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去也终须去

张梧亭松开了架着他的胳膊，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到邵恩铭面前，道：“青主，落到这个地步是我咎由自取，并不敢有丝毫的怨怼。可是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从我进刑堂开始，所有人就在不断地问我，最近跟左护法在什么地方见面，说了些什么。刚刚这些话我已经不记得说过多少次，只知道每当我这样供述的时候，所有的刑具都会一个不落地再上一遍。我很想说点什么来让他们满意收手，但是我是真的想不起来有什么可说的。我和他是兄弟不假，可一向少有来往，更少见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是真的，无话可说。”

他这样淡淡地述说着，并不像是在控诉着什么，却浸透了深深的凄凉，最后这四个字，于娓娓中忽然撕裂开来，就像是余音袅袅之中琴弦突然崩裂的喑哑，令人黯然神伤。

宇文焕“啪”地合上了扇子：“你胡说些什么！刑堂听闻此事与左护法有些牵扯，问你一句有何不妥？怎么到了你嘴里倒像是刑堂逼供了？接着往下编啊。”

张梧亭冷冷地道：“我知道不会有人承认，一个人在那么多张嘴面前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很多事情都没有敢提。其实我该感激涕零，刑堂给我站在这里的机会，但是我终究还是没有当众说出您想要的答案，是不是很失望？”

宇文焕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声断喝截了回去。

“够了！”付月明猛然站了起来，道，“他不招我招，亢金龙部的任务是我下的令，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让他做的，这样满意吗？”

武元奉实在看不下去了，劝道：“宇文堂主，张氏兄弟不合已久，九重天上下尽人皆知。何况此事确与张护法无关……”

宇文焕被武元奉打了茬，愣了一下，道：“付老这是什么意思？要袒护他吗？”

付月明冷冷道：“不敢，宇文堂主不妨取纸笔来，想知道些什么，我亲笔写了给你可好？”

宇文焕也动了气，道：“刑堂行事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付老尽管指正便是，何必在这里混搅。”

付月明哼了一声，道：“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你待如何？”

武元奉后面的话却是没人听见，眼瞧着二人吵起来，终于找着个空，插嘴道：“宇文堂主，张护法半年前便去了江南，直到现在还在苏州，此事确与他无涉。”

宇文焕道：“苏州是朱雀堂的地界，他去作甚？武堂主如何得知？”

武元奉道：“月余之前，我在苏州曾见过他的。却是不知他有何事务，这大概要问付老。”

付月明道：“我教他去打听下，有没有雇凶的买卖，多赚些银两。”

宇文焕怒极反笑，缓缓道：“付老做的好买卖。”

“行了，都闭嘴。”邵恩铭终于发话了，“月明，这点事情与你无关，莫要置气，稍安勿躁，且坐下说话。”

他提高了声音，接着道：“青龙堂亢金龙部罔顾帮规，多次私自受雇杀人牟利，罪无可赦。部主冯年——杖毙。”

冯年早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听见这两个字，“扑通”一声软倒于地，几个人过来拖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惨呼声响起，不多时，变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厅上一片寂静，唯有这呼天抢地的叫声回荡着。再过得片刻，哭喊声渐渐低下去，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有人进来复命，衣衫上尚且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为了几个银子为人充当杀手，草菅人命，陆扬并不觉得冯年冤枉，但这样的死法却仍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虽然明知道按刑堂审张梧亭那般，这样还不是最惨的下场。

邵恩铭接着道：“其他人，也不用留了，给个好结果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所谓好结果，无非是不加折磨，痛快杀掉罢了。如此看来，参与这件事的人竟没一个能活。

宇文焕悻悻地答应了。

说到这里，邵恩铭突然想起自己漏了面前的人：“张梧亭，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人严刑之下能挺到现在，咬定了死不松口，也算敢作敢当，颇有几分胆色，倒是可惜了。邵恩铭这么说，是突然有些心软，想给张梧亭一个机会——死前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替他完成了，不至于含恨而去，也算对得住他。

这便是结束了么？张梧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自嘲地一笑。受刑的时候，恨不得立时死去，便能解脱了，可每次昏过去，醒来都是失望。此刻，自己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所有的苦难都到了尽头，竟舍不得了？

“属下独身一个，并无牵挂。求青主，许我自行了断。”

“哦？”邵恩铭对这个要求有些意外，略微顿了一下，道，“好，准了。”

旁边便有人将一柄短刀丢了过来。但张梧亭是接不住的，刀掠过他的肩膀，落在了地上。他弯下腰去捡，却一下子摔倒在地。

这个身子，早就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了，不过是凭着一口气，才能坚持到现在。适才的那一番唇枪舌剑，已经耗费掉了他最后的气力。

刀就在面前不到三尺的地上躺着。

他没有再试图站起来，蜷着腿向前移动了下身子，用自己尚能算完好的左手把那柄短刀够了过来，抱在怀里。

就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于此时的他来说却无比的艰难，手臂和后背的结痂重又裂了开来，在地面上留下几道清晰的血印。

他用力挣扎着让自己坐起来，右臂夹着刀鞘，左手握着刀柄缓缓把它抽了出来。

刀是最寻常的钢刀，被保养得很好，不带一丝锈迹的，刀刃白晃晃地闪着光。

张梧亭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刀尖上蹭到的尘土，眯着眼睛，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一个纯真的孩童，正在把玩自己心爱的玩具。左手终归有些不便，他比划了几下，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把刀刃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付月明转过头去，不忍再看，略显浑浊的双眼中，泪水在打着转儿，固执地不肯落下。他错看了冯年，同样地，直到今日才发现张子虔还有一个这样的弟弟。

一切都无可挽回，不是不想，是无能为力。假如张梧亭能和冯年换一个位置，也许亢金龙部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但是，没有假如。他只能保下张子虔，却对亢金龙部不能再多说半句。邵恩铭的态度已然足够明显。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静得能听到身旁人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