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松江水从八百里太湖奔流向东，到此处江海交汇，水面辽阔几乎望不见对岸。大小船舶缓缓来去，帆影绵延直到天际。船工的号子在江面上隐约飘荡。
东海之滨，青龙镇是头一等热闹的地界。
虽说名为镇，因着沪渎港口，人烟阜盛店铺林立，并不比苏州城逊色多少。只是苏州温雅恬静，此处却是一片碌碌繁忙景象。
小舟靠岸，船夫早已累瘫在地。
虽说一路上顺流而下，却并不怎么顺风。东家要赶时辰，无风的时候便靠人力划桨，直把这小船摇成了龙舟。不眠不休一日一夜，载着二位客人，总算平安到达。
下船登岸，举目四望，码头上纷纷攘攘热闹非凡。脚夫来回奔走，船主叫嚷呵斥，间或有小贩挑着担子各处游走叫卖，停泊的大船上朝食的炊烟袅袅尚未散去，红尘喧嚣到此处便如茶吊子里初沸的水，正翻滚不休。
“大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同伴见沈紫玉伫立半晌，忍不住开口相问——连夜着忙赶路，到此处反而没了下文。
沈紫玉看了看他，含笑不语。
司徒长青蛰伏多年，为余家在暗中培植了这么一股力量，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散落各处，传递消息最为便当，只苦于身手都是平平，拿不下蒋家里，办些不须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绰绰有余。
此次一同前来的，名叫程冉，三十余岁年纪，相貌寻常，看着精明强干，又不咄咄逼人，举止稳重不失恭谨，恰到好处是个得脸的家仆模样。见她不说话，便也知趣不再问下去。
他只知此次为了救出庄主，跟着大小姐办一趟差事，却并不清楚沈紫玉的根底。司徒长青知道分寸。只是这么一来，面对这么个娇怯怯的少女，虽然旧事也多曾耳闻，却也不免生出些成见来。
沈紫玉打发了船只回程，牵着马离开码头，缓缓沿着河边，向着市集热闹处踱过去。
“从现在起，叫我春柳。记着你的身份，是外头跟着大少爷的人，今年方才进庄子伺候，总办后宅采买，所以他们不认得你。”
“是。”程冉点头应着。
“程大爷——”
程冉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拱手道：“春柳姑娘。”
沈紫玉一笑，又道：“赶了一宿的路，我们先寻个地方歇歇脚。”
程冉踌躇了一下，道：“疲乏不算什么，办正经事要紧。我们来得快，往回走未必顺风先已逆水，只怕赶不及。”
“不必着急，总要准备万全。我们先寻个地方吃些早点。”
沈紫玉不容他再反对，径自走进一家最豪奢的酒楼，挑了清净临街的雅间落座，唤了小二来，先泡了一壶好茶，再慢慢问着他各式菜色，捡着招牌点了几样。
程冉在心中叹了口气，坐在对面，默默无言，下了几箸便搁下了。
目光随意扫过去，楼上楼下几乎都是空的。这个时辰，显然不是吃酒席的时候，酒楼大概也是刚刚开张，一众伙计有一搭没一搭揩抹桌椅，跟码头的热闹景象恰是相反。
沈紫玉看着他有些坐不住的样子，缓缓道：“欲速则不达，须得准备周详，免得惹人疑心。此番一旦走漏消息便是大祸，宁可白走这一遭，也不能失手，你可明白？依着计划，并没有个为了不急之务，连夜赶过来的道理。这时辰去见谁都不合适。”
程冉猛然醒悟，连连点头称是，不禁又有疑问：“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走得这么急，慢慢行来岂不更好……”说到此处自己也明白过来，面露惭色。
“慢慢赶路，到此处已是明日了。”沈紫玉淡淡道，“说正事。海上的事务自成体系，是爹爹亲自掌管，我向来不怎么过问。你对此间人事熟悉，趁着时辰还早，与我讲讲这位罗大掌柜。”
左右空旷无人，也不担心被听了去，程冉便将青龙镇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
余家出海的商船在青龙镇停靠，往来货物也在此处装卸，为了方便起见，索性在镇上开了家钱庄，专一门经手船上的货物。钱庄大掌柜罗颀，便是商船名义上的东家，总领一切事务。
罗颀是余靖时的旧人，颇有些才干。余成放他在此处坐镇，只一年到头回苏州交账，别的均不过问。要说可信，自是毫无疑问，但尴尬之处也恰恰在这可信二字上。
罗颀对余家忠心耿耿，更兼各处人头均熟识，沈紫玉毫不怀疑他会为余家赴汤蹈火。但问题恰在于，在他眼里谁才是余家。
余成失踪，沈紫玉从未在众人面前露出过真容，更不曾与罗颀单独说过半句话。上头有余蘅正牌余家少爷的身份压着，便是司徒长青抛头露面，无非也是与罗颀一般的身份，难能取信于人不说，一个失踪多年的人冒出来，先已有了图谋不轨的嫌疑。更要紧的是，如今情况不明，不知罗颀身边有没有外人，不可不慎。
青龙镇这股子人手全然不能考虑，沈紫玉要的只是一个消息。但要从精明谨慎的罗大掌柜口中打探消息，也不亚于登天，还得不引起他的怀疑，程冉觉得自家大小姐有些异想天开。
罗颀性子端方少有嗜好，带了家眷在此长住，布衣蔬食勤勤恳恳，除了料理事务几乎不在青龙镇露面，绝无可能凭空结交，这是沈紫玉久已知晓的。程冉又不厌其烦细述此人生平习性，也无非何时被余靖看中，家中几口人，喜好吃些什么，如此种种，也没有什么用处。沈紫玉一头听，一头又将自己的计划盘点了一遍，细细说与程冉。
日上三竿，酒楼渐渐热闹起来。沈紫玉唤跑堂的过来，结了账出门。并不走远，直接在旁边客店定了两间上房，道：“歇息两个时辰，收拾一下。我们下午去见一见这位大掌柜。”
余家钱庄是青龙镇最大的钱庄，却并不凑青龙镇的热闹，跟繁华街市隔着里许，若即若离一座宅院，门头高大，门前冷清清少有行人。
余家一方豪富，外头的银子轻易看不在眼里，本未着意经营，起初只捡着有往来的大客商做生意，后来渐渐存兑些款项，无心求利便能稳妥。却不料多年下来无心插柳，在外人眼里越发庄重起来，声誉日隆，太小的买卖轻易不敢找上门。钱庄伙计也就分外的清闲贵重，有意无意只拿着鼻孔瞧着人。
午后乍寒又暖，秋意懒散，寻常这时候并没有什么人上门，若有熟客大都直接进了后院，不须前面招待。柜上伙计们照例喝茶闲聊，虽然碍着东家不至于太放肆，却也无比悠闲自在，直到两个人走进来。
程冉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问道：“什么茶？”
伙计们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互相看了看，有人顺口答道：“龙井。”
程冉倒了两杯，一杯推给沈紫玉，自己喝了一口，道：“茶便罢了，水有些浊气，不如虎丘泉水甘冽。”
沈紫玉此时换了身衣裳，葱绿衫子鹅黄裙，头上点缀珠花翠环，十分娇艳，面上仍罩着轻纱，便摇头不饮，亦不语。
此时有见机的伙计便过来打拱，试探着问道：“两位客官，是打哪里来？”
程冉撩了撩眼皮，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众人均是一怔，摸不清来人是什么路数，便有人上前道：“在下孙茂才，便是这里的掌柜，请问二位是要存银，还是取现？”
程冉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们罗掌柜呢？”
孙茂才愣了愣，忽然醒悟，道：“二位可是要见我们东家罗颀？”
“不然呢？哦，差点忘记了，按着你们这里的规矩，是管他叫做东家的罢。”
沈紫玉轻声道：“罗掌柜好大的排面呀。”
众伙计面面相觑，大都品出些味道来。做钱庄生意，迎来送往大都混成了人精，见机极快。眼角余光扫过，已有人悄悄溜出去报信了。
孙茂才笑了笑，道：“我们掌柜的此时还不知在何处——都愣着做什么，去问一问，掌柜的今日来了没有——烦请二位等候片刻。”
程冉冷冷地道：“今日照例对账，他该在这里的，莫非出了什么事情，要大掌柜亲自出面不成？”
孙茂才被他戳破，有些尴尬，只是事到如今，一时也不好寻别的由头推脱。这二位不速之客显然是余家的人。钱庄寻常无大事，有大事十九都不是好事，罗颀又向来比桌上那西洋自鸣钟都准时，于公于私编排出什么话来都不大合适。只得赔笑道：“大约确是在这里的。外头人来人往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二位移驾花厅品茶。”
其余人见孙茂才揽去了这个麻烦，便不来支应。程冉看向沈紫玉，道：“娘子意下如何？”
沈紫玉点点头。
二人便起身随孙茂才去了后面花园。
一路上这位掌柜的东拉西扯旁敲侧击，想打听二人的身份。程冉只是板着一张脸，并不理会，沈紫玉又是女子静如止水，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底下人花花肠子弯弯绕，罗颀却来得快，只坐了片刻，炉上水尚未沸，人已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