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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有时候也会疑惑,京都里比我蛮横凶残不讲理的女子多了去,比如隔壁街柳侍郎的夫人,兴趣爱好耸人听闻,给漂亮小婢女脸上烙字,把人跟野猪关在一个笼子里……

京都里比我好色的也多了去,再拿柳侍郎的夫人举例,她时常强征妇男到自己的闺房中玩乐,连花楼的小男倌都不爱接她的生意,据说她有虐待癖好,柳侍郎一见她就双腿打战。

我觉得在那些家中动不动就十几二十几个面首的贵族太太中,我应该是一股清流,这么多年,我三番五次骚扰的,也就一个曹东吹。

所以,当街亲嘴这种事,应该会成为我一笔新的不光彩史。

即使李祟的唇瓣很轻柔,但是我阿弟看见了,抱成一团撕扯的宋焦与薛得香也停下了手,瞪大眼看着我们,巡卫军大人梁带刀尴尬地撇过了头。

“无耻!”我阿弟怒吼道,“不要脸!”

他上前猛地将我一拽,我被他带得步子不稳。李祟眸子一沉,就要追上来,被我挥手阻止:“滚!”

“好好好。”他忙收了手,笑了起来。

我被阿弟一路带回了家,我坐在大堂上,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说族中长辈与我舅舅来了。

我被带到里屋,上面供奉着我周家历代牌位,屋子里乌泱泱一群人,我觉得站着可能不好,于是慢慢地跪下去。

还没等我跪稳,一声暴喝响起:“知道错了没有?”

“哎,知道了。”我想也不想就回答,面前这个羊角辫老头很暴躁,他是我外公,我不顺着他很可能会被正法。

我的舅舅开口了:“爹,你别生气,要打要骂让我来。”

“周为鹦!你信不信我揍你?”舅舅说着就要站起身,拿起一根三指阔棍子虚张声势要抽我。

我舅舅年轻的时候老婆跟一个卖假药的郎中跑了,关键是那人没舅舅高,没舅舅有钱。据说在他俩私奔那天,舅舅提着菜刀追出去二十多里。

舅舅追上了他们,他赤着膀子准备跟卖假药的来一场殊死搏斗,没想到就在他要掐死那人的时候,他的娇妻搬起一块石头将他砸晕了。

正值人生得意的舅舅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大家都很可怜他,他天天抱着我,问我:“你最喜欢外公还是舅舅?你以后还养我吗?

“为鹦,你以后要是跟哪个小子跑了,我非拿刀敲碎他的骨头。”

舅舅舞起那根棍子,狠狠道:“都给我滚开,别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今天非打死周为鹦不可,免得她败坏我们周家家规!”

几个人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裤腿:“哎哟,使不得,使不得……”

“不行,必须打死,让开!把我周家家规当什么了?”舅舅还在嚷嚷。

外公一眼看穿他的表演。这时,一个声音带着满满的笑意响起 :“打死?那怎么行,周为鹦已经是我李家的人,周家家规算什么?”

李祟慢慢走进来,脸不红心不跳,他的黑影高手为他开路。

外公眼皮猛然一跳,缓缓道:“胡言乱语。”

“通俗点给你解释,就是周为鹦已经是我家大夫人了。”李祟补充道。

“周为鹦!那个小白脸是谁?打死!两个人都得打死!”舅舅蹦起来给自己加戏。

“闭嘴!”外公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心里已经惊涛骇浪,“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吗?我喜欢周为鹦,”李祟直视他,一字一板地说,“我要娶她做妻子。”

“哼,”外公冷笑一声,“说来听听。”

李祟环视一周,从容地挑了个位子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说道:“今天来得匆忙,没给您带一份见面礼,不过不要紧,我人来了就好。我跟为鹦是非常有缘分的,虽然相识的日子尚短,但我跟为鹦之间心意相通,默契十足,仿佛已经认识了几百年,这不就是前世的缘分吗?为鹦非常喜欢我,虽然有时会闹一些女孩子的脾气,但我总是原谅她,她也知道悔改,每次都抱头痛哭,说“李哥我错了”。您知道吗?真心是不会存在芥蒂的。”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外头有些风言风语,说为鹦配不上我,为鹦的缺点我就不一一说了,但是没关系,我足够优秀,为鹦不是绝色,但我是绝色,可以保证生出来的小孩儿好看;为鹦不聪明,我聪明,可以护她上街买菜不被坑。”

他看了看我外公,又看了看外面围着的人群,说:“我这次来不仅是为了接走我们家为鹦,也顺便考察考察你们周家,自古都说婆媳关系难处,我也很怕跟丈人家搞不好关系,我的这份担心,您能懂吗?”

大家被这番言论震得久久缓不过神来,我问一边的舅舅:“你有没有刀?”

还没等我拿到刀,周家族人里已经有人开了口:“你是从乡下哪个旮旯来的,有眼不识我们周家?”

“我是北边来的。”李祟笑眯眯地说。

“哦,原来是北方蛮子。”众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周为鹦,”外公喊我,“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欲哭无泪:“这怎么可能!”

外公点点头,一脸凛然地对李祟说:“听明白了?我们家为鹦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况且我们已经为她安排了人家,何必再三纠缠让自己难堪。”

“我不怕难堪,”他一脸无赖,说,“我一定要娶周为鹦。”

“我不管你什么来头,现在给我滚出去,不然,虽在天子脚下,我们周家依然可以动用私刑!”

“动用私刑?”李祟冷笑,“你们动得了我吗?”

李祟二话不说就踢碎了面前的一张桌子,木屑纷飞,劲道依然厉害,他这是赤裸裸要开打的意思。

李祟擅长利用地形,在面临以一敌众的情况下,狭窄的地方最好打,因为一次最多上来两三人围攻,无法令对方发挥群体优势。他身形敏捷已经不是第一次展示,根本让人拿他没办法。

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身手,大拳大脚很可能伤到同伴,所以碰不到李祟,挨打时又避无可避,一时周家落了下风。

“周为鹦,跟我走。”李祟对我伸手,眼眸微眯,是威胁的架势。

我一声惊呼,只见李祟脑后一根棍子袭来,他躲得很快,奈何棍子先落一分,他实实挨了这一击,向前跌了几步,一摸后脑勺一手的鲜血。他的脑袋真硬,换作别人来,恐怕脑瓜已经开裂。

打他的正是我阿弟——周慎。李祟很快调整过来,他斜着眼望向周慎,竟然笑起来:“你打了小爷两次。”

“还会再打你第三次,滚。”周慎永远都是一副酷哥儿的表情。

李祟看了我一眼,使得我毛骨悚然,他带着他的黑影高手转身走了。

“明日立刻跟我安排的公子见面,将你嫁出去这件事不能再等了,”外公忽然站起身,他很少站起身,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瘸子,他继续说,“我怎么知道你招惹了一条小狼狗。”

“他吗?他就是一个小无赖,我能处理好。”我说。

“处理个屁!”外公突然大喝,青筋绽起,面色通红。

周慎拉了拉我的衣袖说:“阿姐,你看到他身边那个像一道影子的人了吗?

“那人叫陈鼻,世间用鞭的顶尖高手,出鞭犹若一道赤电白虹,据说真正运力时可以挥出天边一道红霞,这样的高手用来保护他,你还猜不出他的身份吗?”

外公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那小混账一进门我便知道了,眉眼间尽是老熟人的影子,除了那个北域异姓王,还有谁敢硬闯我周家?”

我一早便知道了李祟的身份,但外公将此事看得很严重,我默不作声。

周慎说:“阿姐,你明日便去见曹东吹吧,我们跟曹家约好了,让他在游船上等你。”

“曹二狗?”我大惊失色,“我不去!”

外公一巴掌拍我脑袋上:“你不去就等死吧!她舅舅!棍子给我!”

我未来的夫君是京都里任何一个男子,都比曹二狗强,那厮心地险恶,傲慢无礼,我已经可以预想到嫁到曹家后每天过的生活,不是被他的小妾活活气死,就是被他娘折磨死。

第二天我如约赶赴游船,感觉这一脚已经踏进了坟墓,今天若是谈崩了,那我就来个船毁人亡,同归于尽。

他竟然来得比我早,站在船头,背对着我,身姿清隽。他转过头,双眸犹若星辰,紫衣衬得他的脸庞如明月,说不尽地仪态风流。

他笑得和煦:“周为鹦,你想来跟我谈什么?”

见他笑得这样无害,我却想起上次他带大批人马追杀我的狰狞面孔,我说:“你爹没告诉你,你今天是来跟我谈婚论嫁的?”

“既然这样,”他眸底的一丝狡黠掩在笑意之下,“我愿意。”

我大骇:“你愿意什么?”

“我曹东吹愿意娶你为妻。”他说得坦坦荡荡。

有诈!我立刻后撤三步,全身警备,来之前我以为曹二狗就是以死相逼都不愿见我,还纳闷曹家老爷到底给了他多少好处,见此情形,我觉得曹二狗可能在船底下布置了许多打手,只要我一个言语不慎,就冲上来暴打我一顿。

曹东吹一双清眸望着我,似乎看穿了我所有心思,他说:“我们认真谈事吧,你觉得我家哪个屋子适合做婚房?”

我一下手脚发软,问:“二狗,曹家是不是要被抄家了?你是不是……得什么绝症了……”

“你觉得我在骗你?”他一步步走来,将我逼到船厢内一屁股坐下,他说,“没骗你。”

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我是真的觉得我们可能这辈子都摆不脱彼此,从你进学堂时非要跟我坐一桌起,从你偷了夫子家的小猫塞在我布兜里诬陷我起,从你将五文一张的驱鬼驱邪符贴在我背上起,从你散播谣言说我跟学堂里谢家女儿谈恋爱起……”

“再后来,”他说,“就是你长大了,我一旦出门必会遇到你,真的次次都是巧合吗?”

“我认命了,周为鹦,”他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的手心全是汗,里衣全被汗浸透了,但是我的后背非常冷,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膛里那一颗心脏,跳上去后就悬着没有落下来。

我几乎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音:“很明显吗?”

他转过身,侧脸对着我 :“所以听到我要娶你的消息,是不是很开心?”

我的头不敢点也不敢摇,我甚至窝囊到不敢看他。他舒了口气,用无比郑重的神态向我缓缓抱拳,躬身道:“拜托你了,周为鹦,求你不要再喜欢我了。

“世间的感情都要两情相悦,我对你一丝感情也没有,不讨厌你已经是我做到的极致,我可以给你一个娶你的结果,但是希望我们除了名分上的配合,其他再不要有关系。”

我不知道是怎样听完这番话的,脑子浑浑噩噩,我心底还在愤怒地狡辩:谁喜欢你?自作多情!喜欢你的人是母猪!可是我的眼眶又不受控制地红了,我的难过不如我愿,都表现在了脸上。

小时候,一进学堂,我一眼就瞥到了鹤立鸡群的他,我跟夫子软磨硬泡要跟他做一桌。那日路过夫子家,他见墙头上有一窝小猫,抱着哄玩了好一会儿,我便冒着被揍的风险为他偷来一只。他有一日上学堂整个人精神恹恹的,通体发热,我就听宋焦的话为他去庙会求了一个祛邪符。他跟谢家的女儿谈恋爱,不是我说出去的,是谢家的女儿自己说出去的……

哪怕他一再表示对我反感,宋焦总是安慰我——一个男子越喜欢一个女子,便会对她越坏,我被这句话骗了这么多年。

我对曹东吹说:“你想多了,我才没有浪费时间在你的身上,你知道李祟吗?他很喜欢我,他说过要娶我……”

“周为鹦,你真可怜……”曹二狗的语气软了几分,看来他是真的很同情我,“他是北域异姓王的儿子,你以为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一听到李祟说喜欢我的消息,都觉得他一定另有企图,可是……为什么他不可能喜欢我?

“小爷我说的话当然是真的,你以为像你一样?”一个狂妄又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就是单纯喜欢周为鹦不行?”

跳进来好几个人,船身一阵不稳,李祟掀开帘子,看到我,他笑起来:“原来你们在这里。”

李祟说他找我找得很辛苦,他跑去抓了薛得香那家伙,想从薛得香的嘴里套出话,那家伙说:“想让薛大爷我开口,你得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我喜欢一个姑娘,她是卖炭的,她从前说要跟我私奔,现在却丢下我不管,你替我把她抓来,我从此认你做大爷!”

“她逃到了哪里?”

“北域!”

“那还是免了吧!”李祟拍了他一巴掌,“等我一个来回,周为鹦跟曹东吹都抱上儿子了。”

薛得香还想犟嘴,宋焦给李祟使计:“跟他废话做什么,把人脱光了,拉去游街。”

“可以。”李祟说着就要动手,薛得香立刻就招了。

……

“还好我没来晚,”李祟对我说,“怎么招呼曹东吹,你吩咐吧。”

“不必了。”说完,我走到曹东吹面前,他开始还僵持着不动,后来看我差点跟他鼻尖撞鼻尖,他便后退一步,我则逼近一步,直直将他逼出船厢。

我抚了抚他的肩头,仿佛他的肩头有落叶:“东吹啊,我确实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得紧,得不到你我就会发狂,听说你要娶我,我十分开心……”

他皱眉,我一手撑在他的身旁,继续说:“明天你就托人下聘吧,下个月十五是好日子。不过东吹,你要是跟我成了亲还跟谢家女儿情意绵绵,你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你见过柳侍郎吗?”

我坐到船舱中,说道:“你说你要娶我,你了解我吗?我乃京都一个女流氓,成天带着败家子们上街溜达,文学方面,推崇薛得香写的三流情爱小说,艺术方面,欣赏春香楼非主流的艳舞表演,平时爱好广泛,菜市场看砍头,街口看打小三,住客栈听隔壁床的动静,都颇令我感兴趣,我就是这样一个雅俗共赏的人,不过,能跟东吹你结成一辈子的夫妻,这才真是欢天喜地的好事啊!”

曹东吹一个趔趄向后退去,船一震荡,李祟跳过来,拉了我的手:“鹦哥儿,我才是跟你过一辈子的人!”

李祟感慨万千:“想不到我竟跟你有如此一致的兴趣,明日午时东街菜市场有砍脑袋的,一起去?”

曹东吹脸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转头,径直离开。

我觉得自从碰到李祟,我就被压制了,经历了他要娶我的惊吓、曹东吹对我的拒绝,好像缓过来一些,我可是宗师,承载着复兴京都流氓一脉的希望,我怎么能怂?一般人都能威胁到的宗师还配称作宗师吗?

“周为鹦,你真的喜欢曹东吹?”李祟笑得很坏,他故意这样问我。

“关你屁事。”

“说说嘛,对夫君要诚实。”他拉住我,让我动弹不了。

我也没打算走,贴近他,弯起一边嘴,笑道 :“曹二狗那厮也配我喜欢?我还是最喜欢李哥你了,李哥你又能打,又能说会道,一条生龙活虎的小狼狗,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他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欢快:“你这臭流氓想调戏我?”

我回了周家,对正在用晚饭的外公与舅舅说:“我跟曹二狗绝交了。”

舅舅警惕地放下筷子,问我:“为鹦,你把人扔下船喂鱼了?”

“舅舅,你不要操劳我的事了,京都里那么多寡妇惦记着你,你还想着几十年前的那个女人,怎么就是不开窍?”

周慎抬眼看我:“长姐,舅舅的事情不需要你担心。”

“阿慎,长姐的事也不需要你担心。”我说,“我明日就挑选几个名门小姐与你见面,你看着哪个称心意就跟长姐说,不要学舅舅,心中挂念一个人就再也放不下,没出息。”

两人都没说话,外公重重地哼了一声:“任你如何,李祟就是不行。”

“知道了。”我说。

我从那天起就陪着周慎在仙脂楼见各家的小姐,我听宋焦说,薛得香这小混账反骨了,跟李祟混了。据说李祟对他拍拍胸脯,豪情万丈地说 :“香香啊,你的那个卖炭姑娘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她不是跑到北域了吗?北域是我家,我一定替你找到。”

薛得香立刻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李哥,李哥,我以后就跟你了,你看谁不顺眼,我替你揍他!”

“嘿嘿,”李祟摸摸下巴,对他说,“打架我比较喜欢自己来,只有一件事,你把那个周为鹦给我叫出来,我有事跟她说。”

“有什么事非要当面讲?”

“唉,你这个傻小子,”李祟笑着看向他,“怪不得你的姑娘跟人跑了。”

李祟怂恿薛得香来找我,他在仙脂楼下招呼我:“周为鹦!你给我出来!”

我走到扶栏边,正想开口,一个人突然倒挂在我的眼前。我一惊,脚步止不住,差点撞到那人身上。

在我刹住脚时,距离他非常近,他微喘的微热气息打在我的头顶上 :“周为鹦,你好矮,你要是高一些,就能亲到我了。”

正是李祟,他用脚勾住屋檐,整个身子倒挂过来,睫毛颤抖,嘴角带笑。

我大怒,正准备用手将他扯下来,他却向后一跃,抓住扶栏,跳到仙脂楼下,活像我小时候在街头看到的卖艺的猴儿。

“哎!周为鹦!”他的大嗓门引来了很多人围观,“今日天气这么好,要不要我带你去玩?”

“这个建议好,你不是说今日午时东街菜市场有杀头的吗?”

我不顾周慎的阻拦,径自下楼来,对他笑脸相迎,与他勾肩搭背:“李哥方才那一记倒挂很潇洒厉害啊,不过还是少做这些高难度动作,小胳膊小腿儿的,摔成残疾就很惨了。”

“为鹦不怕,李哥是爱你,才这么做的。”他嘻嘻地凑近我,将我搂得更紧了。

薛得香一脸艳羡地跟在我们后头,我俩就这么如胶似漆地一路走到东街菜市场口。

这儿是歪嘴徐的地盘,每天清晨,歪嘴徐会来检视菜市场一周,在这里他无疑是受人爱戴的,左手一条鱼,怀里一只鸡。

“交钱保平安啦,交钱徐大爷罩啦!”

百姓热泪盈眶地把一筐萝卜送给他:“小徐,辛苦了,给你送点小人参补补。”

可以说歪嘴徐就是东街菜市场的帝王,而东街菜市场是砍头的模范地点,此等空前盛事令歪嘴徐琢磨出了一条发家致富之道。

每次有人砍头,歪嘴徐就蹲在街口收门票钱,想进去看砍头?先交十文钱!

干起违法乱纪的事儿来,歪嘴徐是得心应手,不过渐渐地,监斩官发现来看砍头的人越来越少。这不符合京都百姓的一贯作风,他派人去调查,发现是歪嘴徐从中作梗,二话不说,罚了他五十两银子。

现在歪嘴徐因为碰瓷了巡卫大人梁带刀而被关起来了,没有了他巡视的东街菜市场,何等寂寥,没了他浮夸造作表演的砍头现场,何等无趣。

我跟李祟挤到最前面,一排人犯被压着跪在场上,听说这是犯了贪污案的,死不足惜。

正值晌午,日头毒辣,百姓见迟迟不开斩,骚动起来。李祟说:“为鹦,我怎么感觉人群越来越往我们这边挤?”

“或许他们也像我一样喜欢你吧。”我说。

“不对……越来越挤了,这边这个大兄弟,你碰我干吗……”

那位大兄弟阴森森地一笑,露出白牙,扭头冲我道:“周为鹦,就是这个小白脸?”

我微笑颔首,人群中突然噌地跳起几十个年轻男子,兴高采烈,满脸不怕死的痞气,如同一只只矫健好斗的野狗。

薛得香那小屁孩常自诩野狗,虽然将自己比作狗真是闻所未闻,但是眼前这伙人才是真正的野狗。

东街顿时乱作一团,百姓靠他们从游侠小说中获得的有限经验,将这种情况认作是劫法场。

人犯又疑惑又激动,有泣不成声的,有仰天大号的,还有失禁的……监斩官立刻躲到桌子底下,大喊:“快保护本官!”

十几条野狗般的男人冲向李祟,没有兵器护甲,任李祟有通天本事,今日没带来那道黑影,就只能被碾为肉泥!

他们猛,李祟的势头更猛,但是野狗们的手里都有尖刀子。尖刀子乃街头斗殴神器,李祟已被捅了好几下,他们掌握得很好,都不是致命伤,流血量也少,但会让李祟疼痛难忍。

“李哥,我们京都的流氓,除了我不会打,个个是好手。”我说。

我这次几乎动用了家底,也是元气大伤。

监斩官见势头越来越不好,不知从桌子底下又溜到哪儿去了:“让他劫去!让他劫去!不要伤及无辜……”

我这次在法场开打,免不了要被外公关个一两年禁闭,不过此战过后,李祟也就滚回他的北域了,不亏本。

李祟牙齿把嘴唇咬出血来,他慢慢从地上支撑起来,笑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帮练家子,不去上战场杀人,窝里头横,做权贵的走狗……”

他面对我,直起身板儿 :“周为鹦,我才不是恶霸,我跟你们不一样!”

他脚下骤然发力,倏然至我的身前,揪着我的后衣领,向前冲去。他太快了!我感到风劲烈地拍打我的脸颊,耳边嗡鸣一片。

他带着我跨上草垛,继而跃上屋檐,在一片片瓦顶间穿梭,每次跳过屋与屋的缝隙时我都胆战心惊,生怕他一个错脚,我俩都得摔成肉酱做亡命鸳鸯。

但在落脚后他却异常平稳,步子绵密踏实,我仿佛被一张巨翼带着,看到了即将入夜的热闹街市、匆忙梭巡的巡卫军、春香楼美人各有千秋的装饰、热腾腾的冒着香味的肉食、一对对并肩走路的青年男女。京都这样大,我只知我熟悉的那几个地方,那几个人,不知大牢里的歪嘴徐有没有吃的,不知今晚白脸张睡了哪家姑娘,不知薛得香与宋焦是不是在找我。

他带着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当我睁开眼时,骇然道 :“老子到天宫了?老子被小王八羔子李祟摔死了?”

我从未感受到天离我如此近过,而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模糊不清,只有点点灯火。

“不是,你再好好看看?”李祟一脸诡异的笑。

我仔细一看,仿佛是一座高塔,四周爬满了兰花,香气浓郁,如此特殊的塔,京都仅此一座,我脸色剧变,死命拉着他的袖子:“李祟!快带我下去!”

“现在求我,是不是晚了?”他笑道。

“李祟!赶紧送老子下去!你爱在这塔上待多久待多久!”我咬牙切齿道。

“周为鹦,你害怕起来,这张脸蛋可顺眼多了。”他笑得惬意。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几乎要失声了。

“嘘……”他突然用手捂住我的嘴,挨近我,说,“你再这么大声,就真的要被人发现了。”

这座塔是天子供奉的神殿,天子什么都不信,就信邪,但是谁敢跟天子说“你是不是小时候鬼故事听多了,什么这魔尊那邪神,都是别人编来哄你钱的,你这蠢货,上当了”?

天子为此杀过好几个大臣,据不完全统计,他对朝中超过三十名大臣怀恨在心,因为他们动了他的信仰。

一发起邪来,天子就不是平日那个随和的老头子了。

神殿里住着一个老女人,她天天在宫里跳大神,据说她第一次跟天子见面,天子都被吓着了。他们说她老得好像活了几百年,我曾见过她一面,只是奇怪一副如此衰老的皮囊下,为何眉眼间的神情却像一个天真少女。

老婆婆说:“吾乃聚灵天地、神通广大的明火仙姑!”

老婆婆在天子面前乱跳了一通,然后天子就跪着抓住她的裤腿哀求道:“仙姑别走!仙姑快为寡人指引光明!”

这个神婆从此就在天子为她建筑的高塔上住下,这座神殿是禁地,据神婆自己说,她在里面关了很多邪物,我们这种普通人一旦沾上就完蛋,就要被夺命。

“李祟!快放我走!”我恶狠狠地喝道。

“你走吧。”他轻笑,笑到我怀疑人生,“我拦你我是狗。”

我马上起身,没走几步,却惊呼一声,连连退到他身旁。这座塔高数十丈,下面是宽大的吴河,我如何下得去?

我趴在边沿,望着下面,只感到腿脚发软,头晕目眩。

“周为鹦,想让我带你,就自己贴过来吧。”他一边笑,一边扬起双手,做了个等我入怀的姿势。

我趴着一动不动,心里是极大的煎熬。他说:“你怎么还不来,我手都要酸了。”

“行啊,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塔上吹冷风吧。”他假装踏出一步,果然等来了我的动静。

还没等他转身,我就扑过去,从背后紧紧将他抱住,我冷笑道:“李哥,来一起来,走一起走嘛!”

“不过,李祟,这塔如此之高,你真的是爬上来的?你这个说法比老神婆说她有法术还玄幻。”我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真是爬上来的,别看这塔外面光溜溜的,不是长了很多兰花藤嘛,我当时啊,就一只手抱着你,一只手扯着兰花藤,噌噌噌就上来了,李哥厉害不?”他一本正经地为我演示他是怎么爬上来的。

“你还不信?好,我再来一遍,看着啊!”李祟气呼呼地冲到塔边,一下子不见了踪影,我即刻跑过去,四下张望,发现塔上塔下,都没有了李祟!

我的脸色一下煞白,心头大乱,就算这傻蛋掉下去也该有声响啊!

“周为鹦!你看我!”李祟的声音重新响起。我仔细一看,发现他在另一边,一颗脑袋露出来,他用手扒着塔边,整个身体垂直贴在塔壁上。

难怪我没有瞧见他,我赶忙跑过去,糟就糟在这一下,月色斑驳,将一截兰花藤映成洁白色,我一时不慎,以为是寻常砖石,一脚踩上,落了空。

我从李祟的头顶上摔了下去,我看见他的涎皮赖脸瞬间凝固,他伸手抓住我的衣带,整个身体离开了石壁,他随我一齐摔下,将我的脑袋护在他的怀中。

我听说猫越从高的地方摔下,死的概率就越小,因为在长时间落空中可以调整姿势。

李祟灵敏如猫,我们在坠落过程中不断擦着兰藤,饶是如此,最后落到吴河时,还是溅起巨大的水花。

幸好有这一条吴河,不然黄泉路上我就要与李祟为伴,可能下辈子也躲不过他了。

“周为鹦,我根本就不是爬上来的,我跟神婆说,仙姑你生得这么漂亮,就让我带我喜欢的女子上一回塔吧,塔上离月亮近,我有重要的话要跟她说,神婆就让我抱着你上来了。”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我跟李祟浑身是伤,衣裳湿淋淋的,一瘸一拐地相互扶持着回了家。回家的路上,路过快打烊的烤肉铺,他还给我买了十根肉串。

我咬着烤肉,朝着挂着大灯笼的周府走去,宋焦赶紧凑过来,又心疼又着急地吸气,随着府门缓缓合上,我转头,他已经离开了。

我今日聚众斗殴,还是在法场,罪加一等,又弄了一身伤回来,我没敢跟外公说我今日还去了神殿。

外公将我送到周家一个分支的偏堂关起来,阿弟周慎的亲事还没落下,天天命舅舅督促着。我好像被关了十来天,外公不许宋焦和薛得香见我,所以外面的消息我一概不知。

他们说歪嘴徐被放出来了,半个京都的流氓都送了贺礼,就我没有,歪嘴徐生我的气了,不过他最先要对付的人还是那个巡卫军大人梁带刀;他们说白脸张疯了,竟然因为一个赌约,调戏了神殿里的老婆婆。

他们说李祟找我找得快翻了天了,外公严令把守,一点消息都透露不出去。

我在一个清晨被惊醒,外面闹哄哄的,打得异常激烈。我听到外公暴怒的声音,然后就是大片桌椅被推倒,瓶瓶罐罐碎了一地,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探出窗户,惊异于这明明是清晨,天边却烧起一道红霞。一个身着黑斗篷的人挥着鞭,见人就抽,在他的身后,缓缓走着一马,马上之人身着雪白大氅,乌鬓如云,头上的金步摇颤鸣不止,远观好一个美妇人,我却从那妆容下辨认出,是李祟!

就在方才,他跟宋焦、薛得香三人合谋,假扮成女子的模样,冒充一个世家小姐,跟我的阿弟相亲,将他逮到,问出了我的下落。

“周为鹦,上马!”即使他是女子打扮,这股子猖狂也掩盖不了。

许久不见日光,我如同饿狼出笼,我感觉多待一刻就要废了!我对马上的李祟说:“李祟,你口口声声要娶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周为鹦,上马!”他重复一遍。

我也不再废话,翻身上马,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马儿发狂地往前奔去,将众人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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