萎蔫的草头上白茫茫一片，在日色中闪闪发亮，分不清是霜花还是露水。马蹄杂乱踏过，沾染了寒意。
一行人在已经和暖起来的日光中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言笑，惊破了林中的清寂。
“五姐，前面就是那梨子了。”谭白羽扬鞭指着远处。
叶柔噗嗤一笑，打马上前，道：“你能给它换个名字不？都多大人了。三哥，你说呢？”
陆扬不做声。
薛谅笑道：“自己起的，这会子嫌不中听了？”
叶柔瞪了他一眼：“我乐意，你有意见么？”
“不敢，没意见。”
“哼。”叶柔不再理他，回头道，“大哥，咱们今天还爬上去好不好？”
杨方朔微笑道：“今年倒比往常格外冷些，顶上风大，回头别再闹着下来了——梦儿，这山顶上一座孤崖，你师姐给它取名梨子，倒也像得很。此处与苏门剑派颇有渊源，每次从太平镇回来，照例要爬上去看看的。你若不愿去，山下也是好景致。”
沈紫玉道：“多谢大师兄。既然大家都去，还是一道的好。”
“冷么，我怎么没觉得。走啊。”叶柔松开缰绳，一马当先。众人随后赶去。
面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峰，怪石嶙峋横在谷口，团团的恰似一只梨子模样。
谭白羽道：“姐，我还是觉得它更像个桃子。”
叶柔跳下马来，道：“我说梨子就是梨子。老规矩，不拘哪条路，看谁先到山顶。”
谭白羽道：“才不走小路，偏在大路上赢你们。”
杨方朔将马匹一一栓好了，吩咐同来的仆从好生看着。
“你是不知道，这猴子从来都是最后一个，有次竟提前到了，你猜怎么着，他仗着自己轻功好，打山后的陡坡爬上来的。滚了一身的草刺儿，衣服都扯破了……”叶柔拉着沈紫玉，叽叽喳喳讲述着以前攀顶的趣事。
“三哥，这次我一定要当第一个。”谭白羽望着峰顶，跃跃欲试，“总欺负我个子小，看我快有你高了呢。”
陆扬漫不经心地应着。
薛谅微笑看着众人，一言不发。
向上的道路崎岖狭窄，不多时，众人都散开来不见了踪影。
沈紫玉并没争个高下的兴趣，也不好显露自己的武功，缓步向上走去，细细赏着沿途的风景。
此山看着不大，一路走来却别有洞天，树木葱郁，山石奇伟，林间鸟雀啾啾，生意盎然。
走着走着，不觉往事涌上心头——这是故乡的山山水水啊，无论是否踏足，都是一样是熟悉。可这些，都是回忆了。
正自出神，山路一转，面前豁然开朗，一边虚空万丈，一边树木不生，绝壁如削，几根枯草瑟瑟风中。
路便在这绝壁下突出的块块岩石上，几乎看不见痕迹，最窄之处仅能容足而已。
在最宽敞的山岩上，负手立着一人，背对山崖迎风远眺。
“依着往年的旧例，狭路相逢，是要打一场的。”陆扬没有回头，缓缓道。
沈紫玉道：“我赢不过你。”
“过来吧，我不拦你。”
沈紫玉登上了山岩。
那是一块从石壁中探出的狭长巨石，直指深谷，陆扬站在一端，她在另一端。山风呼啸，足底生云，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沈家旧宅之后，这是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对，
良久，陆扬道：“是我错怪你。”
沈紫玉咬着嘴唇，不做声。
“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沈紫玉轻轻叹口气，道：“就这么过，还能怎样。”
陆扬默然。至亲之仇，任何抱歉的话，说出来都是虚妄。
不知过了多久，陆扬道：“我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是我师父。”
沈紫玉并不意外，凄然道：“我懂得，不怪你。”
陆扬道：“你要如何报仇？”
“血债血偿。”
“九重天上下数千之众，都要杀了么？”
“人数众多，便能为所欲为，不付出任何代价？”
“便是人人皆可杀，此事之后，你又如何自处。”
沈紫玉冷笑道：“我本便是该死的人，苟且偷生十年，已是够了。”
“紫玉……”
“我姓沈。”
陆扬叹了口气：“我都明白。只是，我从未杀过一人，自问也不曾亏欠过谁。我，也是九重天中人。”
沈紫玉不语。
“顾遥死的那晚，我大约是见过你的。顾遥有一子，名叫南生，为了我们两个初次相识的陌路人，丢了性命，你大约见了罢？所以才杀了任洪，对么？”
“我知道。”
“若南生还活着，也算作九重天中人，你要杀他么？”
“我不知道，他终究是死了。”
陆扬又道：“杀死乔乔一家的，是青龙堂属下亢金龙部，收了不知何人的银两，要他们一家人的性命。亢金龙部有一人，曾经苦苦相劝，终究未能阻拦。这个人我不敢说他手上全无血腥，只此一件事，便全无可悯之处么？”
沈紫玉不答。
陆扬接着道：“你若执意如此，我无话可说。至于师父，他待我如子，我视他如父。教养之恩，师徒之义，父子之情，我今日一切，都是师父与九重天所赐。纵然我一身无愧，终究不能置身事外，强自说无辜。父债子偿，本身天经地义。所有的罪责，我来承担。”
沈紫玉道：“你要如何承担？”
陆扬看着脚下的深渊，缓缓道：“此时此地，生死无怨。只要你一句话，往日仇恨一笔勾销。”
沈紫玉一怔：“你本无罪。”
“此处一旦失足，便是大宗师也难逃性命，无人看见，师父也不会起疑。我自甘愿，只要你一句话：从此往日仇恨一笔勾销。你……可愿意？”
身后，不曾有人回答。陆扬的衣襟被山风吹得猎猎飞舞，面前是涛涛云海，舒卷翻滚，日光下射，变幻不定，心中却一片宁静。
许久，仍然寂无声息，仿佛只剩了他一人在这山崖之侧。
陆扬忍不住回头，却见沈紫玉木然立在身后，一言不发，许是冷风吹得久了，有些瑟缩发抖。
陆扬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斗篷与她披上，道：“既不能决断，何不放手。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沈紫玉一把推开他的手，陆扬立足不稳，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料山石青苔正滑，脚下便是一个踉跄。
未等他醒悟，手臂一紧，骤然被人拉了回来。沈紫玉用力过猛，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件斗篷飘飘摇摇，落入山谷慢慢看不见了。
陆扬下意识拥着她，回头看时，适才的足迹离崖边只不过毫厘之差。
一个眼里满是惊恐，紧紧攥着他胳膊不知道松开，一个刚刚后怕起来，却是思绪万千。惊魂初定，四目相对，呼吸相闻，两颗心都是狂跳。
“你心里，如此在意我么？”
沈紫玉腾地红了脸，甩开手径自去了。
陆扬迟疑了片刻，随后赶过去，沈紫玉亦不看他。
过了险峻之处，道路宽敞起来，两个人就这么并肩走着。
陆扬想了许久，终究开口道：“紫玉，往日之事，我一无所知。被师父收养，我无法选择，师父做下何事，我无力干涉。到最后遇到你，为你倾心，我亦不能自控。入九重天非我所愿，九重天的曾经的罪孽我无法改变。但是从今往后，既然我身在其位，九重天做下什么事情，若经我允可，必不违天理公义。我不是师父，无意图谋天下，只求一生无愧于心。师妹——如今无论明里暗里，真真假假，你我都是同门师兄妹，且容我这么叫你——沈师妹，我决意改变九重天，你可愿助我？”
沈紫玉仍旧沉默，不曾回答。
越往上道路越是崎岖险峻，到十分难行处，陆扬便俯身伸出手去，沈紫玉虽并不怎样吃力，并不拒绝他的好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只手便不再松开。就像初相识时，在冰冷的水道中，已不能再回头，前路茫然不知吉凶，紧握的双手是彼此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走过那一段路，面前重又变得平坦起来，一角飞檐已然遥遥在望。四周已经没有大树，石缝中长出的枯草才能没过脚面，偶尔生着几丛低矮的灌木。雾霭将散未散，远山如黛，层林染金，苍鹰盘旋，尽在足下。
待近了才看清，山顶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三面皆是断崖，一座小小凉亭孤零零嵌在上头，俯视群山。
只是，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陆扬奇道：“人都到哪里去了？”
两个人走得并不快，再不济也要有人先到才对。
正自诧异，柱子后面大叫一声，跳出个人来，却是谭白羽。
“好哇，骗得我在这里好等，你们却到哪里逍遥去了！”
陆扬不禁莞尔，问道：“他们呢？”
“我哪里知道！”谭白羽愤愤地道，“从到这里就连个鬼影儿都不曾见。”
正这时，石头后面草窠里有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那是鬼影儿不想让你见。”
谭白羽勃然大怒：“薛老二，你敢戏弄人！枉我还以为没有人。”
薛谅呵呵一笑：“我就是犯懒，见你躲着想吓人，绕过来寻个背风的地方晒晒太阳，一时睡着了。来来来，这边暖和。”
“这么说，你比我来的晚咯？”
薛谅笑道：“这个自然。”
正说间，山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叶柔在前，杨方朔在后，拿衣襟兜着什么东西，说说笑笑走了过来。
“三哥！你们先到啦。”叶柔兴冲冲奔了过来，塞给他一把红艳艳的酸枣子，顺势握着他的手，撅着嘴道，“山上果然好冷，冰凉的，给我捂捂。”
陆扬哈哈一笑，替她搓了一搓，道：“这下好了？”
“就知道三哥最好了。”
杨方朔也赶了上来，把兜着的野果分了给大家。
陆扬尝了一个，略有些酸涩，并不怎么好吃，转头对杨方朔道：“怎么偏有这闲心情，哪里寻来的。”
叶柔一指下面，道：“那里有好多呢。”
谭白羽抢了一大把去。薛谅摇摇头不肯吃。倒是沈紫玉，咬了一口，默默看着发呆。
陆扬看在眼里，悄悄握了握她的手。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又复闪开。
杨方朔道：“此处名为清风崖，许多年前，本派两位祖师，邵凌云、沈鸾尘曾在此处论剑——恰与师父师伯二人同姓，却是不相干的，凑巧罢了——最后沈祖师失足坠崖尸骨无存，此事成了邵祖师一生之恨，说来令人唏嘘。你看这旁边石上，尚有字迹。”
这段故事，众人自幼便熟知，此言自是对新入门的小师妹讲的。
沈紫玉走到那石头跟前，只见上面刻着一首七绝：“清风崖下水涟漪，苔痕青青草色迷。尽日问春春不语，乱红飞堕断崖西。”却不知是何人所作。
另一边谭白羽大声道：“今年我是第一个到的。”一时众人皆笑了起来。
叶柔说着笑着，忽而丢了果子，独自走去亭外，闷闷地出神。
薛谅回头看见了，奇道：“又谁惹我们大小姐了？”
叶柔遥遥地道：“你也不用猜。师父要我闭门思过，这次回去，一个月不能出门。”
陆扬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不出门有什么不好，天气也一天冷似一天了，你还出门作甚。”
“我不要。”
杨方朔想了想，道：“不如大伙儿一起去求求师父，免了罚也好。”
陆扬摇头道：“别的都好说，唯独这件事难能。这种事情，师父说出来的话，历来不曾更改过的。你们都不记得了么？”
叶柔烦恼起来，拈着朵半开的野菊，一瓣瓣拆得零落。
“柔儿，师父这般处置，你有怨言么？”
叶柔一惊回头，却见陆扬捏着鼻子，一脸坏笑，怒道：“好哇，你学师父说话戏弄我！”抬手便要打。
陆扬一缩脖子，却躲去沈紫玉身后，嘴里道：“好师妹，且饶过我这遭吧。”
叶柔啐道：“饶过你这遭，岂不是还有下次。”
“下次不敢了。在小妹面前，给我留个面子，可好？”
沈紫玉也作势解劝。
叶柔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师兄啊？适才怎么不说？把我们梦儿教坏了去——梦儿，咱们不理他。”
沈紫玉微微一笑，拉了她躲去一旁，两个姑娘家叽叽咕咕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不多时叶柔便眉花眼笑，似乎忘了适才的烦恼。
山顶并无什么有趣的地方，无非成了惯例，不来一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待不多时，众人便一道下山去，继续赶路。
到得如意山庄，恰是暮色四合，廊下点起灯笼，照得内外通明。
李泽迎将出来，并不问这几日有何趣事，只简单问了邵恩铭何时回转，便自顾走去，似乎全不关心。
众人都习惯了他这等冷淡，也见怪不怪。
虽然师父未曾回来，到底也玩闹了几天，都不再有什么兴致，各自安歇，也不知是否有人彻夜难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