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缓缓走了进去。
灯火微明，邵恩铭端坐在灯下，在一卷文书上写着什么，并不曾抬头。
苏门剑派的掌门，年将六旬，看起来比实际年轻一些，留着三绺长髯，气质儒雅，丰神俊朗，并非赳赳武夫形容，反而更像一个终老书斋的饱学文士。
陆扬知道他的习惯，没有开口，只依着平日里，将案上空了的茶盏斟满，侍立一旁。
终于，邵恩铭搁下笔，抬眼看了看他，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
“回来了？”
“是。”
“怎样了，可有眉目？”
陆扬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出走前他留了一张条子，说去苏州寻找自己的父母。自然，那不过是个借口。
“没有线索。”
邵恩铭叹了口气，站起身踱了两步，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扬有些不安，等着他说些什么，然而邵恩铭却似乎有些神思不属，深邃的目光望着远处。
终于，邵恩铭把目光又落回了陆扬的身上。
“这件事我无能为力。你有这个心，终会找到的……”他的话是在安慰陆扬，却有些伤感，“我不该拦着你。”
“师父……我……”陆扬终于发现自己找了个最蹩脚的借口。他自幼由师父养大，二人之间名为师父，实为父子，而他却为了寻找自己早已毫无印象的父母，突然不辞而别。
邵恩铭摆了摆手，道：“不用解释什么。我知道，你不愿意接手九重天。但你能在今天赶回来，我很高兴。明天的事情我不想勉强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陆扬还是踌躇了一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这个问题，可他不想让邵恩铭再次失望。
邵恩铭的眼角露出一丝笑意。
“哦，对了，待会儿去见见梦儿——以后你们就多了一个师妹了，我没什么空闲，你们多教教她。”
“啊？师父您又收徒啦？”陆扬这才明白李泽和叶柔说的是什么事情。
邵恩铭一瞪眼：“怎么，你还有意见？”
“徒儿不敢。徒儿恭祝师父又得佳徒。”
邵恩铭沉着脸道：“什么叫‘又’？为师收过像样的徒弟吗？就你们这几个草包？”
陆扬强忍住笑，道：“师父教训得是。徒儿们顽劣不堪不能成器，辜负师父培栽，愿小师妹能不重蹈师兄覆辙，在师父的英明教导之下学有所成，将本门武功发扬光大。”
邵恩铭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几天不见，从哪里学得一副油腔滑调。去去去，这里用不着你这颂圣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那我走了啊师父。”
“走走走。”
“真走了啊。”
“要我拿大笤帚赶吗？”
陆扬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走掉了。
邵恩铭望着他的背影，捻须微笑。
事情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了，陆扬反而有些茫然，缓缓向往日的下处走去。彭家屋舍甚多，两下里隔着有一段路，倒是纵了几个年轻人尽兴玩乐。
在外流连了这几个月，又连着数十天匆忙赶路，毕竟有些疲倦，想着叶柔一脸兴奋的神情，大约今晚又要闹到半夜，实在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可毕竟又不能就这么去歇息，对于这个小师妹。初次相见，也不能慢待，既然自己回来了，时辰也不是太晚，做师兄的总不好不露面。
就这么走着，忽然就想起南生的那封信来，想来付月明此时应是在这里的。托自己带这封信的顾家小少爷已然命丧任洪之手，却是不知道，顾家与付月明有甚干系，写了什么给他。
寻彭家下人问了，果然不出所料，这位付大侠早已到了。陆扬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把这信交给他。
说起付月明，几乎每年重阳都是要来太平镇，偶尔也会去如意山庄，陆扬见他的次数，倒比彭海还要多些。只是这人素来不苟言笑，板着一张过于正经的面孔，又总是与自家师父在一起商议些什么事情，这样一位长辈自然让人生不出什么亲近之意。所以，这位传说中行踪不定的大侠，陆扬也仅仅是混了个脸熟，倒不曾多说过几句话。此时第一次主动来寻他，站在门前竟有些惴惴不安。
“是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五短身材的老者带着两个人，步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付先生。”
他有些诧异，摆摆手，道：“进来吧。”
付月明住的是彭家的客房，陈设便简单些，加上不曾好好收拾，显得有些凌乱。陆扬正想着，彭家不缺下人，似乎不应如此慢待，回头却见带他来的仆从在院子外面候着，连随付月明来的两个人也在门外止步，恭恭敬敬站着，这才明白，问题大概出在付月明身上。
“我从不在住处议事，也不喜下人进来，这地方无人伺候，简慢勿怪。”付月明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了，又道，“什么事？”
“有人托我带给先生。”陆扬取出信递给他。
“哦？”付月明觉得更奇怪了，随口道，“是谁……”忽然看见信封上的字迹，一语未了戛然而止。“这是从哪里来的？”
“受人之托。”
“谁？”
“顾南生。”陆扬并不想提起自己的出走，而付月明生硬的语气，更是让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付月明听到这个名字，叹了口气，道：“是这孩子，他还好么？”
“他……”陆扬犹豫了一下，道，“死了。”
付月明并没有意外，只是苦笑道：“是我想多了，顾家怎么还会有人留下。”
“顾遥，终究还是没能善终……多事之秋啊。”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浓浓的悲凉，自顾慨叹。
陆扬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看起来付月明与顾遥关系非同寻常，他似乎早便知晓了顾家的惨剧，而此中种种自己都一无所知，只能沉默。
接下来，付月明没有再问关于顾家的任何事情，仿佛这些事情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陆扬想要告诉他那一夜的见闻，付月明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对于陆扬的疑惑，付月明也只是淡淡地道：“这些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明白的，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我说的话，未必就是真相，究竟如何，还是要你自己去看。也许，过了明日，就不需要我给你答案了。”
寒暄了几句，付月明便摆出一副赶客的架势，陆扬只得告辞出来，揣着一肚皮的疑惑。
才出门走得几步，叶柔已经找了过来，兴冲冲拽了他便走：“去哪里了？就差你一个，还不快点来。”
还是旧时屋宇，大老远便听见杨方朔爽朗的大笑。院子内外灯火通明，山石嶙峋间，花影婆娑幽香暗送，比白日里少了几分颜色，多了几分清寂。夜风已冷，照例，人便都在大师兄屋子里。
陆扬挑帘子进屋，便是一愣：“哎呦，这么热闹——我说二哥你忒不厚道，推说有事，倒跑来逍遥。”
屋子本便不大，当中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摆满了酒菜瓜果，众人围桌而坐觥筹交错语笑晏晏，显得屋子十分的逼狭，几乎无处落脚。这种场面上，薛谅倒是难得一见。
“来晚了还这么多话，”谭白羽坐在门边，一把拽住按到凳子上，“罚一杯。”
薛谅好整以暇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徐徐道：“这就是冤枉人了。年年忙得四脚朝天，好容易来蹭口吃的，还挨你这顿数落。”
谭白羽翻了个白眼：“往年死活都不肯跟我们闹，如今倒得闲了？”
薛谅忙道：“哪里得闲，那边还没完，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回来！”众人哪里肯放，一声喊拥上去，七手八脚拖了回来。
“去去去，干什么呢，”薛谅无奈地道，“真有事，还讲不讲道理了。”
叶柔嚷道：“进来了还想走？门都没有！”
谭白羽一脸坏笑堵着门口，收回了脚。
“我说二少爷，成年成月的见不着面，好容易逮着真人，露个脸就想走，成什么话？”说话的是邵恩铭的两书僮中的双喜，长着一副笑面孔，攀着他的肩笑嘻嘻地道。
便是老实敦厚不爱说话的双福，也说道：“好不容易聚一聚，就别走了。”
说来双福双喜二仆，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与众人差相仿佛，正是爱闹的时候，这种热闹自然都是少不了这两位的。
杨方朔端起了大师兄的架子，板着脸道：“今晚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走。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我还真不信。师父问起来，就说我留的人。”
薛谅双手一摊：“这可是大哥说的，那我便偷一次懒，回头天真塌下来，别不认账。”
谈笑间，众人各自落座。众师兄弟，除了李泽留在如意山庄，便都在这里了，加上双福双喜两个，还有几个彭家的下人也过来凑趣儿，略有些不自在地坐着，都是熟面孔。
一个人影在角落灯影底下坐着，静静的不曾开口，一袭素衣身影窈窕，却是看不清面目。
闹也闹够了，杨方朔咳嗽一声，正色道：“梦儿，过来，见过陆师兄。”
那少女低着头，怯生生越过众人，徐徐走来。
陆扬站起身来。
少女走到他的面前，敛衽施礼：“柳梦拜见三师兄。”
陆扬笑着还礼道：“不必这么客气，自家兄弟姐妹不用拘谨，以后叫三哥就好……”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咙，无法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梦抬起头来，清亮如水的眸子映着闪烁不定的灯火，安静地望着他。
陆扬觉得眼前一阵恍惚，似乎仍在千里之外，未曾回到辉州，仍是那个明媚的早晨，少女低眉浅笑，对他说：“珍重。”
她是余家的大小姐，为什么要叫柳梦，为什么要叫自己三师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