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逝去,文帝在位间那些的爱恨,都化作一缕旧尘,飘落在无尽汹涌的江流里,沉淀于厚重的泥沙中。
陈年旧事,不必重提。
现在,大恒的天子是德帝,黎衡。他脚下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江山,亦是一片,暗流涌动的江山。
秋天的中午,微凉的青石上,蒙明依旧躺着,枕着手臂,闭目养神。暖风徐徐,吹得他的衣摆摇曳、飞扬,宛如一只起舞的褐色蝴蝶。
他线条刚毅的脸在斑驳的树荫下,光影交错,晦暗混杂。
蒙明眼皮动了动,这已有三年过去了……景王在何处,再无人过问。
皇帝为何送走景王,宫中又为何多了一个暴毙的“景王”,他想不明白。但他知道,那个秘辛,他不能说。
“蒙将军,您可让我们好个找!”
江管家急切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如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惊扰了蒙明的思忆。
“就是,我们老爷正四处找您呢,备了一桌子酒席!”正祥也道。
一众仆从围上来,嚷道。
蒙明连忙蹦回地面,“哎呦,我倒忘了这起子事了,有没有晚啊?”
“不晚不晚。”正祥搓搓手,咧嘴笑着说道。
蒙明看着喧嚷着的众人,心情也愉快了几分。
一行人引蒙明来到厅中,蒙明深吸一口气,一股股饭香酒气飘飘悠悠地钻入鼻中。
“妻弟来了,快请坐。”
凤翥满面春风地走来,不见一丝忧劳疲惫之色。
“我的儿啊,娘可好几年没见着你了!”罗氏步履匆匆,不颤不巍地走来,她身形消瘦,穿着翠衣蓝裳,灰发盘成髻,穿了根通透少瑕的湖水绿玉簪,打扮得很光鲜。
蒙明大吃一惊,连忙走到罗氏身旁,“娘,您怎么来了?”
罗氏并未回答,一把拽过蒙明,抱住就是一顿如雨泣涕,看到了完好无损、安安平平的儿子,她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了。
蒙明拍着罗氏,劝道,“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你这小子!一回京就找你姊姊姊夫,也不给娘请安!”罗氏止住了哭声,指着蒙明,嗔怒道。
“娘,我都告诉下人了,说下午就回去,这距姊夫家可有五里呢!您——唉!”蒙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一听下人说你回来,娘能坐得住吗?嘿,你可别小瞧娘,娘坐轿子来的,一点都不晕,就是想来看看你和你姊姊。”
罗氏身子骨尚且健朗,语气透着些小得意,“对了,娘和你姊夫说了,要在这住上几月,反正你也总喜欢找姊夫。”
蒙明只得笑着点头,“娘高兴就好,住哪里都行。”
罗氏举臂抬手,但她比蒙明矮了一头,也只能摸到蒙明宽阔的肩头。她端详着蒙明的历经沙尘吹刮的面容,恻然地说道:
“你看你,都黑了,这边关夜里冷不冷啊,心疼死娘了!”
“不冷,不冷。”
蒙明摸着头,也不知该如何说好了。他的袖子滑落,却露出一道深深的、狰狞的疤痕,那疤痕如黧黑色的蚯蚓般,横在手臂上。
“呀,”罗氏叫道,她想抚那伤口,却不敢抚。她看着憨憨的儿子,眼中满是疼惜,直跺脚说道:“诶呦,这怎么弄的,谁砍伤你了?信里怎么不和娘说?痛不痛啊?”
“没事,娘,早忘了。”蒙明不在意地说道。
“这么大的疤,你都忘了?那你身上得有多少伤啊!儿啊,以后别打仗了,莫要学你父亲……命都搁那儿了……”
罗氏提到蒙明的父亲,泫然欲泣。
“娘……”蒙明唤了一声,“今天可别……”
“娘知道,可娘看你那疤,就感觉自己心上也划了道口子似的……”
蒙明宽慰道,“娘,以后我不打仗了,我天天就在城里,陪您。”
“你这话若是真的,娘就开心了,就怕你以后又糊弄我,一身伤回来。”罗氏挑挑眉,一副不信的样子。
“不会了,现在外面安平的很,少说也能稳当两年。”凤翥接过话来。
“贤婿,可是真的?”
“我怎敢骗您啊!”凤翥笑着说道。
“贤婿,你可得为这小子费费心。这小子说这两年都呆在京城,你帮我看着他,别让他乱跑……这小子刚学会走就天天往外跑,从小就不是让人省心的……”
罗氏絮叨个没完,凤翥只是含笑,耐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娘,您头发都白了……”
“这不是担心你嘛,你要是儿女双全的,留个后,我也不至于总睡得不踏实。”
罗氏借题发挥,蒙明顿时哑然。
“儿孙自有儿孙福,唉,我也不劝你了。估计你就是想娶,也没哪家人乐意把女儿嫁与你,我也白操心。看看你,诶呦!”
罗氏絮叨了足有半天,觉得差不多了,就对凤翥说道,“贤婿,我先去瞧宛昽和那俩孩子了。”
丫鬟扶着罗氏,罗氏回头又怜爱地瞅了瞅儿子蒙明,才走开了,轻车熟路,渐行渐远。
“丈母——慢些走哎!”凤翥冲罗氏叮嘱一声,看着她的背影缩为模糊一点后,他拉着蒙明坐下,道,“妻弟,坐,吃菜。”
红木圆桌上,摆了一盘蜜饯粽,绿叶里隐约露出一点米白,还腾着热气,透着清香。还有一大盘红烧鲫鱼,鲫鱼首尾约半尺,衬着几片暗绿葱叶,煞是诱人,桌边放了一个用来装骨渣鱼刺的渣斗,擦洗得干净光洁。
两人面前的青瓷碗里盛了碧涧羹,黑芝麻散发着浓郁的甜香,白瓷半陷入羹中,柄上附着了少许黑芝麻糊,银鎏金云兰草纹箸瓶里停着几支毫无装饰的竹箸。
还配了几小碟糕点,浅红的桃花糕,松脆的蝴蝶酥,暗色的红糖酥。
桌子中间是一盆冰糖香莲,汤甚是清亮,莲白透红,桂圆、红枣和白莲飘在清汤之上,宛如颗颗圆润的珍珠,隐隐溢着清凉。
“陈侍郎呢?”蒙明刚要开吃,发现陈凛不见了,就随口一问。
“哦,他呀,他和我聊了一会儿回去了。再说凤府家宴,他也不便停留。”
蒙明持箸夹起一片鱼肉,嚼了嚼,在渣斗里吐出几根鱼骨,满齿留香。他左手撑着下颔,好奇地问道,“诶,姊夫,你同我说说,你们都谈何事了?”
“杨庭瑛私挪国库银两。”凤翥似乎并不想多答,他手持羹匙,缓缓搅了搅碧涧羹,一匙下肚,才道。斟酌了片刻,言简意赅。
“哦,那贪了多少?”蒙明对杨庭瑛犯法并无惊异之感,相反,若杨庭瑛做了好事,他才吃惊呢!
“两万两以上。”凤翥话落,拿了块糕点,品尝起来。
“啊呀,这可好大胆子!”蒙明不可思议地呼道。
“确实很多,国库一年才约莫六万两银子,不过,这若是发生在他身上,也是合乎情理了。”凤翥有些揶揄地说道。
“这么多银两进他肚里,也不怕撑死!”蒙明忿忿不平地说道。
“你错了,贪欲似海,这海怎么可能填满呢?”凤翥敛了敛眉,神色肃然。
“这杨庭瑛真是愈发嚣张了,那咱们去找陛下说去,让陛下好好治一治他!”
“陛下……恐怕不会信,即使信了,无证据,杨太后也会要他放过杨庭瑛。”凤翥为蒙明的天真感到可笑。杨庭瑛是谁?那可是陛下的舅父!血浓于水,再说陛下若真的处置,太后能不拦着吗?
这太后独大,众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