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阑清说,宾兄,你的心是冰块做的吗。
宾以寒不语。
沈阑清又说,京城众美,海棠院的容姬,凝香阁的舒兰,哪个不是生得国色天香。那般妙人儿对你示好,你都能无动于衷,怕不是其实早已有了心上人吧?
宾以寒仍是不语。
沈阑清最后说,别的你冷淡些倒不打紧,定阳公主那小姑娘,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啊。
宾以寒拂袖离去,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可我无意点火。
日久年深,少年时的那点记忆已变得很是模糊。
但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只是某种逐渐化为心魔一般存在的执念罢了。
心里那扇门好不容易被打开了一条缝,还未来得及再推开一些,就被重新关了回去。
宾以寒想,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放下所有的戒备,如那时那样毫无保留地对什么人敞开心房了。
就算有所动摇,又有什么用呢?
最后的结果,仍然是被丢下,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罢了。
他未曾想到,十年后的某一天,他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不在乎他身份如何,官职如何,只是纯粹地,热烈地,紧紧握住他的手的人。
那双纤弱的手一直都很凉,可对他而言,却比冬日的火炉都要温暖。
可他失去她了。
时间回溯到现在。
云述赶到风月崖时,正望见那一袭白衣立在崖边,快要掉下去似的,顿时惊慌失措,扑上去死死将人拉了回来。
他吓得脸色煞白:“公子!您站远点儿不成吗?万一脚下滑了掉下去怎么办?!”
“这要是掉下去,纵然下边是江水,也绝对活不下来的啊!”
“……绝对活不下来吗。”
宾以寒垂下眼帘,目光毫无焦距,不知落在空气中的哪个地方。
“是呀,这么高的悬崖呢。”云述不明白他为何看起来如此心不在焉,点头道,“您在那看什么呢,有什么比您的安全还重要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他悚然看见,自家那永远云淡风轻无波无澜的冷面公子,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不是寻常的笑声,而是某种,含了血带了沙一般,近乎嘶哑的惨笑。
云述惊疑不定,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若是他此刻松开手,公子可能就要这般失却理智地从崖上跳下去。
虽然不清楚公子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左思右想,决定换个法子安抚下对方。
“您可要注意一下安全,晚些若是方姑娘来了,看您这样,一定会担心得很。”
话音落下,云述见宾以寒先是一僵,而后缓缓挺直了身体。
还未松一口气,却见那人眼底隐隐带上了血气,一股无形的威压蓦然袭面而来,他膝下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公子?!”
“云述,传我命令。”
宾以寒目光冰冷地望着身形摇晃的书童,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坠,放在他那颤抖的手中。
“以左相之名,调动所有平江城内兵马,前往风月崖下搜寻方姑娘。”
“什么?!”云述震惊。
他手忙脚乱地接好玉坠。那玉坠乃是上好的无暇白玉,状如游鱼,像是缺了半块,只剩一半黑眼白鱼的形状。
待他看清那并非平日用的普通玉牌时,手中之物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山,压得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子!阴阳坠不可随便乱用啊!”
“再者您隐姓埋名,就是为了避免身份暴露后的诸多麻烦。现在怎可冲动行事?!”
“不过一半的阴阳坠,用不了琅琊楼的力量,但调用平江城兵马足够。”宾以寒扫了云述一眼,“我并未冲动。”
他笑了笑,两眼漠然,笑容冷得像冰。
“我若是冲动,你早就看不到我站在这里了。”
云述骇然:“究竟发生了什么?!方姑娘掉下去了?”
他扭头望了一眼寒风瑟瑟的悬崖,艰难地继续道:“这么高的话,方姑娘可能……”
剩下的话,无需再说,任谁都会懂的。
只是,宾以寒不懂。
“我不管。”
寻常人置气般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带上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傲。
他眼眶发红,不知是不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活要见人,死……不,崖下是江水,她绝不会……不会死的。”
他顿了顿,低头看向瞠目结舌的云述,一字一句道:“不惜一切代价,把她找回来。”
书童连滚带爬地执行命令去了。
离去的时候,整个人像是受了惊的兔子,脚下抹油跑得飞快,就好像多一秒也不敢再待下去似的。
望着他逃离了自己的视线,宾以寒周身煞人的戾气才渐渐退去,逐渐化作了眉眼间无措的茫然。
他又站了很久,而后转身,重新走回崖边,向下望去。
石壁嶙峋,云雾含烟,奔涌的江流时隐时现,看不分明。
——看不见那一点如火的红衣。
“你教会了我何为情爱。可为什么要抛弃我?”
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风中什么不存在的人呢喃。
“我只是……我只是在气,我算什么,你把我当做了什么。”
“母亲离开了我,父亲从不在意我,别人都以为左相是兄长,一听说我官职低微,全都攀附兄长去了。”
“只有你真心待我。”
他第一次说那么多,在心里埋藏得很深的话。可是除了他自己能听到,那个想说给对方听的人,已经不在了。
“其实我没有把你当谁的替身的。与我度韶华,同我共悲喜的人,一直是你。”
“那枚红玉……我只是把它当成了自己那封闭的,不愿轻易交出的心而已。”
“我很后悔,如果在我将它给你的时候就发现对你的感情,早一点,再努力一点,你是不是就不会嫁给方小王爷了?”
“我果然,没有说气话的资格啊。”
呼啸的风从衣襟间钻入,带走了身体的温度。宾以寒浑身冰冷,一动不动地站在崖上,耳畔只余下方翻滚咆哮的江水声。
“既然迟早失去,为何要让我懂得爱为何物?”
“……回答我啊,为什么要舍我而去?”
天宇阴霾凝聚,云浪翻滚,遥遥地从远方传来轰然雷鸣。暴雨倾注而下,彻底笼罩了一片昏暗的平江城。
一身大红喜服的英俊男子在雨中策马疾行,身后跟随了无数精兵打扮的侍卫。
冰凉的雨点淋湿了他的长发。他抬头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
回想起几个时辰前,盛妆少女满眼冰冷的恨意,他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心绪。
“快点跟上!”
他头也不回地对后方喝道,用力一甩马鞭。
“下雨了啊。”
优哉游哉行走在道上的青衫男子脚下一顿,将自己那平平无奇的脸上的水珠擦掉,很是苦恼。
“早知道先在城里算算卦,赚点银子租辆马车了。一把年纪走了这么多日,还真是够受的。”
他反手摘下背上的斗篷,不留神,将背包勾开了。卦签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忙躬下身,伸手去捡。
“……大凶?”
手中签子上的刻字血红刺眼。他皱起眉,掐着手指算了几算,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
身后树林发出枝叶沙沙的声响,有极为细微的,不寻常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人穿梭在林中,逐渐向自己接近。
男子叹了口气,也不捡卦签了,转身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高大少年,恨铁不成钢道:“北君啊,你怎么就偏偏这时候离开了呢?”
“我来向先生求证一些事。”年轻的白衣剑客微微喘着气,沉声道。
“反应太迟。”男子神情平淡,“也做错了选择。亏我训练了你这么多年。”
他将手中的卦签递给少年:“早来晚来,都不该这时候来。”
“你不该离开她。”
红字倒映在那双碧绿的眸中。常年握剑的手,拿着那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签时,竟握不稳般颤抖了起来。
更遥远的山谷中。
“……嘶。”
心口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青年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位置,漂亮至极的面容顿时阴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手指用力抓紧了鲜红的衣料,骨节泛白,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水红的唇扬起妖异的弧度,对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女子慢慢笑了起来。
“不巧,今天不舒服,心情不大好。虽然你们拿到了回生铃,但规矩,还是要讲的。”
“南、南宫谷主,都到这个地步了,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女子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恐惧。
她眼眶中滚落大滴泪水,将满脸血污晕得散开来。
“求您了,救救我弟弟。”
青年蹲下身,从她手中拈起一枚小小的红玉铃铛,看也不看地随手搁在一边。
然后侧过头,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一番地上另一个昏迷不醒浑身浸血的男人。
“经脉全断,能接。别人救不了,我能救。”
“一命换一命,你做好拿自己的命换他的觉悟了吗?”
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把银光闪闪的纤细小刀,动作优雅,却如宣死的丧钟,浸染了无尽的死气。
京城,皇宫内。
殿内香烟袅袅,一身华装的女子从蒲团上起身,由守在一旁的宫女扶着,缓步走到贵妃榻上坐了下来。
“哀家近来总觉得,身子是越发不行了。跪着念了这么一会儿经,人就受不住了。”
“梅心啊,你说,是不是佛祖怪哀家做过的那些事,在惩罚哀家呢?”
“太后娘娘,奴婢跟了您十几年了,在奴婢看来,您所做的,都只是明哲保身罢了。”梅心恭敬道。
太后一哂:“可十年了,从哀家狠心弃了肚子里未出世的女儿起,哀家再也没有机会生下自己的孩子了。”
她微微眯起眼,望向殿外的远方。
太后不过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再怎么保养,脸上都还是有了岁月的细纹。
她眼中有种奇异的光,像是在怀念什么,又像是……恨得咬牙切齿一般。
“哀家若是生下她,一定会比那个姓南宫的小丫头还要水灵,来日定会出落成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可惜若是生下来,没有个地位高贵的母妃,她不会幸福的。”
“倒不如,替哀家铺了路,也算是实现了她作为儿女的价值罢。”
多少年未提及那个话题,梅心的面色骤然一变,慌忙跪了下去。
“你怕什么?哀家又不是在怪谁。”太后斜了她一眼,轻轻地笑,“哀家就是觉得,南宫家那对儿女,都是美人胚子,可惜生错了人家,生错了时候。”
“那神医夫妇戒心是很强,连孩子的名字都不告诉旁人。但要是他二人没有将孩子带进宫里,那两个孩子,也不会跟着一起送死了。”
太后一阵唏嘘:“那个死丫头太过聪敏,费了哀家一瓶好药呢……她哥哥也是鬼机灵的,不过到底是小孩子,轻易离间一下,事就成了。”
“只是用掉了南柯醉,现在都没法跟南疆交涉。皇帝老是来问,问得哀家头都疼了。”
她摇摇头,懒洋洋地斜倚在贵妃榻上,垂眼把玩着手上鎏金的护甲。
梅心咽了口口水,定了定神,沉声道:“奴婢办事不周,这么多年都没查到千毒手配毒的遗稿,请太后责罚。”
太后那细细描绘过的黛眉一挑,微笑道:“要配这个毒,是不容易。你不必如此紧张。”
“若是实在抵不住南疆那边的压力,随便配个别的,交代了便罢了。真追究起来,就说,经年已久,药效没了吧。”
“不过吶,当年装着南柯醉的木盒可得仔细收好了。至少得伪装得像真物,你说是不是?”
狂风暴雨,连续下了整整一夜。
江边的小木屋内,布衣妇人正焦急地等候着捕鱼的丈夫的归来。
她胆怯地望了一眼屋里那坐在凳子上,一脸蛮肉的讨债主,赔笑着给对方倒了杯粗茶:“您再等一等,就快回来了,快了。”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还不上钱,把你家屋子卖了抵债!”债主粗壮的胳膊一挥,茶杯被扫到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随着杯身清脆的碎裂声,木屋的门猛地被推开了。
“死鬼,到底上哪打渔去了!急死我了!”妇人急急地迎了上去,“你这背着的是什么?卖鱼的银子呢?!”
渔夫喘着粗气,小心地将背上背着的那人放了下来,满脸晦气:“这么大雨,什么鱼都没打到。”
“倒是救了个小姑娘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失足落进江里的,我看还有呼吸,就带回来了。”
“自家的债都还不上,还救人?”债主冷笑一声,起身走了过来,“钱准备好没有?”
渔夫慌了神:“这……”
债主一脚踢得渔夫摔倒在地,轻蔑地瞥他一眼,低头去看他带回来的那个少女。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眼睛登时瞪大了。
“这姑娘……长得真是不错。”他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妇人扶着自家丈夫,闻言,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不如这样吧,就拿你救的这个丫头抵债。”债主笑道,“正好我朋友准备卖几个姑娘到南方去,明儿就出发了。这个丫头生得好,能卖个好价钱。”
“可、可是……”渔夫那张老实的脸上又是惊骇,又是慌张,“这姑娘指不准是哪家门户的大家闺秀,你看这红裙,分明是上好的嫁衣,怕是要嫁人了呀!”
“都掉进江里了,还有几个人会觉得她活着。”债主不悦地推开他,伸手将地上气息微弱的少女抱了起来。
“再说了,你们哪来的钱能治她。嗨,替她找大夫,指不准还要花不少银子。说不定还是我亏了!”
言毕,他不愿再多说什么,一把扛起少女,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暴雨如注,尽数落在昏迷的少女身上。
她毫无知觉,苍白的手自袖中垂下,露出腕上一根红绳。摇摇晃晃,仿佛陷入长久的梦魇中,无法醒来。
梦里没有诗也没有画,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大火,将一切尽数吞没。
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