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越下越大,满天飞舞,梅氏一缕幽魂,从此,湮灭在这片风雪天地里。
一片雪花飘飘悠悠,落在梅氏的眉间,久久不化,成为那冰凉惨白的绝色容颜上的一片点缀。
杨太后颔首,扫了一眼,毫无悲悯之意,还道,‘‘皇帝曾说你是冰肌玉骨的美人。我当时还不觉得,现在看来,他所言甚是——”
她绕着梅氏的尸体转了一圈,盯着梅氏的还睁着的眼,她的唇角扯起一抹冷笑,“呵呵,冰肌玉骨!”
杨太后眸中溢着得意,施施转身,宫人连忙搀扶着她进了轿子。
明日她就要去寻柳氏,这个曾说过,六宫后位形同虚设的长舌妇。
至于六皇子……不急,一个孩子而已,梅家人都被灭了九族了,还有人帮他跑了不成?
那顶轿子徐行,渐渐消失在青石小路上。
雪熏宫,满庭傲芳清骨。
重瓣雪蕊绿萼的白梅悄然绽放,淡雅出尘;浅黄色的素心腊梅,含苞欲放;骨红梅还未开放,但地面上,已盛开了一朵花瓣深红的朱砂梅。
罗浮山下霜美人,
玉雪为骨冰为魂。
淡涩暗香疏斜影,
苦熬寒风不见春。
屋里跳出个约莫二十的女子,掩面而泣,见了那地上盛开的朱砂梅,跪坐一旁,拂落梅氏身上的残雪,泣不成声。
暖阳融融,黎衙清早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母妃榻上。
昨日母妃清醒了不少,还和自己说了好些话,室内还沁着丝丝清香,他好久没感受到这样的温馨,闻着香,不知不觉就靠着母妃睡下了。
“母妃!母妃!”黎衙跳下床,呼唤道。
母妃到何处去了?这宫里怎么这么安静,实在空荡荡得慌。
他左拐右拐,走到了门口。
“殿下!”庭院漆烟一身素衣,双眼红肿,悲切极了。
“你这是怎么了?母妃又打你了?对了,母妃呢?”黎衙皱眉。
“殿下!娘娘,再也回不来了。”漆烟扶着门,不管不顾地坐在蒙尘的门槛上,低声啜泣着。
黎衙一愣,复而怒气冲冲,“放肆!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敢咒我母妃!”
“奴婢没有。”漆烟涕泗横流,面色苍白。她看着黎衙,心中升起一阵怜悯,殿下好可怜,从此没有母亲了,但娘娘点那柱安神香是对的。不然殿下定承受不住这样的惨痛。
黎衙心有不祥之感,他推了推坐在门槛上的漆烟,走出门外。
院落,雪停了,梅花正盛。
清幽的梅香中沁着一丝血腥。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上只沾了一层薄薄的雪,看来有人掸去了不少。乌黑的长发散着,四周斑驳血迹。
“母妃——”
黎衙踉踉跄跄地踩在积雪上,奔过来,撕心裂肺地喊道,他扑上前,跪在梅氏身旁,伏在那冰凉彻骨的身躯上,痛哭流涕。
“殿下!”漆烟看到后,心亦如刀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自幼跟着梅氏,有十余年了,主仆情谊深厚。如今雪熏宫中的宫人也就她留下来了。
“是谁啊,何人啊!怎么不杀我啊!”黎衙激动得大叫,捶打着冰冷的雪。雪屑四溅,扬着少年的痛苦。
“杨太后,就是她派人活活勒死了娘娘!娘娘知道自己会死,就点了安神香,哄殿下您睡下,命奴婢看着您……不让您看到……”漆烟声音哽咽到发颤。
“啊——”
少年悲愤欲绝,嘶吼着,声音传彻天空。
此刻,蒙明和卢叙策马扬鞭,一夜奔波,终于到了京城。
那熟悉的高高的城墙映入眼帘,城内那隐隐的叫卖声飘过耳边,暖风徐来,缭缭绕绕,远比漠野上那刺骨猛烈寒风舒服得多。
卢叙从没来过京城,他感到分外畅快而惬意,道:“也难怪大恒开国皇帝把国都建在这里。好地方哪!”
在边关,十个将士中,有七八个将士的手因长年暴露在风里,而皲裂。
蒙明有几月不曾归京了,心中虽然很眷念,但只是微微拽了拽缰绳,飞快掠了几眼。
至城下,城楼高悬着一匾,刻着三大字,“隆”“兴”“门”。
那字,铁画银钩,磅礴有力,颇具气势。
细细一看,上方钤着一方小字,大恒文熹之宝。
正是文帝御笔。
文帝登基时,愿苍生无兵戈离乱,特意将青戈门改名为隆兴门,亲笔题字,再由工匠篆刻而成。
不过亦有说法是,‘‘青戈’’与文帝的宠妃,梅氏的名字谐音,犯了讳,所以文帝不悦,故改城门之名。
反正这就是隆兴门了。
他们还要在此处寻一个陶正涵出来。
蒙明勒马,“吁——”,疾风止步停蹄,甩甩鬃毛上的雪,蒙明单手撑着马背,迅速翻身,利索地一跃而下。卢叙也随之而来,双脚落了地。
“副尉,这陶正涵——”卢叙牵着疾风和杏黄马,望着城门一队队的百姓,嘴角抽搐了一下。
京城有四城门,朝东的是玄阙门,面西的是崇绥门,对北的是千朝门。
隆兴门就是南门,京城百姓来往多走此门。
现已日上三竿,城门大开,挑担子的,抬箱篋的,扛货的,提篮的,都急着早早赶进城中,得个好买卖,人来人往,看得蒙明和卢叙一阵目眩。
“以前怎没注意到,这进城的人这么多呢!”蒙明遮住刺向双眼的阳光,望了一眼,叹道。
“莫说你我不认识这陶正涵,就是认识,我看也不一定能认出。”
两人可如何寻得?
蒙明摇摇头,暗想,总不能对着街上大喊一声“陶正涵”哪。
两人沿城而走,一个东张西望,面色涨红;一个左顾右盼,抓耳挠腮。
再加上蒙明身高八尺,一身戎装,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主子,听说在南门,常常有父母丢失子女的,一年有三四回,都是在这时候丢的。”卢叙喋喋不休道。
在城墙投下的一片阴影里,一个相貌平平,衣着普通,头戴竹叶棕丝斗笠的人,负手伫立。
他身旁放了一条扁担、两个担子,担子里盛满了菜蔬。
隆兴门开了几个时辰,他仍在一旁乘凉,还戴个大斗笠。
守城的万嵩抬眼一看,哟,这也有几个时辰了,就这么歇着?
他忍不住多看了这人几眼,这菜都放了这么久,还不进城,卖不卖了?真是愚蠢至极!
万嵩又等了一会儿,见这人还未进城,就有些不耐烦了。
他持矛,生硬地喝道:“卖货的,你究竟进不进城?”
竹叶棕丝斗笠轻轻摇首。
万嵩见他连话都不说,就狠狠啐了一口,“哑巴!”
那人默然,看都不看他,目光依旧投在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
“你!”万嵩见他不怎么理会自己,觉得受了轻视,他正要发作,拉被人拉了一下。
“和一小商贩计较甚么?这会儿进城的人正多着呢。”一个脸庞圆润,嘴唇宽厚的人劝说道。
万嵩见是一个和自己同级的人,便不好再揪住那卖菜的不放。
他转身眯着晦暗流转的鼠眼,“哼”地一声,重重发出鼻音。
待会儿姓王的走了,有你好受的,问你话你也敢不回?
一个低贱下民罢了,瞧这轻狂张扬的!这来回过往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谁见了我不道一声“官爷”“兵爷”?
万嵩心中平衡了不少,气也差不多消了,继续吆喝着进出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