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一把将钟小草夹在胁下,气急败坏地喘着气,责道:“你跑什么?”
钟小草此刻简直像是一个玩疯了的泥猴仔,灰头土脸,锦缎织就繁花绣成的大红袍子被她拖在地上踩得满是点点泥污,原本雪白俏丽的一双白玉赤足此刻也冻得通红。
闻人看她见到自己,像是小媳妇见了恶婆婆一样,捂着嘴,死命摇着小脑袋,两个羊角辫被卟啦得像个拨浪鼓的小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上次她消失得匆忙,自己还有一堆问题还没来得及问,虽然她多半也说不清楚,但总比自己一个人蒙住头瞎猜好得多。
陈锦那句“它们来了”说得玄机了,准确来说,应该是从近前的树干后头钻出了一条小黑辫,紧接着露出了钟小草的小脑袋,随着她这一露头,一阵接一阵的腥臊味扑面而来,闻人心里暗道:不用说了,这种狼群独有的腥臊气息,顶风都能臭出八里地去,就算她不是那些蛮子中的一员,也定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正想着,钟小草也看见了他们,顿时脸色大变,往后噔噔直退两步,扭头就跑。
闻人正觉得她可疑,她再一溜,心里更觉蹊跷,当即快步赶上,一开始闻人带着逗逗她的想法,毕竟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有多能跑嘛,但是马上闻人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钟小草像是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左右腾挪,好几次闻人的手马上就要够上她的衣领了,谁知被她或跳或转,不仅让闻人捞了个空,有时候还能让没能及时止住身形的闻人摔个大马趴。
“再不说话,我就要念‘那话儿经’了!”闻人将她扭过头来,威胁道。
他话一出口,众人一齐愣住,钟小草下意识呆呆怔怔地问道:“什,什么‘那话儿经’?”
可她话才刚出口,忽然觉得好像有些不应该,赶紧又捂住了嘴。
闻人狡黠一笑,做了个口型。
钟小草一看,顿时急道:“不,不可以随便就说说‘请’字!”她越急,口吃得便越厉害,只听她脸色涨红,说道:“你你,我们不可以随便见面的!你知道这三次机,机会有有多宝贵吗!上次就为了那样一一,一个随意的问题,就用掉了一次,你你我,简直……”
闻人看她急成这样,顿时被她逗乐了,反问道:“怎么了?反正这些机会也是给我准备的,宝贵不宝贵我自己心里有数,我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
钟小草见他满不在乎的可恶模样,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把嘴一扁,带着哭腔说道:“你是大爷!你是个好小子!三次机会就这样随意挥霍,但是我还没体验够呢!你这么快把机会都用完了,我我,我就得回总部了!下次出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苍州的十大美食我才只吃过火锅鸡,还有驴肉火烧、羊肠子、杂碎汤、金丝枣、梭子蟹、羊角脆……”
“好了好了,”陈锦在一边打断道,她和马志道笑着看完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闹剧,虽然她的真实年龄超过了绝大多数的人,但是由于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被家族冻结在冰窖里,所以性子天真烂漫,和小孩尤其相处得来,之前一路之上和阿莎便情同姐妹,一度胜过了性子清冷的如月,她也不顾隆冬地冷,脏与不脏,下摆一铺席地而坐,轻轻将钟小草从闻人手里接过来,放在自己怀里,柔声问道:“黑山老林的,你在这干嘛呀?”
钟小草轻轻哼了一声,钻到她怀里,撒娇道:“我我在玩捉,捉迷藏啦。”
陈锦拍着她的后背,又问道:“捉迷藏?你怎么会在这玩?和谁一起啊?”
钟小草大概是玩累了,也或许是陈锦的怀抱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度,竟有些困意,哭丧着脸答道:“上次织织命化以后我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球忽然不见了,那相当于是我的储,储物袋啦,银两啊起居用品啊换洗的红袍子啊都在里面,一下子全都被我弄丢了,也没法和总部联系,又找不到你们,我只记得上次你们说要去青云山,我就就只好先跑到这里,一一边歇歇脚,一边等你们了。”她说到一半,觉得鼻子底下的“凉粉”快要挂不住了,怕不小心抹到陈锦身上怪不好意思的,便停下来将伸出头,打算用自己的袍袖擦鼻涕眼泪,陈锦微微一笑,当然明白她的小心思,轻轻拦住了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素净方帕替她擦了擦花猫脸,这块帕子还是闻人之前在上医阁硬塞给她的,她也不知为何,分明有些抗拒,却始终贴身佩着。
她这一番话马志道听得云里雾里,可闻人和陈锦却清楚得很,她说的那个银色小球,自然就是那天夜里被阿福嘎嘣嘎嘣吃下去的那个小光团了。
钟小草被陈锦的帕子一搽,破涕为笑,又有些害羞,红着脸又钻到她怀里,继续说道:“我我,我在这等了你们三天了,你们没来,道士也没来,但是却有好多骑着大狗的大哥哥,每天晚上都来这里陪我玩,还会给我送吃的。”
一时间,繁密的山林里只听见风声。
“那个,”沉默片刻后,马志道忽然道:“我插个嘴,这里是芦峰山没错吧?”
闻人点头道:“对,青云山在此处以北十多里。苍州城南郊是芦峰山,北郊才是青云山。”说罢,他看向了钟小草,只见她也把脑袋从陈锦的怀里伸了出来,半张着嘴,一脸不可思议。他对钟小草这幅表情十分满意,继而说道:“想来你说的那些大哥哥,便是蛮人了。”
马志道点点头,说道:“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越过重重关卡,进到这里来的,五百人可不是小数目,我听闻北地蛮人,暴烈刚凛,仪节全然不似我们大烆这般纲常伦理序列有节,遇事全凭一腔气血之勇,胆汁的浓度和血液的沸点决定了他们在部落里的地位,但凡满十六岁的青年便要在成人礼之后离开部落,男子须得独自,女子须得两人结伙,猎得一头凶猛的野兽才回,多有猎狼猎熊而回的,所以每个蛮人都是一个极好的猎人。但我估摸着,再好的猎人也不太可能……”
陈锦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芦峰山不及青云山,只是一座不大的峦峰,好在其间林木茂盛,尽管此时已经是落雪深冬,繁密的枝条依然能够提供很大的隐蔽空间,静谧的冬夜里,偶尔传来几声积雪将干枯枝丫压断的掉落声。
以及忽然密集起来的悉悉索索之声。
闻人握住了怀里那柄小巧的火枪,如月给他的那个大包裹里最里层还夹着一副小貂皮缠带,内里竟是两把大烆少见的洋枪,一雌一雄,枪把上分别镂着“碧落”“青横”,他将碧落持在手中,青横塞到了马志道手里。
其实这东西对闻人和如月来说其实并不稀罕,但是对马志道来说,他一见此物,顿时惊得好半晌,才一反能言善道的常态,只口齿不清地蹦出一句话:“邪魔外道,洋夷之物。”
“关键时候能救你命。”闻人说道。
腥臊味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愈发浓重起来,漆黑的夜里忽然亮起来一对幽绿的眸子,随着这一对,闻人一行人的四周像是迅速被幽幽绿光照亮了,数不清的眸子冷冷盯住了他们。
陈锦的脸也冷了下来,她缓缓立在闻人和马志道跟前,一边轻拍着怀里睡得香甜的钟小草,一边轻声对着闻人说道:“两百多头,差不多一半都在这了。”
仿佛为了应和着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狼嚎,紧跟着便是接连不断的怪啸,嚎叫声如此之近,将钟小草惊得一哆嗦,闻人和马志道也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火枪。
漆黑的夜里,闻人的脸颊忽的一冰,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竟已伴着北地肃杀的寒风飘然而下。
“你是猎人,”狼嚎过后,黑暗里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还是猎物?”
“闻人,”陈锦并没有回答他,她的声音显得十分轻松,仿佛跃跃欲试,“你大概已经知道上次吞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闻人点了点头。
陈锦继续说道:“那是我族里的传承之仪,你吞下了我精血凝铸的刀,意味着我将我这一身所有修为都给了你,能消化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一般来说,一个人只能吞一柄刀。”她顿了顿,她笑道:“当然,这是一般情况。可我不是一般的‘饕餮’,更不是一般的持刀使。”
“刀分品阶,相当于有名师高手也有庸才中人,皇刃是刀里的极品,往下便是君臣佐使,和你熟知的方药相当。”
“我有三柄君刃,四柄皇刃。”
随着她铿锵有力的话语,上次白眼眉施展过的奇术再次出现在闻人眼前。
只是这次的刀是凭空而来,六柄形态各异的长刀霎时漂浮挺立在了她的身后,如同六根青铜骨翼,同时绽开了耀目的金色。
不知道为什么,闻人总觉得这是六团熊熊燃烧的黄金之血。
“今天这台戏,我是主角。”
陈锦闭上了眼,手中虚握,一柄极其华美的湛蓝长刀便持在了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