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声水声在耳畔絮絮低语，水面雾气蒙蒙，似雨又未坠，伸手一拂便是沁凉一片。乔乔连日用功辛苦，被船一摇越发困倦，躺在船舱里头，用衣裳蒙着头，大约是睡着了。
沈紫玉不知道船驶向何处，也不曾问。去哪里都好。
两个人本都有许多话讲，却无从出口，都卡在那里，伴着一夜的无眠，翻腾不休。
“这些年，你是如何过来的？”终究是沈翎先开了口。
沈紫玉叹了口气，道：“我就是余芷。”
“原来如此。”沈翎恍然大悟，“难怪所有的痕迹到了苏州便全然断了，原来是余家的手笔。”
沈紫玉道：“哥哥如何又做了大夫？”
沈翎踌躇了片刻，道：“你还记得那位戴伯伯么？”
沈紫玉想了一想，当年确有这么一位长辈，相貌清癯沉默寡言，也不记得从何时起，偶尔便有来往，父亲病重那些时候，他来得更加的勤。只是一样，寻常客人来拜，都是师兄们接着，免不了一番客套，这位戴玄伯伯却每每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忽然便在父亲房中，又不知何时悄然离去。沈家上下见得惯了，也不去扰他。
“他可是百草堂的前辈？”略一思量，便不难猜到，哥哥的医术的必有来处。
沈翎点了点头，道：“当年我穴道被制，本难幸免，是他冒险从火海之中背了我出来。山谷各处出路均已被封死，他却不是从正路上来的。百草堂门人时常在荒山中采药，飞抓绳索不离身，打后山悬崖攀上去，这才逃脱。后来便拜他为师——也是为了方便行事。那时候我不省人事，第二天再去寻你，已然踪迹全无。”
“是余叔叔强行闯关带走了我。他与邵恩铭对了一掌，身受重伤武功全失，为了掩人耳目收了我做女儿。他若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沈翎一时未作声，只是望着河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方才道：“你的病……为何练这样绝险的内功？”
沈紫玉低声道：“为了解毒。”
沈翎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又道：“还好功力不深，尚有解决的办法。只是我并无把握，不敢贸然配药，要请师父斟酌。他如今还在辉州，我们一道回去。”
“这里去苏州只一日水路，我出来已半年有余，未曾通过消息，总不好转身不顾。”
沈翎看了看她，道：“那你自去，我先走一步。”
“哥哥不去么？”
沈翎屈指算了下行程，道：“你慢慢走，不要着急，我折回来找你——便在归德府等我。切记，不可再动内力，若有不适也不可调息，顺其自然即可。”
沈紫玉道：“往返只需两日……”
沈翎截口道：“你的病耽搁不得，早一日也是好的。”
沈紫玉只得罢休。
小船在曲折的河道中缓缓向前，船尾留下潋滟不止的水痕。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有意无意都避开了当下的事情。
沈紫玉犹豫再三，终于提起了谢朗，道：“你可知道，他当初也逃了出来。”
沈翎皱眉道：“我知道。”
沈紫玉大略说了京城的事情，只隐去了自己与萧仪相识的过程。
沈翎道：“果然是他。”只此一句，却不肯再往下谈。这中间隔着太多不堪回首，岁月漫漫。往日种种深入血肉，不管他因为何事终于背离，斯人已逝，计较抑或宽容，怨恨还是悲悯，都不再有意义，只剩下一地哀伤。
良久，沈翎缓缓道：“都过去了。能找到你，已心满意足。”说着，掏出手帕，拭了拭飘落在她发间的水珠，又道：“待得与你寻一个如意郎君，我此生心事便了结了。”
沈紫玉脸一红，嗔道：“哥哥不正经。”
沈翎道：“怎么，还说不得了，哪里有大姑娘不嫁人的。”
“分明是你短了银钱，惦记妹妹的聘礼来了。”沈紫玉一瞪眼，道，“我的嫁妆在哪里？”
沈翎把手一摊，道：“你哥哥两袖空空，一个子儿也没有。也就这个人还值点钱，不如带了我去？”说着，把脸往前一伸。
“好不要脸。”沈紫玉伸手抄起河水便泼他。
沈翎抬起袖子遮挡，一面躲一面道：“哪有这样糟蹋自己嫁妆的道理。”
沈紫玉气极，去拽他的胳膊。沈翎不肯放下，两个人拉拉扯扯不肯干休。沈紫玉见拽不动他，眼珠一转，忽然放手，直奔他腋下。沈翎果然吃不住痒，讨饶不迭，已笑作一团。雨天人静，两个人的笑声沿着河岸石堤散开，传得很远很远。
沈紫玉忽然停住了，伸手抚摸他额上的疤痕，低声道：“那时候，伤得重么？”
“都已经好了，不过是个印子，你看，好好的。”
“都好了，真好。”沈紫玉喃喃道，缓缓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容。恍恍惚惚的欢喜终于落到了实处，仿佛柳絮沾染了泥，再也不会飞走。
沈翎莫名鼻子一酸，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哽住了，低头咳嗽了两声。
劫后余生又相聚，乍暖还寒，喜悦如冰雪缝隙中艰难探出头的嫩芽，慢慢生长，填满心间。
船行如故，不知怎的，沈紫玉目光无意间掠过岸边，忽然怔住了，木雕泥塑一般，恍如漫天大雨都扑面而来，无法喘息。
烟雨朦胧，小桥石阶都如墨染，随着雾气晕开在天地间。一柄纸伞，长长的人影，飘飘渺渺站在雨丝里，孤零零的，望过来，似欢喜，又似茫然。当初那个莽莽撞撞闯入竹林的少年，眉眼温柔一如往昔，却染上了无尽的凄凉，终于不再忽视这江南绵绵不休的雨。
船行北上，风向不好又逢阴雨，便在常州暂时停留。陆扬连日心绪不佳，又禁不住叶柔每日里喋喋不休追问柳梦的下落，独自上岸来。举目一片弥蒙，不知走到了何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直到一阵熟悉的笑声忽然传来，惊散所有的恍惚。
他看见小舟迤逦而来，那人缓缓回头，适才的欢笑还飘荡在水面上，眉梢眼角满溢着欢喜。他从未看见她如此笑过，却在目光相接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在她的对面，那位声名鹊起的大夫，低着头，觉察到异样，抬眼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从容拉了下凌乱的襟袖，坦然审视着岸上不该出现的身影，带着三分诧异，似乎说了句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说。他已听不见了。
难怪，他见不到余成，杜总管那样敷衍的态度，竟不曾醒悟。她本已平安，他又以何样身份相见。
舱外的雨又飘进来了，灌满眼眶。沈紫玉死死按着船舷，也不知是想借力起身，还是怕自己起身，指尖血色尽褪，终究一动也不能动，什么也说不出口。
陆扬静静望着她，良久，略一点头，转身走远，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也好。
他曾说过，偏要两全，如此何尝不是两全。秦少飞虽然性情古怪，至少志同道合，她，大概也是真的欢喜罢。自己带给她的，只能是无尽的痛苦。只是，若再有一日，她是否仍肯掷下手中的剑？
沈翎没想到在此处竟能偶遇，出声招呼，却不料陆扬全然不应，只是呆呆望着这边，末了竟然转身不顾，十分不解。一转脸，却看见沈紫玉痴痴望着此人的背影，泪痕犹在，疑云顿起。
沈紫玉目光一转，垂下眼眸，默默无语。
分别多年，小妹平添了无数心事，一如他无法解释为何认得仇人的爱徒。
路终于走到了尽头，船夫系舟登岸。一南一北，终须暂时分别。沈翎心急，不等风向回转，索性走了陆路。马上回首，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渐渐变小。
只是他却不知，这一去错过了什么。命运捉弄，从来不肯给人第二次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