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待夫人一睡下便来寻医女姑娘，不想夫人今日同我说了好久的话，睡得便有些迟，我见你烛火未熄，这才敲了门，深夜前来，诸多冒昧，还望姑娘见谅。”
苏落端出一副医女应有温柔矜持的大气模样，说道：“无妨无妨，不过将军深夜来访，想来是有急事。”今日那晚夫人都对他说自己医术精湛，他却没有让她即刻医治，而是将她留待府中，想来是对她有所怀疑。
“我有些话想同你聊聊，”说着，他看了一眼屋内，“不知可否进去坐？”
苏落后退半步，让了让，这是你府中，这厢房也是你家的，你要进去坐一坐你家地盘，我能拒绝吗？“当然。”
苏落见那江上秋坐下，烛光摇曳里，他身后的影子被拉长，忽地，自他的影子上横生出另一道影子，那是修罗，是夙回派来跟在她左右的修罗。
“我在夫人房内初见姑娘时，便觉得有些严眼熟，可是细想却又想不起来再何处见过姑娘，我年少时杀伐无数，所做的善事不过常往寺庙中捐赠些银钱，仇家倒是不少，至于结交的朋友甚是寥寥，不知姑娘承了我什么情？又是报得什么恩呢？”他语气平和，缓缓道来，所言所语却如针锋相逼。
苏落垂眸看了看地上他身侧横生出的那道影子，修罗在此，若是江上秋真对她疑心不改，动了杀意，这屋内倒下的一定不会是她！
“大人说笑了，”她眸中静如止水，一派的宁静与平和，声音里更是听不出丝毫的波澜，她在夙回装端庄得体久了，此时这副端庄得体、处变不惊的模样真是信手拈来，“大人是贵人多忘事。”
江上秋静静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和如初，“许是我多疑，医女姑娘莫怪。”
“不会。”苏落冷静应下，“大人心系夫人，我又是来为夫人诊治的，大人此番担忧实属人之常情。”
“那不知可否请姑娘告知我，姑娘究竟承了我什么情？夫人同我说你医术精湛，还说你此番说不定就能医好她的病，若是姑娘不同我说清，我怕心有顾虑，不敢让姑娘医治我夫人。”
苏落桌上茶盘里取出一只青瓷茶杯，给江上秋倒了一杯茶，“大人说这么多，想必是口渴了吧，先喝杯茶吧，这茶我喝了，甚好，虽是冷了，失了几分清冽回甘之味，但，莲香依旧，真是好茶。”
江上秋见苏落递茶与他，便伸手去接，听得苏落说道“莲香依旧”这四字，手不由地顿了一下，而后泰然自若地拿起茶杯，“款待医女姑娘的，自是好茶。”
苏落看见他的手顿了一下，只这一下便够了，她轻笑：“将军以如此好茶待我，夫人之病我自当竭尽毕生所学，将军不必烦心。”
苏落见江上秋剑眉蹙起，灵眸一转，继续道：“将军还是不信我？那便如此好了，只要将军一日不信我，那我便一日不为夫人用药施针，不过将军得留我在府中，将军的夫人遍阅名医，无一相信，独独信了我，那我便成了夫人的希望，将军若是送我出府，岂不生生断了夫人的希望？”
江上秋舒开剑眉，目光凛冽似刀锋破雪，“医女姑娘言之有理。”
他语罢，便欲起身。
“将军请留步，”苏落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将军既然同我聊了聊，现在我也有些话想同将军聊上一聊。”
“你想说什么？”江上秋冷眼看她。
“也没什么，就是将军此番深夜前来，说了这么些话，让我想明白一些事情，便想跟将军说些我这些年游历大江南北的见闻。”
“有话快说！”
苏落轻勾唇角，“话说在我大宁王朝的边域，有一邻邦小国勾兰，此小国历经两遭改朝换代却得以不亡，是以依附大国而生，大国见他国小，又自愿依附，岁岁上贡，那还灭他作何？这小国得以喘息，喘息久了，你说眼见着那么大的乾元王朝也能瞬息间被人覆灭了，心中当作何感想？”
江上秋脸色有些变了，堪堪维持住面上的平静，“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若是那勾兰王，心里想的一定是彼能取而代之，怎知我不能焉？可是该怎么取而代之呢？可是要怎么取而代之呢？一则等待时机，二则勾结内外。”
江上秋的面色顷刻间崩出一道裂缝，“你到底想说什么？”
“将军面色不太好，要不再喝杯茶？”苏落往他杯中续上七分满，神态自若地继续说，“将军放心，我并无他意，大宁王朝疆域广阔，纵是勾兰有心攀附，谁愿意给他一个小国攀附，同他一起以卵击石，这不是分不清时局吗？我跟将军说勾兰啊，是想同将军说上我早些年在勾兰听过的一门王族秘术，此秘术是世间罕见，只有代代勾兰王知晓，绝不外传他人，我也是有幸得知，据说此秘术能令人消百病，肉白骨，活死人。”
见那江上秋的手握成拳，微微颤着，他面上的那道裂缝现出一丝脆弱，苏落又道：“我当时对此秘术心生好奇，便诸多留意，后来得知此秘术亦为勾兰王族之禁术，代代勾兰王只能知此术，却禁用此术。不知将军觉着，这秘术何如？”
良久沉寂后，苏落才听得江上秋道：“此秘术自是存在的。”
苏落轻轻地笑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此秘术，也不足为奇。医者父母心，又岂会忍心让自己的医患倒在自己面前，只是生死有命，往生轮回，命早已入了那生死簿，行此等秘术，岂非逆天改命，背天道而行，其后果不堪设想，勾兰知道，所以将此秘术列为禁术，我话尽于此，只想问将军一个问题，将军以为，他们还会启用此秘术吗？”
江上秋乃是大宁王朝的开国名将，纵使功高震主，为当今陛下所忌惮，他也绝犯不着舍了疆域如此广阔的大宁去勾结那勾兰小国。今夜他深夜来访，只因怕自己对晚夫人不利，能让一驰骋沙场，舞刀弄棍的将军变得这般时时事事细心，事事时时小心，足见他有多爱那位晚夫人。晚夫人现如今病成这样，他请遍名医，怕是晚夫人之病与他对晚夫人之心早已世人皆知了吧，那勾兰既有心又如何不知，此时再以此秘术相诱，眼见着自己请来的名医一个个变成了庸医，此等秘术近在眼前，他又如何不动心呢？动心不代表不会犹豫，他是大宁王朝的将领，那时策马城下，一仗一丈攻下了这万里河山，生死相拼，足见其耿耿忠心，又岂会行这等背国叛主之事呢？
江上秋急切的目光溢满了一双星目，他急道：“那你能医好夫人吗？！”
苏落睫帘半垂，“我会竭力而为之。”此话虽是不清不楚，但苏落想自己所言非虚，她确实会竭尽全力医好那晚夫人的心病，不了其夙愿，她又如何取其执念，可她也救不了那晚夫人的命，晚夫人的命早已入了冥界的生死簿，冥界说她将死，苏落也是无能为力。
江上秋欲言欲止，苏落微微抬眸望他，沉声道：“将军可自行定夺。”
江上秋终是未言半字，起身离开了，苏落在他转身时说了句：“夜深了，便不送将军了。”苏落着目送他的背影出了院门，他步履有些蹒跚，遥想他当年红衣策马，意气风发，赴矢石，野战攻城，如今只剩下蒙霜露，沐风雪，身被沧桑。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