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宋兆和三年十一月末。
今日的京城又下雪了。
我站在廊檐下,伸出一只手来去接那雪。雪下的纷纷扬扬的,一落到掌心,很快便融化不见了。
抬头望了望檐外的天,雾霭苍茫,一片灰蒙蒙。
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我捻了一捻指尖的冰水,向身后的婢女璘儿问道:“马车备好了吗?”
“回阁主,备好了。”璘儿答。
我点了一点头,朱唇轻启:“走罢,随我去见一个人。”
半月前,一小童来到我泗玉阁门前送与了我一只制作精巧的漆盒。我花了十多日来解这盒上的机关,昨日方才解开。盒里只装着一封信笺并一只令牌。
信笺上说,那人邀我至浮涟山一叙,并送我一枚羽牌作为见面礼。
我撩开车帘。
下了雪的京城今日里往来道路上的行人少了很多,现下才只出了西城门。
我从怀里拿出那件羽牌,再次摩挲起来,目光却是游向窗外。
这羽牌,是我朝历任国师的身份象征。但实际上,早在几十年前随着最后一任国师容瑾的翎宫宫殿被付之一炬,所有与翎宫有关的人或物均在那一场大火中从世间消失了。史书载,翎宫初燃时,就曾有兵士去救火,然终因天旱多时,且四周古木参天,那大火足足烧了四日有余才被一场大雨浇灭。扶泰帝闻国师容瑾不幸丧生于那场大火,痛不欲生,令厚葬国师遗体于皇陵西侧的砚山上。而今,怕是其坟冢之上松柏早已亭亭如盖了。
我泗玉阁向来以搜集天下秘辛情报为主,然而阁中所有藏书相关所载也只不过寥寥几句,终止于成德三十一年。
按理说,所有与翎宫有关的人都应不再重现于人间。
可如今,这羽牌却又被送到我的手里。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赚取我泗玉阁高额酬金,还是当年大火另有隐情?
马车到浮涟山脚下时,雪还未停。
“三儿,你且先找一处地方等我一下罢。璘儿同我来。”
我跳下马车回过身来道。
于是三儿便驾着马车找了一处好位置候着。
冰天雪地。我紧了紧身上的猩红斗篷,望了一望浮涟山。
山并非很高,只是京城西郊外野地里连绵的群山中极普通的一座。
待定了一定心神,我便提起裙裾。璘儿撑开油纸伞,轻轻搀着我,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上山一路寂静非常,山上足印寥寥无几。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层层台阶,我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掩映在层层竹林后的门扉。
门顶的茅草檐儿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庭院中有一小童正低头堆着雪人。倒是极普通的一户人家。
“可是来找我家主人的凤绮姑娘?”小童见我进来,特直起身子,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礼。
“是几日前那个送漆盒来的小童。”璘儿附在我耳旁轻声道。
我点了点头。
小童便说:“我家主人已候姑娘多日了,还请姑娘快些进去吧。”又转过身子向璘儿糯声道:“只需凤绮姑娘一人进便可,还请这位姑娘随阿梨去侧屋取暖。”
“你家可还有他人在此?”璘儿问道。
“除了我家主人与阿梨,再没别人,请姑娘放心。”
璘儿却不去侧屋,径直坐在刚才阿梨堆雪人的地方,托腮道:“我便在这陪你堆雪人罢。”
我笑了笑,待将斗篷上的碎雪侍弄干净,这才伸手撩开挂在门前的草帘。
走进去,竟十分安静。
正中对着门的是一张香几,上有一鼎熏炉,香料正燃烧着,萦绕着恬淡的香。
四周诸件摆放齐整,一尘不染。
想来人应是在里间。
我便又撩开一层珠帘,走进里屋,却只见一皓首老妪正盘腿端坐于一条长方案几前,身子略显单薄,案几上放有调制香料的一应器具。
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我不禁按捺住心中的惊讶,特地恭敬地行了个礼,颔首道:
“请问阁下可是姓慕?”
她听闻我的声音,便抬起头,似一见如故,竟慈爱地对我笑了笑:
“凤绮姑娘来了?请先坐下。待老妇将这案几收拾一下。”
信笺上留名之人定是她了。
我来到她桌前,盘腿坐下,将身上的斗篷解下叠好放在一旁。
因看她年岁甚高,不忍心让她一人收拾,便与她一同将这几上东西归类。
“凤绮姑娘叫我阿婆便好。”
我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待将案几收拾齐整,她却又将泡茶的器具一一摆了上来。
我问:“阿婆是哪里人氏?何时搬来这浮涟山的?”
她便回过身来笑道:
“来自天宋邑北大草原。早在平治十六年间就搬至这儿了。唉,上了年纪,便不喜动,再不像那般年轻时能够折腾了。这浮涟山清静,人又少,离京城也近,便是不甘寂寞、想要去城里凑个热闹,驾车走一个半时辰也便到了。”
“……阿婆可方便告诉晚辈您的生辰?”我试探问道。
“老朽生于成德三年。”
我点了一点头,又追问道:“成德十年,邑北草原上曾经发生过一次大动乱,阿婆可经历过那次战乱?”
“姑娘你说的不错,老朽确是经历过。”
我不禁单刀直入,直接从怀中拿出那枚羽牌,问道:
“凤绮冒犯一句,请问阿婆与这羽牌……”
阿婆却似乎早会想到我会如此这般,道:
“凤绮姑娘莫急,且先歇歇,待我为姑娘泡上几盏热茶,我再为姑娘说明来龙去脉可好?”
“阿婆想要酬金几何?”我有些怀疑。
可她却有些无奈的笑了几笑:
“无价。”
我有些不解。
她却笑笑,轻声问道:
“姑娘可是有急事?”
我摇了摇头。
于是我只好按捺住性子。
现下地上齐齐整整摆了七个鬼脸青的花瓮儿,看上去似乎不久前才从地下挖出。另有一只小巧的铜炉,炉上放有一小壶,炉旁便是碳篮。旁边的小桌几上则摆放着一只用来舀水的瓢扚,一只紫砂壶,几只小巧的茶盏,一只茶勺,并七筒茶叶,一只滓盂……
所有器具一应俱全。
“阿婆应该熟谙茶道罢?”我为了缓和气氛问道。
“姑娘说笑了,说不上熟谙。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阿婆先将炉中的火升起,便净了一净手,待将一应器具全部洁净过一遍后,这才掀开第一个鬼脸青花瓮,用瓢扚舀了几勺轻轻倒至壶中。
我便只好与她一同等水烧开。
壶上热气蒸蒸。
她望着那壶上缕缕热气,仿佛心思不知飞向了何方,神色半怔道:
“这七瓮花瓮里,除了第一瓮、第二瓮和最后一瓮收的皆是松枝上的雪外,其他收的皆是历年的梅花上的雪,相隔了几十年之久。”
她似乎是陷入了对于往事的回忆之中,声音也显得有些苍凉。
我便隔着层层飘渺的雾气望向她的脸,她整个人似乎也变得飘渺起来。
我忽觉得,阿婆在年轻时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即使她而今容颜衰老,脸上有了皱纹,满头银发,然而看她的轮廓眉眼,还有那举手投足之间无意露出的镇定自若之态,便也可知我的猜想是对的。
雪水沸过三巡。
阿婆便将沸水倒在早已放有茶叶的紫砂壶里。
茶叶立时飘起灵动如踮起脚尖跳舞的美人。
她动作十分熟练。
我接过阿婆递给我的第一盏茶,闻一闻茶香,果凛冽如千年雪山上的冻雪。
阿婆也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手里抱了一个暖炉。
我知她是要开始告诉我一些事情了。
只听她声如历尽世间沧桑般缓缓道:
我啊,出生在邑北大草原上。那一年,是成德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