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闻言,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沈老爷的房间,就见沈老爷此时正软软趴在床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吐出,原本肥胖富态的身体如今居然瘦骨嶙峋,皮肤仿如干掉的树皮挂在骨头上,眼窝凹陷,竟有几分恐怖,小厮满脸焦急,一边为沈老爷顺着背,一边催促着快些端药来。
“爹爹!”沈乔骇然大惊,飞身扑到床前,心痛如绞,眼眶酸涩得厉害,却怎么也落不下泪来,她伸手想要去握父亲干枯的手掌,却一遍又一遍地握了个空。
沈老爷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吩咐小厮,“去,去告诉潘昭,我答应将潘剑过继到青青名下,让他,让他准备,准备,下个月在我寿辰那日宣布。”
小厮闻言皱眉,迟疑道,“老爷,你不是说这样做小姐会不高兴的吗?怎地现在又…”
“咳咳……咳……”沈老爷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断断续续道,“我,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怕是……没几天好活了,沈家无男丁,按照族规,财产要全部充入族中,到时月儿,月儿哪里还有生路,她小小年纪没了生母,如今能依靠的只有潘昭……”
沈乔心神俱震,爹爹方才说,他方才说,月儿小小年纪没了生母……自己,自己在这里是已经死了吗?是被潘昭杀死了吗?她忽然恐慌起来,自己是回到了被潘昭杀死的世界了吗?还是又只是一个幻境而已?倘若这里才是真实的现实世界……沈乔脑中刚刚闪出这个念头,便飞快地按了下去,不会的,不会的,她的爹爹,她的月儿,不会过得如此凄惨无助的,即便是自己离世,也还有沈隽修在。
对了,沈隽修呢?
沈乔慌忙起身,飞快奔向沈乔修的住处,因为沈隽修虽名为管家,儿时却是被沈老爷当成少爷培养的,所以他有单独的院落居住,当沈乔冲进去时,见到的却不是沈隽修,而是潘昭的妹妹,潘玲!
潘玲与她印象中的模样大为不同,此时的潘玲梳着妇人发鬓,体态丰腴了许多,却更加美艳动人了,她眉目生动,肌肤娇嫩,显然这几年过得十分不错。
而令沈乔震惊的是,先前与沈月抢玉佩的男童此时正依偎在潘玲怀里,奶声奶气的喊着娘亲。
他竟是潘玲的儿子!!
男童面朝潘玲,双手环着潘玲的脖子,撒着娇问,“娘亲,我要何时才能叫舅舅做爹爹啊?”
潘玲温柔道,“剑儿乖,用不着多久了,再等等。”
“哼!”男童不依的嘟嘴,一伸手扯住了潘玲的一缕发丝,不满地大声嚷道,“娘亲骗人,你一直说等等等等,都等了多少次了,舅舅明明就是爹爹,为什么沈月能喊爹爹我却要喊舅舅!”
沈乔脑中如一声惊雷砰地炸开,这个胆敢和月儿抢东西的小子居然是潘昭和潘玲的野种!!她气恨交加,朝着这对母子便扑了上去,可身子却只是从他们身上穿了过去,沈乔越加气恨,一遍又一遍地朝两人扑过去,男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回头,与近在咫尺的沈乔脸对脸撞了个正着,他瞳孔骤然一缩,张了张嘴,下一瞬眼球一翻,居然被直接吓晕了过去。
沈乔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骇人,她浑身都散发着强烈的恨意,一心想要将这几个不要脸的人都生吃活剥,见男童晕倒,才猛然想起这男童能看见自己,她急得又伸手想要弄醒他,却见男童身子里闪出一抹隐隐约约的身影,几近透明。
沈乔吓了一跳,那身影见到她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哭着跳着跑了出去。
沈乔有些云里雾里,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潘玲惊恐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恨恨地瞪了潘玲一眼,转身也走了出去。
沈乔将沈府每一个角落都走了个遍,她在书房见到了潘昭,他更加风姿绰约俊朗了,举手投足间竟有了贵人的气势,与她印象中那个温柔讨好的男人大不相同,他正在安排着后日与知府的见面,想要用钱捐一个官职。
捐官?沈乔这一刻才意识到,她竟从未了解过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她从不知他潘昭竟也会吟诗作赋,从不知潘昭竟有如此野心,想要涉足官场。
沈府大多数的下人都被换成了生面孔,她的那四个大丫鬟早已经不知去向,她听到下人们私下闲话,沈隽修自从被潘昭赶出沈府后,将快要结业的酒楼起死回生,潘昭前几日还派人偷偷去酒楼找了麻烦。
她还听说,淮北秦家的次子因与人妇偷情被妇人丈夫打断了双腿,秦家原本是沈家生意上的对头,近些年潘昭却和秦家走得很近,且似乎有意在沈月及笄后与秦家联姻,嫁与那个断腿的秦家次子。
她还听说,潘昭想要将潘剑过继到她名下,作为沈家子继承沈家家业!潘玲在她去世后的第二年与一个相貌俊美的公子私定终身,那公子却在潘玲有了身孕后逃之夭夭,潘玲一朝变弃妇无人求娶,索性潘昭也养得起她,便将她留在了沈府,独身带着儿子过活,如今潘剑这个人人口中的野种就要一跃变成沈家的富贵少爷,羡慕嫉妒者比比皆是。
沈乔听了许许多多的闲话,她漫无目的的在沈府中走着,她恨,她好恨,却又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亲者痛仇者快,这让她更加恨意勃发。
夜色渐深,沈府的灯逐渐熄灭,沈乔抱膝坐在沈月的房门前,月光清冷,照在她脸上,一如她的心,清冷冰凉,她不知道能去哪里,又该去哪里,只坐在这里,守在她心爱的女儿身边,虽然倘若真发生什么,她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沈乔。”忽然有人唤她,声音幽幽,如月清冷。
沈乔听见这个声音猛地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就见那黑衣的少女站在廊下,正目光淡淡地看着自己,她背对月光,整个人都拢在黑暗中,只有那张异常雪白的小脸犹如漂浮在半空中,惊悚又刺目。
沈乔下意识后退一步,声音发颤,“你,你到底是谁?是鬼是妖?”
少女道,“吾是人。”
吾?沈乔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怪异感,这个自称在大昭朝代时期全民皆用,十分普遍,但是历经四百多年,现今世道早已口语化,世人除去那些酸腐书生偶尔用到,便只会在书写时以吾自称,而眼前少女,却自称吾?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心中怒意升腾而起,既然她是人,她便压下心中恐惧,指着少女厉声质问,“你究竟是谁?对我施了何种妖法?是你对不对,沈府的一切怪事都是你在捣鬼是不是?”
少女看着她,目光仍旧淡漠,语气清淡,“还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沈乔一愣,不解而警惕地望着少女,“你,你在说什么?”
少女不答,只见她轻轻抬手,手指灵动地摆动起来,沈乔见到这个熟悉的动作,顿时背脊一寒,转身就要跑,却在霎那间,只觉无数记忆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