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两面都是水,一边靠着太湖,一边是望虞河。望虞河水浅且狭窄,太湖那一面不甚宽广,天然一段水湾,恰好行船。陆路便只两条道,都有人守着。”
夜深人静,不相干的人都被打发去歇息,三个人围在灯下,商议明日的行动。
这一处荒废的大宅子,离着蒋家里只有二三里地,道路四通八达甚是便捷,仿佛伏在大网上的一只蜘蛛,悄悄地动了起来。
司徒长青这五日也不曾闲着,亲自带人探查,不仅安排了藏身之处,甚至买通了送菜的船夫,大略摸清了蒋家里的底细:“总共三十多个人,五条船在码头上。为首的是个贩私盐的出身的悍匪,人称曹七爷。只可惜这帮人戒备得很,没能进门,不知庄主身在何处。”
聂松道:“水路上我们不擅长。”
沈紫玉略一点头。
“能打探到的只有这么多了,若再要详细,只怕得长年累月的水磨功夫,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程冉只能拖得一时,罗掌柜迟早会起疑。”司徒长青眉头深锁。
沈紫玉支颐望着烛火,慢慢的道:“爹爹的安危是最要紧的……但也不能走漏消息,还不知道蘅哥哥那边,究竟是怎样情形——我们有几个水鬼?”
司徒长青道:“水性最好的五个人,是知根知底的。若是要用,大约还能凑七八个出来。”
“要不了那么多。”沈紫玉沉吟片刻,又道,“我要挑两个最精细的出来,其余留着备用。船只也要预备好,劳烦司徒先生亲自调度——一个也不能放过。”
密密计议停当,已过子夜。
司徒长青与聂松二人按着议定的计划,各自准备去了。沈紫玉骤然闲下来,却也毫无倦意,勉强合目打坐养了一会神,始终不能宁定,心绪纷纷乱无头绪。
窗纸始终欲白未白,此处偏僻没有打更人巡夜,城中更鼓也听不见,天似乎下一刻便能亮了,又一直在夜晚里牵扯纠缠。
浑浑噩噩仿佛沉沦了三世,猛然一声鸡啼,惊破凌乱不堪的梦境,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看着门外天气晴好,还算合适。只盼着莫要起风,或是突然下起大雨。幸而,看着并不像能变天的样子。
卧虎寨一众摩拳擦掌,或是打理兵器,或是照着日常习惯舞刀弄棒,看见她走出来,纷纷注目,三三两两打几声招呼,终是有些尴尬。
随意点点头,穿过人群。司徒长青过来禀告:一切已然预备停当。
沈紫玉终是不放心,亲自走了一趟,从人到物一一过目,看着并无不妥之处,方才罢休。
午后便一丁点事情也没有了,所有人就像一张弓,随着日影慢慢张开,又顿在那里,等待。
捱到红日西沉,眼看着便入夜。时辰还早,该提前出动的,已然陆续去了。聂松一行留下等待最后的行动,司徒长青便该与沈紫玉一起离开。
一只信鸽趁着最后一缕暮光忽悠悠落在窗台上,带来了一个大家暗地担忧已久的消息——罗颀赶到了苏州。
司徒长青道:“我的人只能拖延他到这个地步了。若是寻常走路,到了这个时辰大可歇息一晚,再去拜见。可他如此赶紧,一则程冉撑不住事泄,但尚有余地——这个废物——二则,只怕已对路上的变故生了疑心。越是阻拦,越是要急着赶来。”
聂松看了看满天星斗,道:“不如我们提前行动。”
“来不及了。这边的事情出不得半点差池,提前会打乱一切计划。”沈紫玉断然否决。
“不然,便强行扣住他,反正到了明日一切便能见分晓。”司徒长青发狠道。
沈紫玉冷冷道:“你可还有多余的人手么?他不会单枪匹马独自过来。一时措手不及尚有可行之处,事到如今若毫无防备便是庸才。扣住他一个容易,你知道他带了多少人过来,身边的有几个,不在明面上的还有多少?”
司徒长青默然。
沈紫玉低头沉思片刻,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司徒先生,你一个人,可顶得住么?”
司徒长青明白她的意思,肃然道:“放心,断无差池。”
“我去拦住他。”沈紫玉站起身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拜托了。”
司徒长青拱手送她出门,四目相对,俱是沉重。
沈紫玉再不回头,借着夜色掩藏,纵马驰去。
天终于还是黑下来了。
罗颀的心不住地往下沉,顾不得暗夜难行,连声催促着赶路。一行四个人马蹄得得闯入苏州,向着太湖之滨匆匆而去。
谨慎了半生,竟然被两个骗子诳了去。这还不算,直到今日,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曾明白。春柳不知去向,程冉咬紧牙关一个字也问不出来。除了聂松一行不知所踪,别无异样。
聂松的底细他并不清楚,但这是余成亲口嘱咐,不容有失,却出了差池。个中轻重不知深浅,本来只是心中忐忑,不得不亲自前来面见庄主,却在路上拖延到了这个时辰。
先是马匹受惊撞伤道旁的妇人,村人围住吵嚷许久,又遇大树被风吹倒拦住道路,再到渡口船只被财主包下,运了半晌货物方才得过,越是想赶早,越是寸步难行。
桩桩件件仿佛都是巧合,却未免太过多了些。显然有人不想让自己面见余成。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苏州弄鬼?程冉二人的图谋,显然并不简单。
总算走到这里,太湖遥遥在望,也不再有事端,想来再如何,也不敢在余家庄的大门口生事。
方才这么想着,迎面一盏半明不暗的风灯亮起,一辆小车的轮廓渐渐显现。
道路不宽阔,罗颀一行人马又多,不好堵着去路,便避让在道旁,等着车过去。
小车缓缓驶过来,马夫呼喝驽马,从面前经过。
罗颀想着心事,目光随意落在车窗上。帘子忽然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丽面孔,对他轻轻道:“你想知道老庄主是怎么死的么?”
罗颀一怔,帘子已然放下,方才想起,这声音便是春柳,又惊又怒——这女子竟然还敢露面。但这句话,却仿佛一道炸雷,轰得人心神大乱,不由得拍马跟上去,叫道:“你说什么?”
“若今夜你进了余家庄,便是同他一样的下场。”车子并不停留,辘辘远去。
罗颀勒住缰绳。坐骑在原地磨了几圈,踯躅跳掷,抖了抖脖颈,一如主人的心烦意乱。
这女子放了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诱饵在他面前,明明知道一切都有问题,却无法置之不顾。
当年那件事情不清不楚。若是外人做的,为何余家隐忍不发?若是另有隐情,有什么隐情不可告知于众?至今都是心中一个巨大的疑问。余成从未向他解释过半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甚至怀疑过余成,惶恐不安过,但始终无事,一切如常。余成甚至对他不隐瞒自己的病情,令他设法安排船只出海,来掩人耳目,稳住余家的人心。这多年行事,襟怀磊落,对他毫无亏负。最重要的是,余家兄弟二人从来亲密,余成生性洒脱惯了,膝下无子又伤病缠身,没有任何理由动什么心思。
所有的疑虑都在岁月中被掩埋,渐渐遗忘,直到被一句话挑动,破土而出。真相究竟是什么,现在余家庄又发生了什么?
徘徊良久,罗颀终究回过头来,吩咐了随从几句话,孤身追去。
约莫走了里许,便看见马车停在路边,一旁几座房屋,看着似乎是茶舍之类的去处。马夫提灯候在那里,见他来了,躬身施了一礼,道:“大掌柜请。”
罗颀翻身下马,环顾左右,只屋中灯火明亮,并无其他人,便大步迈过门槛。
屋中陈设简单,并无他人,只中间一道竹帘,隔成两半,灯火摇摇,帘后人影绰绰。不知怎的,竟觉有几分熟悉之感。
“你究竟是什么人,遮遮掩掩做什么?”
沈紫玉隔帘幽幽叹道:“罗掌柜是不认得我了。我是谁不重要。深夜行色匆匆,要去何处?”
罗颀道:“你们究竟意欲何为?聂松何在?”
“原来是为了大当家而来。他有要事在身,如此深夜不便相见。明日我自会带他来见你。请在此静候一晚如何?”
罗颀变色道:“果然是你。怎么,在余家庄的眼皮子底下,想强留下我不成?”
“我并无恶意,罗掌柜不必动怒。”
“那么,姑娘引我来此便是说这些闲话的?若没有要紧事情,罗某就此告辞。”罗颀转过身去,嘴上如是说,却不动脚。
沈紫玉微微一笑,道:“罗掌柜舍得走么。”
罗颀一僵,冷冷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紫玉又是一笑,缓缓道:“我只是有些感慨,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罗掌柜仍然不忘故主。这一份情义,却是难得的很。”
罗颀一哂:“是姑娘要翻这多年前的老黄历,只好洗耳恭听,怎么,还卖关子么?罗某人还要赶路,耽搁久了,只怕同伴等得不耐烦。”
沈紫玉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可是急着要面见庄主?如今余家庄已然不是往日的余家庄了,为何不先问一问自身的安危。”
“我面见庄主,有何不妥?”
“如今余家庄,只有大总管,没有庄主,你如何见得着他。庄主并不在这里。”
罗颀诧异道:“那他身在何处?”
“我说了,只怕你也不会信,但是我啊,确确实实为着罗掌柜担忧,还是不去的好。”
罗颀终于失去了耐心,冷笑道:“一派胡言,你不过为着自己的所为不欲余家知晓,在此拖延时间。我不知道你们图谋些什么,但今夜你若敢拦我,余家立时便能得报,凭你插翅也逃不出苏州地界。”说完,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老庄主,是中毒而亡。”
罗颀蓦然站住。
沈紫玉又道:“九重天胁迫了苏门剑派先沈掌门的弟子,在饮食之中下了剧毒。沈家施救不及,这才故去。罗掌柜可还想听么?”
“九重天?九重天与余家有何仇怨,为何要害老庄主?”这两年九重天渐渐显出声名,罗颀也略有耳闻,只是并未留意过。
“世人皆言老庄主与沈掌门乃是同归于尽,却不知老庄主北上,乃是受沈掌门之邀,助他清理门户而来。沈掌门发觉九重天背后的主人,是自己唯一的师弟,却重病无力处置,只得求助余家,不料却酿成大祸,此后也因此惊怒病发逝去。这便是当年的真相。”
“卲恩铭?”
“是。”
当年真相扑朔迷离,罗颀一时难辨真伪,道:“你有何凭据?”
沈紫玉叹道:“我没有什么凭据给你。但是庄主的病,你应当知晓。此后沈家惨遭灭门,庄主亲自赶去沈家,寻找兄长之死的真相,却恰好目睹一切。但九重天势大,余家方受重创不敢出头。庄主蒙面与卲恩铭交手,不能施展余家的武功,被卲恩铭打了一掌,经脉受损这才失去内力。”
真相过于惨烈,罗颀惊了半晌,却无法相信。但余成的病,确实来得蹊跷,习武之人便是重病,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寻常症候,余成没有理由瞒着所有人,煞费苦心掩饰到如今。若是绝症,也无法拖延十多年。从沈家销声匿迹到余成的病,一切都合情合理,却过于耸人听闻。
“你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秘辛你如何得知?”
“罗叔叔——”沈紫玉从帘后走出来,惨然一笑,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余芷呀。”
罗颀这才意识到,适才的熟悉之感从何而来。余芷每次见外人,都是隔着一道帘子,轻轻说几句话,从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但余芷归宗已是数月之后,此前的事情为何知晓得如此详细?
沈紫玉见他沉吟不语,心知仍旧无法取信,长叹一声,道:“我是余芷,也是沈家劫后余生的小女儿,当年种种皆是亲眼目睹亲身所受。”
“不是我有意欺瞒,如今九重天对余家下了手,大总管投靠九重天拘禁了义父,蘅哥哥为人所制,我孤立无援。聂大当家是信得过的故人,我只想请他出手救出义父。明日之后,一切都能大白于天下,但请罗叔叔今夜不要惊动余家庄,为了义父的安全,也为了你的安全。余家庄如今已是龙潭虎穴。”
“我空口无凭,只一片赤诚,此心昭昭可对天地。罗叔叔,请信我一次好么?”说到此处,沈紫玉抬头望着罗颀,泪眼盈盈凄楚万端。
罗颀一时手足无措,道:“可是……我已差人知会了大总管,这……”
“想来大当家的事情罗叔叔不会告诉下人,说不定我们这位大总管此时正在伤脑筋,该如何掩饰庄主失踪。不妨事的。只要罗叔叔不去,只要拖过了今夜。”沈紫玉眼里暗暗闪着杀意——时辰差不多到了,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