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燕赵。山河谢碧,草木枯凋,虫蛇深蛰,饥鸟寒鸣;严霜不屑薄日,北风恣肆南掠。依稀苍松翠柏,孤存浩然正气;如许冬麦青苗,屯如邅如未已。
尚未降雪。东京之北官道上,干爽不滑,清冷坦荡。朔风中“嘚嘚哒、嘚嘚哒……”悦耳蹄声,由远及近。两骑人马,自南向北疾驰过来,骏蹄飞踏,甩着一缕尘烟。
马,是好马,灵腾矫健。骑马的人,是俊人,年少秀拔。两人一早离京,快马加鞭,出陈桥,过长垣,午间吃喝稍歇,持续前行。又过数十里,天色向晚,行至一村,名曰“凤亭”。二骑见那轮红日渐入西山,这才停下。
抬眼见那楼额:“程祥客店”醒目。虽在乡野之地,因官道大路所经,于是前楼后舍、马棚货库一应俱全,吃喝歇脚、住宿皆便。店家见有贵客光临,早笑迎了上来,把人请到厅上,将两匹骏马安置妥当。
厅堂客人和店家一众人等,不禁眼睛一亮,见入来两位少年,美目俊眉,风姿潇洒,轻装背剑,十分英秀——
左边这位,十四五岁年纪,龙眉凤目,英气聪灵,青缎袍,紫丝绦,逍遥巾束发,鹿窄靴轻巧,身背嵌玉剑柄,藏锋雕花剑鞘;
右边那位,十五六岁年龄,明眸俊脸,清雅脱俗,皂罗带,白夹袍,一字巾裹头,青云靴利脚,松石剑柄肩头,古篆剑鞘含蛟。
好一双英秀少侠!众人都想多看几眼时,两位少年却买了上房,吩咐店家将洗漱吃喝等一应送到房里,便入了客房。
乘马赶路,奔行一整日,自然是疲乏。两位少年洗漱吃喝已毕,便即早早安歇了。翌日起得不早,想是昨日奔行太紧,实在是累了。起床后,洗漱打扮一番,吃饱喝足,辞了店家,便又背剑上马,向北驰去。
两骑骏马美少年,来去如风。众人惊异的眼光,目送着两位少年离去的身影。一位在店堂里早餐的中年书生,望着那两骑所扬起,犹自未散的尘烟,慨然吟咏道:“北海兴波起鸱枭,中州不狩金帛劳,却有意气美少年,侠骨迎风香北郊!”
两位少年又飞奔了一日,向晚行至开德府,便是较大的城市了。然而两人也无心游览,住宿一宵,早间便又起行。只是出城之时,路过一处壮丽殿宇,名曰信武殿。殿外有一口水井,名曰御井,路人多停歇此处,取饮井水。
又有一大石碑,镌刻着精美文字,名曰回銮碑。原来是当年大宋真宗曾驻跸于此,这开德府便是澶州。百多年前,宋辽签订了澶渊之盟,自此两边一百多年不相杀伐,造就了一段太平日久的佳话。所谓“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
白衣少年下马驻足观赏一番,若有所思。青衣少年也陪他停留。而后,二人饮了些井水,便又飞身上马,向北驰去。那俊美的风姿,依然是引得众人惊异的目光。“嘚嘚哒、嘚嘚哒”的马蹄声顷刻远去,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烟里……
在这豫北平原大地之上,黄河数次泛滥,几经变道。不知淹没了多少田园村庄,洗去了多少繁华古迹。却有一处高丘,离河道不远,上面开着一家古老客店,不知已是经历了多少岁月。
邻近的村庄数次被黄河泛滥所冲毁,唯有这高丘上的老店安然屹立。西望黄河,东邻官道,古旧而结实的楼舍,风吹日晒而褪了颜色的酒旗,醒目的招牌上标着店名“留固店”。店侧有一颗大槐树,甚是粗壮高大,苍然古貌,与这老店并立于官道旁边,看上去比这老店更为古远。
长河落日,古道北风,老店苍槐,倦鸟寒鸦。凄凉的冬日暮色里,唯有老店的一缕炊烟,令人望之而心生一丝暖意。“嘚嘚哒、嘚嘚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奔到老店前便停缓了下来。两匹好马,两位俊少,翩然而至,顿时将这清冷的暮色掀暖了。
将骏马交付那出迎的店家安置,便步入店中。宽敞的厅堂里已经有了一些客人,一边用餐吃酒,一边说着闲话。两位俊少的到来,自然蓬荜生光,引起了众人瞩目,言谈也为之中断片刻。二人订了客房,洗了手脸,便落座饮食。
飞马,仗剑,远游,俊少。不知此时的客店里,是否也有读书人,若有,他定会想到一首前人的诗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少侠,自然是该饮酒的。但这两位却只是轻酌慢饮,又极少言语,少了几分豪放,多了一些神秘。众人毕竟不可无礼久视,从两位少年的身上收转了目光,换做似不经意的偶尔一瞧。但他们的心情,也和这整个客店一同,因这两位佳客的光临而欢欣了。
于是,当众人再次张口言谈之时,便愈发有声有色,嗓音高亮了。只听一人大声问道:“适才你说金人已攻陷庆源府,可是当真?”那被问的人说道:“俺到北边跑一遭买卖,听人这么说。起初俺还不信,叵耐刚入恩州地界便遭了盗贼,几乎性命不保!”
一人说道:“盗贼又不是金贼,你这话说的咱们可是不懂了!”
那人说道:“你道那盗贼是些甚么人?”卖个关子才继续说道,“那盗贼却是咱大宋的军兵,不敌金虏,却溃逃下来做起盗贼的勾当!”
众人听此一说,纷纷咒骂:“可恶,可恨!如此败类,不得好报……”
除了两位少年不爱言语,厅堂西北角那一大桌六七个人,却是没有愤骂,反倒替溃兵叫起冤屈。只听其中一位说道:“何必尽是怪罪咱大宋败兵,出生入死的效命,却吃不饱穿不暖!上面的奸官一向私吞军俸不说,官家更是饿着自家的军兵,尽把金帛米粮发给那些丧家狗兵!”
众人尚未明白他后面说的半句话,他又接着说道:“如今怎样?养肥了那些亡辽的汉儿狗,汉儿狗反又降了金虏,挑唆着金虏来寇大宋!可怜我宋兵,挨饿受冻,器甲不全,败下阵来,饥不择食,骚扰了百姓,也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