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从腰间取下这枚玉,递在我手心里。
月光下,玉通体莹润,与我手掌一般大小,依稀可见上面几朵淡淡的云纹。
玉下面坠着的黑色穗子不知是用什么编成,摸上去凉凉的滑滑的,就像是前几年从南郡那儿采办过来的浮光缎。
可是,与一般的玉佩不同,这枚玉是环形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这是玉玦。”
玉玦?
我望向他。
许是读出了我眼中的不解,他便拉过我的另一只手,眉眼低垂,轻轻在我掌心画起“玦”字:
“君子能决断则配玦。”
我顺着他的指尖一路看下去。然,只觉我的掌心十分痒痒。
画完过后,我不得不叹一声:过目即忘。
“记住了?”
我一抬头,却发现他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眸漆黑如墨。
我囧的只觉脸颊滚烫,但还是似懂非懂的装着点了点头。
“小七,我回来了。”
我一回头,恰是苏尔。
她脸颊微红,鼻尖上还挂着些细密的汗珠。
原来灯不够,她又去买了几盏。
如得特赦般,我飞快地站起身子,拍拍身上的草屑,便接过苏尔手里的几只灯。
“我们点灯罢。”
苏尔提议。
她便往每个人的手里分上三只天灯。
月色下,我们三人一同点燃天灯,许下心愿,祈求天神赐福。
次日日暮时分,我阿爹便将我与闻曳一同接回了家。
然而回去时我却发现闻曳身边多了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容貌清秀,身形略微瘦削,却沉默寡言。
“他是谁呀?”
我小声问道。
“阿年。”闻曳身子微侧,亦压低声音道。
我“哦”了一声,许是他的一个伙计。
阿爹打算好好款待闻曳一番。
为此,他特特挑了几只上好的肥羊。
阿爹烤羊前,会将整块羊肉细细的抹上一层香料,这香料是近几年从西域传来的,轻易不用。
待去净膻味,便将整只羊架上烤架。
烤羊肉是个细致活儿。阿爹通常会一直守在烤架跟前,不停地转动羊肉。
我也会搬只小板凳,同阿爹坐在一起。柴火燃烧的很旺,不时发出哔剥声,偶有缕缕青烟升起,待羊肉烤到一定时候,便滋滋作响,发出诱人的香味儿。
阿爹总是将火候把握的格外恰当。
等到色泽转至酱红时,羊肉就烤熟了。
夜晚凉风习习,所有人围坐在院子里的长毯上。
几月前,我大哥二哥南下采办货物,如今他们也回了来,恰好可以赶上吃阿爹做的烤羊肉。
篝火光照亮了大半个院子。
我夹在阿爹与闻曳中间,望着中间大盘子上的烤肉,狠狠地咽了几咽口水。其实我早已馋的不行。
然我环顾四周,却发现还没有一个人动筷。
“阿年呢?”环顾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我找啊找,找啊找,然而还是未发现阿年的身影。
“他有亲戚在邑北,回家了。”
我阿爹向我解释。
灯火被风吹得摇曳生姿,阴影投在每个人的脸上,翩翩起舞。
我阿爹还在烤肉上细细撒了一层芝麻。
火光暖融,映得烤肉色泽酱红、鲜亮,似涂抹了一层酱料;闻一闻,只觉麻辣鲜香;若是再咬上一口,嗯,真真不腻不膻,外酥里嫩,肉质鲜美!
“各位来自远方的客人请举起你们手中的酒杯,品一品我们草原人家独有的马奶酒,万勿拘束,且尽情开怀畅饮。”
和着草原的风,我阿爹的声音显得格外浑厚且苍凉。
“天神赐福。”
人人皆痛饮下一杯马奶酒。
我阿爹终于动筷了。
只见他夹起一块顶好的烤肉朝我飞来,——又从我面前飞过,——最后直直飞到了闻曳的饭碗里。
“闻家阿郎虽年少,却已开始孤身闯荡,定非无名之辈。未来可期!”
我阿爹夸赞道。
“慕老过奖。闻曳能有今日,全仗有贵人扶持。”
“哎,无需过谦。”我阿爹哈哈大笑,捋了一捋胡子,“来来来,且吃羊肉。”
闻曳颔首一笑,眼中闪着莹润的光,笑意深深。
阿爹阿娘便又开始热情的为其他客人夹上羊肉。
我低头望了一望自己空空如也的盘子。
目测自己绝对够不到羊肉的。
于是我便伸手拽了一拽阿爹的衣角:
“阿爹,我想吃——”
可阿爹似乎没听到。
我便又拽了几拽。
“阿爹——”
我阿爹仍旧没有发觉。
突然,我盘里凭空飞来一块羊肉。
我顺着筷子偏头看向闻曳,只见他拿着筷子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抿唇一笑,向我示意道:
“吃吧。”
我开心的冲他咧了咧嘴。
他眉眼弯了几弯,然而却并未说什么。
我心满意足地吃起肉来。
柴火烧的噼里啪啦。
吃完羊肉,定是要喝上一碗我阿娘亲手做的山楂麦芽汤来消消食。
我摸了摸我圆滚滚的肚子,只觉再别无所求了。
“小七,”我六姊叫我,“你过来。”
我便从地上坐起,小跑向我六姊。
“怎么了?”我问。
我六姊便递给我一小捧薄荷叶,用油皮纸包着。
“请闻先生他们吃。”
然而送完整个院子,我却没看到闻曳的身影。
“小七找闻曳?”
我四哥坐在石墩上,一脸兴味盎然。
“他在哪儿?”
“喏。”他伸手指了一指门外。
我来到门外,借着月色四下望了一望,才在不远处发现了躺在草地上的闻曳。
他似乎是睡着了。
夜晚余暑已消,渐渐转凉,偶有一两声蛐蛐叫。
我便悄悄跑到他身边,一边注意着他的表情,一边尽量不让自己的脚步发出一点声响。
他果然是睡着了。
眉眼舒展,双目紧闭,睫毛却不时抖动几下,但很轻微。
我便心生一计。
然而还没等我靠近,他的眼便突然一睁。
兀地一抹冷光乍现,像是什么利器,连并着他的大手直直锁向我的脖颈。
我吓呆了。
刹那之间,只觉他像是换了一个人般,全没了往日的温柔,眼神中只有狠厉与警惕,如一个经过训练多年的杀手般。
然而实际上他才仅仅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啊。
他很快发现来人是我。
只见他眉头猛地一挑,千钧一发之际,手指紧紧贴着我脖颈上的肌肤一路摩擦而过。
顺带着未及收起的利器削下了我一缕头发。
一瞬之间,我看着他的脸变化了好几种颜色,先是惊讶,再是疑惑,还夹杂些不忍,再归于一片平静。
我足足愣了半晌。
等我反应过来时,他早已坐起来。
月色溶溶。他抬眼望向漆黑的夜幕,睫毛微卷,半个身子掩在一片浓墨似的黑暗里,半个身子则被月光笼罩。
一瞬间,我都有些怀疑,刚才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仅仅只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那一缕掉在地上的碎发,还在映着冷艳的月光,无声的提醒着我那个事实。
又是一瞬间,我心里忽生出一个疑问来:“他是一个商人吗?”
然而我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太过无厘头。
“对不起,小七。”
闻曳先开了口。
他低着头,就像我平时认错一样。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我尴尬的笑了两声,打着哈哈道:“没事没事,嘿嘿,这年头谁还不会一点武功傍身啊。”
他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长长的睫毛围着的是莹润如水的眼眸。
眸中忽闪过一丝疚色,然而很快便消失不见。
“我以为你睡着了,就想拿薄荷叶逗一逗你,哪成想吓到了你。”
我这才记起自己手心里还拿着一捧薄荷叶。
他望着我手心里的油皮纸,皱了皱眉头。两道眉毛此时此刻就像是两条要打架的毛毛虫。
“你喜欢吃这个?”
他边问边用手指捏起一撮薄荷叶,看了看,神色似乎……
有些嫌弃?
我摇了摇头,诚实道:“不喜欢。”
我是真不喜欢。
他笑了笑,又把它放回了我手心:“那我包起来罢。”
他伸出手接过我的油皮纸,三叠两叠便叠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
“你手好巧哇。”我由衷赞叹。
他嘴角微勾,脸上挂着些许得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