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二楼栏杆往下看,直觉今日客人特别多。
从后厨门帘中溢荡开来的雾汽弥漫在整个客栈的屋顶上方,热腾腾的。隐约可见楼下的几张桌子座无虚席。
吆喝声不时响起,等到再往下走了几节楼梯,一眼便看见了客栈掌柜夫妇,一胖一瘦的身影在后厨与桌子之间来回穿梭。尤其是那个胖胖的老板娘,身穿粗布衣裳,头发只随意地在头后面绾了个髻。她生得腰肢粗壮、膀阔腰圆,与她丈夫瘦弱得跟竹竿似的身躯形成了鲜明对比。现下她正嚎着嗓子双手举个托盘不停地从这个桌子转到那个桌子,有好几次都差点撞到客人身上,然而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汤菜却稳稳地一点儿都没有洒出来。
容瑾将我领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
四哥吃得正香。他老远就看到我了。
“小七!”四哥侧身,一边像我招手,一边给我让了一个空,“你醒了?快来快来。”
容瑾在我对面坐下,我坐在四哥身边。
“小七吃什么?”
容瑾递给我一双木筷,“再叫几道菜如何?看样子菜都凉了。”
话音刚落,四哥就抢着叫道:“掌柜的——”
于是立时听一个中年女人尖着嗓子高叫道:“来喽!”
下一瞬,便出现在了我四哥身边。
“客官要什么?”
老板娘粗黑粗黑的眉毛笑弯了,活像两条毛毛虫,挂在眼睛上面。
吃什么呢?我细细扫视了一圈桌子上的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了。
我便随意指了两三个小菜。容瑾又添了一道清粥。
不多时,老板娘便端着饭菜出现在了我身边,一边将菜摆到桌子上一边道:
“今日雪下的大,俺家这个破烂小店也是许多时没来过这么多的客人了,……若是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客官多多包涵。”她笑得十分大方,脸上的皱纹使我想起了草原上夏末初秋时盛开的一种极小的、不知名的花儿,花瓣又细又长,上面还有细细的密密的纹路。
但是这位老板娘长得可不像一朵花儿。
说着说着,她微微俯身低声道:“看各位客官这身行头打扮便不像是寻常人,尤其是这位公子哥儿,”她将头偏向容瑾,眼神却狡黠地笑着望向我和四哥,像是极有把握状,神秘道,“容貌气度不凡,定是一位贵人。”
说完笑着撇了一撇大大的嘴巴。
又望着我和四哥说道:“是不是?”
容瑾闻风不动,一只素手端着白瓷茶杯,正要抿上一口热茶润一润嘴唇,听到这话便愣了一愣,一双眼悄悄一扫我和四哥面容。
我被这老板娘说话的姿势与神态逗笑了。她虽身形容貌粗枝大叶,低声说话时声音也很是粗哑,看起来竟不像是一个女子,倒像是一个男子,但是却一点儿都不惹人厌烦,反而有种憨憨的可爱之处。
“为何这家客栈就只有你和那位老掌柜端菜送饭?难道没有别的小伙计帮你们吗?”我歪着头望着老板娘。
老板娘哈哈一笑,将摆完菜沾上菜汁的双手往腰间那已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围裙一抹,粗声道:“嗨,小姑娘你不知道,这边陲小镇的,平日里客人本就不怎么多,今日是个意外,再说,那些小子毛手毛脚的,还没有我们两口子能干跑的快呢。你们慢用,若是有需要,再叫我这个跑腿的。”
她笑得几乎眼睛都没了。
我便端过四哥递给我的热粥,就着几道小菜吃了起来,津津有味。
“这雪明日清晨便停了,今日我们睡得早一些,明日好起早赶路。”容瑾道。
我嘴巴贴在黑色的陶漆碗边缘,喝了一口热粥点了点头。
翌日,果然容瑾四哥早早地叫醒了我。
一路上所遇风雪无数,不过紧赶慢赶还是在一月初之前到了。
到那日,正是大雪初霁之时。
京城之外一条大道上总该覆了约有半尺深的雪。
我掀着帘子往外看去,阳光照在雪上,就像洒了一层金子一般。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慢慢地,一角黛色城墙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索性探出头来。只见柔和的阳光之下,一座城屹立在冰天雪地之间,城墙高高耸立,绵延不绝该有数十里,庄严且巍峨。城门大开,门上方悬着三个字。
“那是什么字?”
“永宁门。”容瑾答。
我一路仰着脖子进了永宁门。
刚进永宁门,立有一个穿着甲胄满脸胡渣的军士拦住我们的马车:
“什么人?把牌子拿来给爷瞧瞧!”语气甚是有些粗鲁。
我心下便有些不喜。瞧向容瑾,却面不改色。
阿年勒住缰绳,不声不响就从腰间取出一枚牌子递与军士。那人一见令牌,立即变了神色,变得十分恭敬起来:“属、属下不知是大人,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
语气又变得越发惶恐。
我缩回身子,看向容瑾,容瑾仍面不改色。
只听车外阿年道:“算了算了,退下罢。新年将至,脸色总该好些。”
说着便将缰绳一挥,喊了一声“驾”,就将那一脸诚惶诚恐之色的军士撂在了车后。
往城里看去,只见排排房屋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青褐色的砖瓦墙顺着数十丈宽的街道一路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尽头,街道两旁有好几十人在拿着扫帚扫雪。左边的一家铺子里正冒出滚滚热气,门旁木柱上的挂着的幌子随风飘荡,铺子前面的木桌上摞着半人高的蒸笼,诱人的香气便从那里面飘出。
忽然铺子里抛出一个头后才扎起两个小角的娃娃来,约摸比我小了两三岁的样子,抓起放在蒸笼旁盘子里的白乎乎的“小面团”,三个两个便吃起来。
“哎呦呦!”接着一个女人也从屋里出了来,看见这一幕便斯歇底里地叫了起来:“你这个天杀的!怎么把客人的包子给吃了呦!”
说着便伸手要拧那个娃娃的耳朵。
我不禁为那个娃娃捏了一把汗。可他却将身子灵活地一扭,就跑到了那女人的反手处。女人似乎被惹毛了,当下又叫着:“这小子有能耐了是不是?敢和你老子娘玩?”就绕着桌子追起那娃娃来。
我放下帘子,摸了摸肚子道:“四哥,我想吃包子。”
四哥看一看容瑾,有些哭笑不得。
“去吧。”容瑾笑道。
说着便递与我几枚铜钱。
然而四哥也递与了我几枚铜钱。
两人的动作几乎一致。
我噌地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小的钱袋子,摇了几摇,笑道:“我有。”
说罢,便下了车。
我跑上前去,看准时机,将一枚闪闪发光的碎银子举到她面前,糯糯道:“我要几个包子。”
那女人见有客上门,立即笑逐颜开道连声说了三个“好”字,便转身给我拿包子去了。
“客要带走还是在这儿吃?”
“带走。”
那女人便用一张油皮纸利落地将几个包子包好,又将剩下的钱找给我,带着几分殷勤的笑,道:
“小姑娘慢走啊。”
“哎。”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