相同的目的,就是利益。但门主此刻,已经把利益二字已经排在第二位了。脱掉干系虽然很难,但也要尽力而为。”潜孑也站起身。
“……”蓦子欺没有再说话。
“门主能够派遣的,只有蓦姑娘,所以,并非是不在乎姑娘生死,门主也是再三度量,才下定的决心。”潜孑说罢,将钥匙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转身离开了。
蓦子欺看着钥匙。她的任务,就这么成功了?
潜孑说的没错,千山门以外,最能够信任的人,就是她。
潜孑走出门,穿上鞋,沉沉呼了口气,这么多话,她也是头一次说,险些忘记了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